1
1994年,南市街上的大富豪洗浴中心开张已经三年了,也是杜梅在这儿工作的第二年。杜梅天天傍晚开始上班,凌晨下班,白天再回家补觉。有时候太困了,她就在洗浴中心的员工休息室眯一会儿。很多个早晨,休息室里的暗紫色绒面沙发上,几个女孩东倒西歪睡着。茶几上杯盘狼藉。厚重的窗帘透进一线晨光,打在金色壁纸上,像一幅色调颓靡的油画。
下班前,杜梅到洗手间卸妆,草草洗了把脸,捧了水正要漱口,却突然干呕起来。旁边隔间走出一个女孩,说,哎,倒霉!有那个吗,借我一个。杜梅在手包里翻找了一下,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有好长时间没用那个了。她去了医院,做了妇科检查。女医生打量着装扮有些妖艳的杜梅,冷脸把一张化验单递给她。杜梅看了一眼,脸色苍白了些,低头踌躇着,轻轻地说,我不想要。医生说,那约手术吧。
手术约在后天。杜梅回到家,一白天都没有睡着。到了傍晚,她又重新上了妆,回大富豪上班。走到流光溢彩的洗浴中心大门前,她突然站住了,转头望着街上来来去去的人们。他们都是平凡普通的人,然而他们身上有一种东西,让杜梅怦然心动,大概这就是家的温暖。杜梅眉眼间不再犹豫,转过身离开了大富豪。
2
陆行知做了一晚上的梦。昨晚睡前,他看了两章美国人写的《犯罪心理学研究》,这两章是写连续杀人犯的,也叫连环杀手。1997年,美国大片刚引进中国三年多,犯罪类美剧还没有开始流行,这类书籍还不是畅销书。哪承想就因为看了这个,一晚上没睡踏实,梦里出现了很多看不清脸的面孔,在老城区的街巷里走动着。到了早上他的睡眠也很浅,像初冬水上的一层薄冰,鱼吐了个泡泡,冰就裂开了。陆行知睁开眼睛,发现杨漫不在身边,客厅里有响动。
他走进客厅,惊讶地看见杨漫刚在餐桌上摆好了饭菜。陆行知冷不丁出现,吓了她一跳,说,呀!你醒了?陆行知说,你怎么起来了?杨漫一边忙乎一边说,我是田螺姑娘,好勤劳吧?陆行知笑笑说,谢谢姑娘。
洗漱完毕,陆行知和杨漫坐在餐桌旁吃饭。桌上放着三菜一汤,番茄炒蛋、榨菜炒猪肉、虾米白菜和粉条豆腐汤,看得出杨漫的超常努力。她表情很期待地等着陆行知下筷子。陆行知说,早上不用这么丰盛吧。杨漫说,咱俩一天就在一起吃这一顿,当晚饭吃呗。陆行知有些抱歉,说,对不起,太忙了。杨漫绽开笑脸催他,快吃吧,吃完了抓坏人去!陆行知夹起一筷子菜,嚼了一下,脸上的肌肉停顿了半秒,好像在确定嘴里是什么味道,随即他又甩开腮帮子奋力大嚼。杨漫张大着眼睛问,好吃吗?陆行知嘴里塞着饭菜说,好吃!杨漫目不转睛地看着陆行知。陆行知把几盘菜挨个尝了,吃得津津有味。他看杨漫并不动筷子,问她,你怎么不吃?杨漫说,早上没胃口,都是你的。陆行知也不推辞,把几盘菜拉到自己面前,风卷残云,好像唯恐杨漫跟他抢。杨漫说,这周末该看看你爸去了。陆行知迟疑地说,我恐怕……没时间。杨漫说,我自己去。陆行知问,你怎么去?杨漫说,跟我爸要辆车好了,你不用管。陆行知有些抱歉,点点头接着吃。
三盘菜都见了底,陆行知喝完最后一口汤,没忍住打了个饱嗝,装腔作势地夸奖说,太好吃了!然而他发现杨漫望着他,眼圈渐渐红了,眼底变得亮晶晶。陆行知忙问怎么了?杨漫大声说,一点都不好吃!我都尝了,特别难吃!我本来不想让你吃的,可你天天回家这么晚,我生气了!你干吗吃这么干净?你是不是太累了,累傻了,好吃难吃都分不清了?对不起,陆行知,我不生气了。说着杨漫哭了起来。陆行知站起身,走过去轻轻抱住她。杨漫也抱住了陆行知的腰,接着哭。陆行知摸了摸杨漫的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来到警队,卫峥嵘马上带陆行知去了杜梅家,走访了杜梅家邻居老两口,也是杜梅的房东。杜梅租住的两间平房本来是他们儿子住的,儿子看不上这地方,一参加工作就搬走了,搬到城里去了——老城区的人称那些楼房高耸的地方叫作城里。老两口都是实在人,大妈话多,热情奔放,大爷话少,惜字如金。大妈说,杜梅搬过来两年多了,那时候孩子还不到一岁。后来孩子断了奶她就上班了。原来在纸箱厂,今年才换到自行车厂,干喷漆,说补助多。一个人带孩子,加上工作,忙得她燕子似的脚不沾地,可看她吧,就没苦过脸,一有空就带孩子上公园,给孩子做鱼做肉,养得白白胖胖的,真是招人疼的一个小丫头。可惜我们俩年纪大了,身体不行,帮不上什么,也就平时给她端碗面。看杜梅跟孩子在一块儿,母女俩老是笑个没够儿。卫峥嵘问大妈,孩子的爸爸是谁?大妈说,我也问过,她说人没了。我寻思,怕是有什么不好说的事儿。陆行知又问,有没有什么男的找过她?大妈寻思了一会儿,说真有过,转头问大爷,那一回,前半夜的,有个男的敲她的门,喝多了吧,说的话不三不四,是你把他赶跑的吧?大爷点头说,我拿了把斧头。卫峥嵘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大妈说,有十天半个月了。卫峥嵘接着问,是什么人?长什么样?大妈说,没看清,我眼花,肯定是个男的。大爷切中要害地补充说,那人是自行车厂的,穿厂里工装。
陆行知和卫峥嵘又去了自行车厂,找到陆行知上次询问过的大姐,那位杜梅的车间同事。大姐一听这情况,就笃定地说,是马成群吧,肯定是他,组装车间的。卫峥嵘问大姐,他跟杜梅什么关系?大姐说,没关系。他想有关系,杜梅不答应啊。这人就是厂里的老流氓,年轻点儿的、单身的姑娘,谁没听过他的无赖话,见了他都躲着走。杜梅一来,就让他盯上了,天天来我们车间转悠。这时,一个瘦小的年轻女工路过,看了他们一眼,远远绕开进了车间,好像唯恐警察找她谈话。
卫峥嵘和陆行知又去了组装车间,找到工长问马成群的情况。今天马成群没来上班,工长在抽屉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卫峥嵘说,马成群就是个害群之马!三四天没上班了,也没个话,这种人早该开除!卫峥嵘问,那怎么没开除呢?工长说,怕他闹呗。马成群是个流氓,一身滚刀肉,一有纠纷,就提两个汽油瓶子上厂领导家门口蹲着抽烟。卫峥嵘听见汽油瓶子,问他们怎么不报警。工长说,他没点着啊!他说汽油瓶子是他防身用的,老拿着。卫峥嵘有点儿郁闷。
工长不知道马成群家的具体地址,只知道他住哪一片儿,巷子名字记不清了,青龙白虎玄武朱雀,名字挺乱套。卫峥嵘和陆行知只好回警队,正朝厂门口走,喷漆车间那个绕开他们走的瘦姑娘追上来了,也不说话,但眼睛里有话。直到领着他们找着个僻静地方,避开厂里职工的耳目,瘦姑娘才说,同志,你们是在调查马成群吗?卫峥嵘和陆行知点了头,等着她继续讲。
瘦姑娘喘着气说,有个事儿,上周五晚上下夜班,就我跟杜梅姐两个人,马成群又来了,要送杜梅姐一个……姑娘有些尴尬,小声说,胸罩。杜梅姐生气了,让他走,马成群就动手动脚的。然后,杜梅姐就拿着漆壶,喷了他一脸红漆。陆行知看看卫峥嵘,说,难怪他这几天没上班。一脸漆恐怕不好洗。瘦姑娘接着说,然后他就急了,要打杜梅姐。我吓坏了,要去叫人,他才走了。临走前,他说……姑娘犹豫了,卫峥嵘追问,说什么?瘦姑娘说,他说,迟早弄死你。她突然流泪了,说我是不是该早点报警?杜梅姐就不会……
卫峥嵘没说话,他看见女人哭有点儿没辙。陆行知劝她说,你也预料不到的,别有思想负担,再说,也不一定是他。卫峥嵘猛地瞪了陆行知一眼,一定不一定,现在是不能讲的。
卫峥嵘面子大,专案组还是占了大会议室。去捉马成群之前,刑警们济济一堂,等着霍大队发新装备,诺基亚直板手机、摩托罗拉对讲机,在1997年都是俏货。霍大队说,特批的,爱惜点儿,别打个人电话啊,接电话也要钱!卫峥嵘和老杜拿了手机,朱刑警和陆行知拿了对讲。老杜拿着手机,爱不释手,说,哎呀,这玩意儿贵吧,多少钱?朱刑警说,不贵,也就顶你两年工资吧。老杜脸色一变,看看陆行知手里的对讲,说,咱俩换换,我手大,拿着直出溜。陆行知听话,跟他换了。卫峥嵘看看老杜手里的对讲,说这个更贵。
领了装备后,他们去了老城区。马成群家的地址已经查明,在朱雀巷。警方一共去了八个人,两辆车,卫峥嵘和陆行知在前车上,朱刑警和老杜在后车上。
陆行知手里的对讲响了——老杜还是把诺基亚换回去了。朱刑警在对讲里说,刚队里来电话了,朱雀巷有人报警,好像就是马成群家。卫峥嵘一皱眉,问什么事儿,朱刑警说,说是闹事,我让派出所别出警了,咱们先到。老杜在对讲里说,喂喂,他这个汽油瓶子是个问题,咱们是不是叫上消防?卫峥嵘不耐烦地说,叫什么消防?话音未落,只听前方乌拉乌拉响,两辆消防卡车超过他们开过去了。卫峥嵘一瞪眼睛,猛踩油门。
朱雀巷里热闹得像个大集,消防车堵在了巷口,消防员拿大喇叭吆喝着,让让,让让!同志们,看热闹也要分轻重缓急!卫峥嵘他们的车跟着消防车停下,刑警们跳下车,朝人群里穿过去。越接近马成群家,人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大家都抬头看,马成群在一栋三层小楼的楼顶上站着,脚边放了三个尺许高的蓝色铁桶。老杜说,那三桶都是汽油?陆行知有些急,亮出证件喊,警察,请大家让一下!卫峥嵘说,谁听你的?挤吧!
他们前推后拥,奋力挤到人群前面。马成群家门口倒留出了空地,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正拿着喇叭和楼顶的马成群隔空喊话。干部说,你先下来,不要冲动,一失足成千古恨!放下喇叭,他又跟身边一对儿老夫妻央求,您叫叫您儿子!这是马成群的爸妈。他爸说,没用啊,他从小就是个王八羔子。干部挺焦急,说,公安怎么还没到?卫峥嵘接上话,到了!这什么情况?干部松了口气,惊喜地跟卫峥嵘他们一一握手,好像终于等到了亲人。卫峥嵘说,别握了,怎么回事?干部说,拆迁分房的事儿嘛,没有达成共识,他就采取这种极端的方式……卫峥嵘把话头一拦说,喇叭借我用用。
干部把喇叭递给卫峥嵘。卫峥嵘接过喇叭,却不对着马成群,转身对着人群吼,都回家去!今天要是出了事故,在场的人,谁也住不上新房!人们面面相觑,渐渐松动了,三三两两向外散开,远远站住了看。干部说,您说这话不符合政策。卫峥嵘说,我的话我负责。卫峥嵘把喇叭递给老杜说,你跟他聊,聊晕了最好。
老杜接过喇叭,运了运气,这是他强项。卫峥嵘又把两个手机相互拨通了,递给朱刑警一个,陆行知一个。老杜说,哎,这接打都要钱……卫峥嵘没理他,说,随时通报情况。说完示意陆行知跟上自己!卫峥嵘转身就走,陆行知有点儿纳闷,只好跟上。
老杜运足了气,问干部,他有什么诉求?干部说,他们家这情况,拆了最多分两套,但他要四套。你看,他家本来是平房,怎么眨眼工夫长了两层呢?
老杜一看还真是,上面两层新的,砖缝灰泥都还没干似的。
卫峥嵘领着陆行知,悄悄进了马成群家旁边一户。户主是个男的,本来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卫峥嵘进了门就问,我是警察,有胶带吗?男人一时没反应过来,卫峥嵘又问了一遍,才说有,急慌慌找了一卷透明胶带递给卫峥嵘。卫峥嵘接过胶带,一路走到后窗,打开,跳了出去。陆行知也跟着跳出去了。两人来去似一阵风,搞得男人莫名其妙。
卫峥嵘和陆行知顺着房子后巷,一直摸到马成群家后墙。墙上有扇窗,离地一人高。卫峥嵘打量一下陆行知的身板,问,能顶住我吗?陆行知说,行。他蹲下,绷住了劲儿。卫峥嵘大皮鞋踩着他肩膀上去了。卫峥嵘不轻,皮鞋底儿也硬,陆行知咬紧牙。
卫峥嵘三下五除二,在一格窗玻璃上横横竖竖地粘了胶带,轻轻一个肘锤,玻璃便连着胶带掉下来了。卫峥嵘手伸进去,打开窗户,在窗沿上一撑,人就进去了。陆行知站起身,跳起扒住窗沿,也利落地翻窗进入。
卫峥嵘等陆行知落地,点了点头,对他的身手表示肯定,问,老杜还聊着吗?陆行知兜里拿出手机听听,点了点头。两人扫视一圈,马成群家破破烂烂,一间房地上还堆着水泥灰浆,墙角天花板开了个洞,靠着一架梯子,想必那就是通向上层的口子了。
卫峥嵘和陆行知悄悄顺梯而上。二楼空空荡荡的,就是一个通透大间,地上堆着建筑材料。几根柱子顶着棚,天花板灰都没抹,还看得见细细的木头椽子和铺着的石棉瓦。卫峥嵘低声说,咳,这是住人的吗?陆行知说,临时加盖的吧。
临街那一面的墙上开了两个洞,安着不知从哪个平房拆回来的破木窗,玻璃都没有。外面传来老杜的声音,说,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孝顺人!想让爹妈住宽敞点儿,你妈风湿,那要高层!你爸腿不好,那得有电梯!这都可以谈嘛。
二楼墙角也有一架梯子,两人接着爬上三楼。三楼还是一样的格局,墙角也有一架梯子。陆行知正要走过去,卫峥嵘拦住了他,抬脚试了试地板,示意沿墙边走。两人悄无声息地走去,卫峥嵘双手攀住梯子,头顶的洞里传来马成群的声音,你谁呀,光说有屁用,合同呢?
卫峥嵘正要上,陆行知听着手机说,等等,他回过身了。两人赶紧一躲。卫峥嵘只听头顶哗啦啦声响,好像马成群撒了个尿。卫峥嵘有点儿郁闷。撒尿声停了,手机里朱刑警告诉了他们马成群的方位,他又回到楼边了。卫峥嵘让陆行知等着,自己上,说完轻手轻脚爬上梯子。
卫峥嵘悄悄探出头来,看见马成群站在楼边,背对着他,手里握着一个打火机。马成群提起一个买菜篮子,篮子把上系着长绳。他把篮子扔了下去,说,把合同拿来,放进去!什么时候见合同,什么时候算完!
卫峥嵘上了楼顶,小步慢慢挪向马成群。楼下老杜的话更密了,说马上就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咱们就不要采取这种原始传话的方式了嘛!万一来阵风,把合同吹走了呢!咱们找个办公室,喝着茶,嗑着瓜子,该争取的还是可以争取……
卫峥嵘慢慢接近马成群,突然,脚下的屋顶发出一声响,好像什么迸裂了。马成群猛地一回头,看见了卫峥嵘。卫峥嵘身形定住,一动不动,表情有点儿尴尬。马成群脸上还有没洗掉的红油漆,近看像赤发鬼刘唐似的。马成群说,干什么,想偷袭我?他抄起一个汽油桶,扬起打火机,凑近桶口的棉絮。卫峥嵘一咬牙,虎扑过去。马成群转着圈躲卫峥嵘,喊,别过来!我点了啊,我真点了!卫峥嵘看得出来,他不敢点。卫峥嵘干脆站住了,望着他,突然一声喊,哎哟,着了!
马成群吓了一跳,撒手把汽油桶一抛。卫峥嵘一个箭步过去,准备一招制敌。突然马成群身子急速下坠——屋顶塌了个洞,他掉下去了。卫峥嵘躺倒就地一滚,减小压强,伸手接住了汽油桶。
楼下,陆行知看着楼顶塌了,尘灰飞扬中竟掉下来一个人,直接砸穿了地板,掉到下一层去了。陆行知有点儿蒙。
陆行知和卫峥嵘匆匆下到二楼,看到马成群趴在地上,好像昏过去了,脸底下慢慢浸出一摊红色。卫峥嵘说,不是油漆吧?陆行知把马成群翻过来,只见他从额头到左脸划了道口子,脸上血和油漆混到了一起。
3
专案组会议室里,陆行知翻看着马成群的案件资料,十三年前马成群的一英寸免冠照片有些泛黄,脸上还没有疤。门外有人叫他,陆队,有人找!陆行知一转头,看见女儿陆安宁站在会议室门口,正好奇地打量着墙上的案情图。
陆行知急忙起身,走去将女儿轻轻推出门外,反手将门带上,问她怎么来了。陆安宁说,今天给爷爷扫墓啊。陆行知恍然,有些惭愧,说,爸爸今天去不了,你妈呢?陆安宁有点儿失望,说她妈在家,她昨晚上在同学家住,顺道来叫陆行知。陆行知问,女同学吧?陆安宁说,男同学……看见陆行知脸色一变,她又笑了说,怎么可能呢?
陆行知笑笑,领着女儿向外走。陆安宁问她爸,什么案子这么忙?陆行知说,爸爸的工作你不用操心。陆安宁撇了撇嘴说,有什么啊,我什么没见过。陆行知一惊,以为她看见了什么,或者想起了什么,尽量用平常的语气问她,你见过什么?陆安宁说,电影电视上看得多了。陆行知悄悄松了口气。
送走了女儿,陆行知返回专案组。赵正明拿着资料前来汇报,说这个马成群可以呀,名下有六套房!都是好地段好小区。陆行知“嗯”了一声,并不意外。赵正明指着一个地址说,这个常住地址,是王楠楠住的小区吧。陆行知看了一眼说,把人都召集起来,分六组,同时上。
刑警们到楼下集合后,上车依次开出警局。没人说话,警笛也静默着,只有轮胎擦地的沙沙声此起彼伏,井然有序。陆行知和赵正明上了最后一辆。赵正明问,要不要叫上卫师傅?陆行知说,抓到再说。对了,老卫这事儿你先保密。
刑警们调查了马成群名下的六套房,除常住地那套之外,都租出去了,有一户被改成了群租房,隔成了七八个小间。有一户似乎是个公司,几个人在格子间里办公。
陆行知和赵正明去了他登记的常住地址,就是王楠楠那个小区。上次给他们看监控的物业负责人看见他们又来了,有些忧心忡忡,说,上次听说出了命案,业主们已经闹了一波,停车场都安上监控了,您去视察视察?陆行知说,不用了,我们去15号楼。负责人一惊,脸有点儿白,问,15号楼,又、又出什么事了?陆行知说,没事儿,你只要好好配合我们的工作就行。
到了马成群家门外,陆行知让物业负责人敲门,他们四个警察一边两个,把住门两侧。敲了几下,里面有个女人应声,问,谁呀?语气挺不耐烦。物业忙说,我是物业的,最近小区不是给业主造成了一些麻烦嘛,我们是来谈补偿的。一听见补偿,门开了,开门的是个中年女人。物业问她,户主是叫马成群吗?女人说,是。又很快反应过来,否认道,不是!他不是户主了,有补偿给我。物业又说,我们没有接到这个情况啊……女人说,离婚了,还没判完呢。物业问,那他不住这儿?马成群前妻不耐烦地说,你怎么老问他?他已经一年没住这儿了!这时陆行知闪身出来,笑呵呵地自我介绍说,您好,我是警察。
进了门,马成群的前妻不大高兴,向警察们抱怨,说你们这是干什么,躲躲藏藏的!他家是欧式装修,水晶灯吊顶,富丽堂皇的,给人一种恨不能直接拿钱贴墙面的感觉。家里还有个十来岁的男孩,窝在又大又软的锦绣沙发上打游戏,仿佛没看见警察。陆行知跟女主人解释说,这是我们的一种工作方式嘛,有时候强行突破,难免给您的财产造成损失。马成群前妻问马成群犯什么事儿了?陆行知说,常规调查,你说他已经一年不在这儿住了,那他现在住哪儿?马成群前妻说,没问过!陆行知又问,前几天他来过这儿吗?马成群前妻摇头,看了陆行知一眼,说,你们不是查——她看看儿子,压低声音,那个杀人案吧?马成群不是个好东西,但是,他没那个胆。
儿子突然开腔了,说,我爸前几天来过。他妈妈好像第一次听到这个情况,惊奇地问,他来干什么?马成群儿子说,来看我呗,你不在家。陆行知问男孩,具体哪天记得吗?男孩看着他妈说,那天你去美容了。马成群前妻摸着脸,想起了日期,是28号。陆行知看了一眼赵正明,28号是王楠楠案的案发前一天。这时马成群儿子有些兴奋地说,当时那个人也在,我爸差点跟他动手呢。他妈马上骂道,这混蛋东西!陆行知问她,那个人是谁?马成群前妻犹豫了一下,悄声说,我对象。
离开马成群家,他们又掌握了一个新情况。马成群前妻说出了马成群的另一套房,是他们儿子名下的,地址在芳菲苑,离婚后马成群平时都住那儿。在七套房中,这套价格也最贵。赵正明感叹道,是亲生的!
他们即刻奔赴芳菲苑。路上联系了其他五组人,得到的结果是五套房摸完了,均没有马成群的消息。赵正明分析道,马成群会不会那天看见情敌,受了刺激,所以……他大概想说泄愤杀人,但自己也觉得不够靠谱,便把话吞回去了。陆行知不置可否,决定调老朱那组过来,到芳菲苑跟他们会合。
这天上午,卫峥嵘在家打扫卫生,花了一个多小时收拾停当后,卫峥嵘待在洗衣机旁边喘口气儿,打开手机,翻出网吧监控视频中马成群的截图照片。马成群肉眼可见地老了,但脸上疤痕分明,神色也严肃了很多,以至于越看越不像一个人。
卫峥嵘晾好衣服,走进客厅,胡海霞拿着账本和计算器正在算账。儿子小卫收拾着书包,跟他妈商量,等他考上大学,能不能送他一个iPhone4。胡海霞问多少钱,小卫说,四千多。胡海霞咬咬牙说,我合计合计,四千多少?小卫说,四千九百九十九。胡海霞呵斥道,滚,找你爸要去!卫峥嵘拿起保温杯和小提包,准备出车去。胡海霞挺意外,今天不是休息吗?卫峥嵘笑笑说,我得给他挣钱去,四千九百九十九,得跑多少公里?小卫赶紧起身,说,爸,我要找同学去,你给我捎过去。
卫峥嵘开车带着儿子上了街,有点儿心不在焉。小卫看他爸一眼,故作神秘地开腔说,爸,我那天看见你了。卫峥嵘哼了一声。小卫又说,在解放南路老车站那儿。卫峥嵘又哼了一声,然后突然反应过来,老车站,那天他跟陆行知在一块儿。果然小卫说,那个人是小陆叔叔吧。卫峥嵘转头看了儿子一眼,说,你还记得他?小卫大咧咧地自夸道,我辨识力强啊。卫峥嵘口气随意地解释说,正好碰上,说了几句话。小卫立刻把他爸拆穿了,说,不止几句话吧。然后又将了一军地说,其实我还偷看了你的手机,你是不是在帮他?今天出车是有任务?卫峥嵘有些哭笑不得,真是家贼难防。小卫虚头巴脑地叹道,可不能让我妈知道,那得气死她。卫峥嵘懒得跟儿子打哑谜,说别跟你爹玩这套。打什么鬼主意,快说吧。小卫得意地公布自己的战略,爸,其实我不想要iPhone4,iPhone4是个手段。你知道吧爸,我妈肯定舍不得,先让她觉得对不起我……卫峥嵘打断他,说重点!小卫下一句让卫峥嵘愣住了,他说,爸,我想考警校。
卫峥嵘从没想过儿子有这个心思,这小子天天早起,跑步举哑铃,身体锻炼得像个结实的棒槌,原来是在做这个准备。卫峥嵘心里悄悄地有些自豪,这说明他当年是个好警察,职业荣誉感都传承给下一代了。但是父子俩都知道,这个提案在胡海霞那儿肯定通不过,敢提一句,家里就得炸锅。卫峥嵘没给儿子回答,只说知道了,从长计议。
陆行知和老朱两组人到芳菲苑会合后,先派出了探子赵正明,去打望一眼马成群那套房子的情况,其余人在车里等着。赵正明年轻腿快,很快回来了,说,他家是一楼,听邻居说是个棋牌室,正玩儿着呢。陆行知问,发现马成群了吗?赵正明说,人多,看不清。陆行知拿出手机,拨通了辖区派出所的管片儿民警老张的电话,问他芳菲苑二号楼棋牌室是谁的场子。老张说是亮子的,这个人很活道,提他的名,肯定老实配合。
到了芳菲苑二号楼,刑警们把住了过道,陆行知自己去敲门。里头问,谁?陆行知对准门上的猫眼亮了亮证件,说,亮子吧,我江北分局的,开门。亮子在里头说,我们是社区娱乐室,不违法。陆行知说,没别的事儿,找个人,开门好说话。
片刻之后门开了,亮子点头哈腰地说,请进请进。他是个光头,四十来岁,表情滑溜溜的像个泥鳅。陆行知先自己进了门,客厅很宽敞,足有四十平方米,几张牌桌四周都坐着人,烟雾腾腾的。一个牌客悄悄捡起一张20元钞票。大概刚才叫门那半分钟,他们火速收了摊子。亮子说,您看,都是社区业主,我们不带彩,就图个乐儿。陆行知扫视一圈,没有看到马成群,不动声色地对亮子说,先清场。亮子如获大赦,马上招呼牌客们说,街坊邻居们,对不住,我来了几个朋友要招待,今天就先关门了。明天您再来,免费一天!牌客们更如获大赦,呼啦啦起身,场子片刻就走空了。
棋牌室是间四室两厅的房子,刑警们挨个房间搜查,没见到马成群。有个房间上了锁,陆行知让亮子打开,亮子说,这不是我房间,我没钥匙。陆行知问谁的房间,亮子说是马哥的。赵正明拿着把榔头就要砸锁,亮子赶紧说,别砸别砸,锁挺贵的。他从桌子抽屉里找出把钥匙,开了门。
房门打开,里边却没人,房间布置得很简单低调。陆行知问亮子,马成群呢?亮子说,他不常回来呀。陆行知说,去哪儿了?亮子说,您不知道吗?马哥喜欢开大巴、跑长途啊。自打离婚后,他买了大车,就五湖四海干上了。不是为了钱啊,他房子七八套,不缺钱!陆行知问,他这次跑哪儿的长途?亮子晃着脑袋说,那就不知道了,全中国哪儿都有可能。陆行知说,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在哪儿,知道怎么说吧?亮子面有难色。陆行知劝说,立个功,对你有好处。
亮子下了下决心,拿出手机。手机很快响起提示音,您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亮子松了口气。然而陆行知对赵正明说,你留下陪着他,打通为止。
当天晚上,陆行知一夜没睡着,等着赵正明的电话。窗外天光微亮,手机响起,他一把抓起来,来电的却是杨漫。杨漫说,安宁病了。
陆行知草草洗了把脸,就去了杨漫家。杨漫也像一夜没睡似的,眼神无光,领着陆行知蹑手蹑脚穿过客厅。杨漫说,女儿吃了退烧药,刚睡着。陆行知问,是不是昨天给她爷爷扫墓时着凉了?杨漫望着女儿,表情有些凝重,说,半夜我听见她说梦话,口齿不清的,我认真听了听,说的好像是妈妈快跑什么的,再一摸额头就烫手了。
陆行知微微一惊,后背一阵寒意,想起昨天陆安宁去队里找他,可能看见了什么东西。杨漫顿时有些焦虑,问,看见什么了?陆行知说,案子,我现在正在办的。他顿了顿,低声跟杨漫说,之前没跟你说,十三年前的那个案子又发了。杨漫一惊,伸手把陆行知拉回客厅,不敢相信地问,你说什么?怎么可能呢?陆行知跟她简要说了说情况,听完了杨漫还是难以置信,坐在客厅沙发上发呆。眼看天已全亮,陆行知走进厨房,轻手轻脚地准备早饭。米刚下了锅,他的手机就震动起来。陆行知看了一眼,有点儿意外,来电的是卫峥嵘。
电话里,卫峥嵘开门见山地说,我看见马成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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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成群从朱雀巷他家房顶上摔下来,砸穿了两层房顶的石棉瓦,摔得头破血流,被送到医院包扎。他的脑袋被纱布包成一个球,只露出半张脸,一醒了,马上就问拆迁合同的事儿,看来脑子没摔傻,利害关系还分得很清。伤口处理干净了,马成群要接着回去示威,卫峥嵘说行。但出了医院,上了警车,卫峥嵘却直接把他带回了警队,关进审讯室。
杜梅被杀,马成群似乎刚刚听说,惊得蹿起来,伤口差点迸裂,连连慨叹着。后来他明白了自己是嫌疑人,又叫屈连天,车轱辘话翻来倒去就是不承认。叫到后来他说渴了,陆行知向老杜学习,给他放下一杯牛奶,杯子里插着个吸管。马成群伸头过去,用露出的半个嘴角噙住吸管,滋溜滋溜地喝。卫峥嵘伸手把吸管掐了,牛奶端到一边。马成群说,哎,我还渴呢!卫峥嵘说,说完了再喝。
马成群露出的一只右眼轱辘乱转,手伸到背后抓挠,屁股着了火似的坐不住,说,杜梅真不是我干的!拒绝我的女人多了,我又不是变态,怎么会杀她们呢?我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卫峥嵘看着他脸上残留的几小片红色,说,她喷你这一脸漆不好洗吧。马成群说,好洗,你不知道窍门,用汽油!卫峥嵘说,我看你这脸皮,能抗硫酸。前天晚上都干什么了?从晚饭吃什么说起,撒过几泡尿,拉过几泡屎,几点出的门,几点回的家,一条一条说清楚。马成群说,别套我话,我就没出门!我用痰盂儿。卫峥嵘不信,说,就你,在家闲得住?天天去歌厅的二流子。马成群说,我在家盖房呢,盖了一夜!她喷我一脸漆,正好,上不了班,我又盖了一层楼!塞翁失马……卫峥嵘一拍桌子,喝道,少给我油嘴滑舌!
审讯室里审着马成群,朱刑警和老杜开了小会议室,跟马成群的老父老母聊了起来。二老都面有忧色。马父说,他这一闹,政府会不会把他关起来,能求求情吗?马母也说,除了我们自己家的房,他也没弄坏什么东西不是。老杜没正面接话,问他们,二老,高寿啊?马父说,我七十一,她七十二。朱刑警跟着问,就马成群一个儿子?马母说,就一个,我四十了才得的。老杜说,从小挺惯他的吧,二老叹了口气。老杜给他们宽心说,我们就是了解了解情况,二老知道什么说什么,说的越清楚,对他越有利!二老点了头。朱刑警接着问,前天晚上马成群在干什么,二老知道吗?马父想了想说,前天晚上他在家盖房,没出门。朱刑警不大相信,盖了一整晚?马父说,可不是。老杜同情地说,动静挺大的吧,您二老一晚上没睡?马父说,睡了,吃了药就睡着了,我们俩耳朵都背。马母说,我早上起来一看,他还在三楼砌墙。老杜和朱刑警对视一眼,这也就是说,晚上他到底出没出去,他父母也不知道。
审讯室里,卫峥嵘也不信,他看着马成群冷笑,一晚上盖了一层楼?咱现在试试去?马成群说,吹个牛也犯法?反正我盖了一夜,手套都磨坏两双。卫峥嵘看马成群在椅子上蹭来蹭去,浑身不自在似的,让人真想扇他两巴掌,便挖苦道,身上痒痒,不是要犯羊角风吧?马成群不看卫峥嵘,看着陆行知说,同志,我能不能提个要求?我想去泡个澡,搓搓背,我火气大,隔几天不泡不搓,火气发不出来……卫峥嵘说,护城河泡不泡?马成群溜了二位警察一眼,说,杜梅有些事儿,你们不知道吧?卫峥嵘说,什么事儿,说!马成群说,让我泡个澡,真的,不开玩笑,火气发不出来我头晕,什么都想不起来。卫峥嵘气得要炸,大巴掌扬了起来。陆行知把他拉住,说,师傅,要不我带他去?卫峥嵘喝道,想都别想!
他们还是去了马成群常去的澡堂子,已是半夜,还没关门。这个澡堂子不大,亲民质朴。马成群说,就这点好,二十四小时营业,想泡随时能泡。马成群脱得赤条条,挑了个池子小心坐下,白花花的大脑袋露在水面上,看起来挺惬意。澡堂里清了场,就只剩卫峥嵘和陆行知盯着他。卫峥嵘不耐烦地看看手表,感觉随时要发作,马成群越惬意,他越生气。
陆行知看出了卫峥嵘的不耐,跟马成群说,差不多了吧,火气发出来没有?马成群说,差不多了,搓背的牛师傅呢,你们没让他回家吧。卫峥嵘终于压不住火了,上前揪着胳膊把马成群从池子里拎出来了,拎小鸡似的一路拽着走,一把将他扔到搓背小床上。卫峥嵘扯了一条湿毛巾,吼道,我给你搓!搓几层皮?说完扬起毛巾,“啪”的一下把地上一个板凳抽出两丈远,又瞪眼看着陆行知说,别拦我!马成群看见板凳腿都折了一根,惊了,慌慌张张地跳起来,抓起条毛巾挡在身上,喊道,别打,我怕疼!
还是这招管用,马成群老实了,裹着毛巾毯坐在躺椅上,耷拉着脑袋交代说,前天晚上,我真在家里盖房。拆迁办来之前,我得赶工啊。卫峥嵘骂了一句说,你这说的跟先前不是一样吗!马成群说,我的事儿就这样,可杜梅的事儿,你们了解吗?陆行知说,说说看。马成群说,杜梅现在是自行车厂的工人,她以前是干什么的,你们恐怕想不到。但他卖的这个关子没得到两人的回应,马成群又说,大富豪洗浴中心知道吧,她以前在那儿……上班。陆行知有些意外,卫峥嵘却面无表情。
马成群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大富豪这种地方,不用我多说了吧。我不是爱泡澡吗,也想着去这高档地方享受一回。谁知道去了一看,那地方,泡澡不是主要项目,人家不爱泡,爱蒸桑拿,坐一个小屋里,热气腾腾,蒸包子似的。说是洗浴中心,但里面什么都有!有茶有酒,吃喝一条龙,能打台球,还能看录像,除了搓背,还能按摩,按摩的都是美女!就是贵呀,去一次大半个月工资!
卫峥嵘打断他,行了!你怎么知道杜梅在那儿干过?马成群说,也是碰巧,我有一次听一个按摩的小妹提了杜梅的名儿,我就跟她瞎聊,打听出来的。三四年前吧,杜梅是她们那儿……怎么说来着……对了,头牌!但她突然有一天不干了,招呼也不打,人间蒸发,谁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我差点跟她说,生孩子去了呗!
陆行知说,你说的都是几年前的事儿了,跟杜梅遇害有什么关系?马成群看了一眼陆行知,说,你想想,杜梅为什么不打招呼就走了呢,孩子是谁的?她是不是在躲什么人?万一最近这人发现她了呢?大富豪那地方,可有的是狠人。
卫峥嵘指着马成群圆滚滚的脑袋说,你这是放烟幕弹,想把我们带沟里吧。马成群诚恳地说,都是实话,我火气都发出来了,现在心平气和。大富豪现在还开着呢,你们去问问不就知道了。陆行知望着卫峥嵘。卫峥嵘有些烦躁,站起身说,先把他带回去,我也泡泡。
陆行知带走了马成群。卫峥嵘下了池,然而泡得不踏实,也没解乏。他出了池子,擦了身,拿着诺基亚给刀哥打电话。刀哥本名叫郭胜利,现在是大富豪的掌门人。刀哥听了杜梅的名字,就说没印象,大富豪从没这个员工。卫峥嵘说,再好好想想,杜梅,木土杜,梅花的梅,是三四年前了。刀哥说,我在这儿五六年了,真的没有这个人。他语气很庄重,听着像实话。卫峥嵘说,别蒙我,要是有关系迟早会查到你那儿。刀哥说,要是说谎,我剁一根手指头给你。卫峥嵘哼了一声。刀哥问,卫大哥,您为什么问这人?卫峥嵘说,我不是你哥。说完挂了电话。
他走出澡堂,看到陆行知又回来了,在路边车里等他。卫峥嵘说,接什么接,浪费汽油。
时间还早,街上空荡荡的,有清洁工用大扫帚扫着街。陆行知开着车说,我刚去了一趟马成群家,他可能没说谎。我算了算他的工作量,最后一天晚上是盖房顶,杜梅遇害那天晚上是砌墙。每一天砌的墙,灰泥的颜色和湿度不一样,仔细看能看得出来。杜梅被害那晚,我数了数,砌了将近三千块砖,熟练的泥瓦匠也就这个速度。就算他是敷衍了事,砌得快,也足够干一个晚上的。
原来陆行知把马成群带回警队后,连夜去了马成群家。陆行知顺着梯子爬上三楼,打着手电,贴近了观察砖墙。他用手指摸着砖缝灰泥,试干湿程度,一层一层往下摸,一直摸到了发干的地方,又一层一层向上数。数完了,就回来找卫峥嵘了。
卫峥嵘听完了,问他,你砌过墙吗?陆行知说,没有。卫峥嵘哼了一声。陆行知说,咱们去大富豪问问?卫峥嵘说问过了。陆行知问怎么样,卫峥嵘不屑地说,马成群的话,十句信两句都嫌多。
陆行知有些意外,沉默了会儿,犹犹豫豫地说起来,我这两天在读一本犯罪心理学的书,介绍了一些美国的杀人犯,这种多次行凶又动机不明的,他们叫连环杀手,大部分都是针对女性的侵害谋杀,已经研究了一二十年了,总结出不少凶手特征。卫峥嵘打了个哈欠,不想听。陆行知斟酌着字句,小心地说出自己的推论,根据那些特征……这个凶手应该比马成群冷静。卫峥嵘懒得跟他掰扯,直接否定道,美国电影我看过,都是胡编乱造。什么连环杀手,武侠小说啊,就是强奸杀人惯犯!没事儿上市局资料馆读读卷宗,就都有了。陆行知辩解说,不是小说,是科学、心理学研究。卫峥嵘说,行,你跟书学去,以后别叫我师傅!
卫峥嵘和陆行知在街上草草吃了顿早饭,回到刑警队已经八点多了。队里比平时热闹,多了个小人儿,三岁的宁宁被他们从医院接回来了。宁宁坐在藤椅里,一圈大人围着她献殷勤,好似在举行逗孩子比赛。局里的几个女警也来了,争先恐后逗着她玩。
老杜奉上热牛奶,说,喝吧,甜着呢,伯伯放了老多蜂蜜。朱刑警拿了个警车模型往宁宁手里塞。霍大队则手里握了一把糖,说,爱吃哪个,挑挑,说着干脆把糖都给了她。宁宁不说话,也不笑,有些呆。女警伸手要抱她,她也不让。
陆行知走过去,叫,宁宁?宁宁抬头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渐渐睁大,居然伸出了两臂,说,叔叔抱。陆行知知道,她听出了自己的声音。在衣柜里发现她的时候,小孩儿始终闭着眼睛,只听过他的声音,那个把她从黑暗中拉出来的声音。陆行知眼睛一酸,把宁宁抱了起来。朱刑警说,哟,认你!你就这么面善?宁宁奶声奶气地问陆行知,妈妈呢?陆行知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杜忙哄她说,妈妈上班了,你跟叔叔玩儿吧,来,喝奶。
卫峥嵘没参与哄孩子活动,而是看着宁宁问霍大队,怎么接这儿来了?霍大队叹了口气,说,福利院上午会来接,孩子可怜哪。卫峥嵘看着宁宁,若有所思,过了会儿,转身走了。
陆行知抱着宁宁坐下,接过老杜手里的牛奶喂宁宁喝。宁宁试探地张嘴抿了一口,又就着陆行知的手咕咚咕咚喝。大家看着她喝,好似都松了口气。这时,卫峥嵘又回来了。卫峥嵘插进人群,问孩子,宁宁,认识他吗?大家转头一看,卫峥嵘居然把马成群带来了。马成群头上的纱布去了,脸上的疤缝了针,蜈蚣似的趴在那儿。宁宁看见这个怪人,一愣,眼中迅速露出惊恐,“哇”地哭了起来。马成群也吃了一惊,赶紧羞愧难当地扭过头去。卫峥嵘还不死心,对宁宁说,别怕,告诉叔叔……话没说完,陆行知把宁宁的脸埋到肩窝里,抱着她站起,快步走开,甩向卫峥嵘的目光有着前所未有的怒意。老杜和朱刑警迅速把马成群揪走了。霍大队一把拦住卫峥嵘,骂道,老卫!你他妈混蛋!
安顿好了宁宁,霍大队把卫峥嵘和陆行知叫到了办公室。霍大队指着卫峥嵘的鼻子教训道,想破案也不能这么干!把孩子吓着了怎么办!亏你还是个当爹的,心怎么这么硬!卫峥嵘自知理亏,不敢高声,说,我太急了,我不该这么做,给我个处分吧,但孩子对马成群的反应……陆行知大声打断说,说明不了任何问题!宁宁现在有心理创伤,一点刺激都可能反应剧烈,而且她本来就见过马成群!陆行知一眼也不看卫峥嵘,他是真生气了。霍大队说,我同意小陆的意见,老卫,欲速则不达呀。陆行知干脆宣布自己的推论,说,我认为马成群没有作案时间,不是他!卫峥嵘说,但不能排除他的嫌疑,不能放人。霍大队说,谁说要放?他房顶上闹那么一出,就是流氓罪……对,今年改寻衅滋事罪了,本来就得拘!你们继续查,他跑不了!
没过多大会儿,福利院就来人了,准备接宁宁走。霍大队跟福利院大姐细说了宁宁的情况,叮嘱说,你们留点儿心,她只怕有心理上的创伤。福利院大姐说,您放心,我们有专人指导。霍大队又问起孩子将来的出路,福利院大姐说,我们鼓励社会上领养,很多孩子都找到了好家庭。
陆行知走去抱起宁宁。宁宁好似就在等他,被他抱起来就笑了。霍大队跟小女孩说,宁宁,跟这位阿姨去个好地方,好不好?宁宁一愣,突然紧紧搂住陆行知,把脸埋在他肩上。看样子,想好声好气地把她带走是不大可能了。霍大队问陆行知,要不你送她去?陆行知抱着宁宁,觉得她整个小身子都紧紧贴在自己胸口,像小动物想拼命钻回窝里,逃避外面的寒冷。他踌躇着,慢慢下了决心,说,霍队,大姐,我带宁宁回家吧。
陆行知带着宁宁回了筒子楼,站在家门口,听见杨漫正在里面接电话。杨漫说,我翻的是严肃文学好不好,对我爸能有什么负面影响?……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对,是一个作者,那又怎么了……都什么年代了,妈!时机不大好,杨漫听上去对她妈有气,不大高兴。陆行知硬着头皮敲了敲门,杨漫在里面快速收尾说,你就别管了,再见!说完撂下电话,跑来开门。她看见陆行知,很惊讶地说,哎你怎么回来了?没带钥匙?
陆行知脸上的表情让杨漫有些担心,好像有什么大事欲言又止。杨漫问,怎么了?陆行知腿后慢慢探出一个小脑袋,怯怯地看着杨漫。杨漫吓了一跳,连着问,谁家的小孩?捡的?……你的?
陆行知打开电视,调出一个动画片,把宁宁安置到电视前面,然后给杨漫讲了宁宁的事儿。讲述过程中,杨漫一言不发,陆行知讲得提心吊胆,猛地带个孩子回家,这决定好像有些鲁莽了。直到宁宁在他们床上睡着,陆行知和杨漫坐在床边,杨漫也没有表态。陆行知不敢看杨漫,低头搓着手,说,对不起,没事先问问你的意见。杨漫还是没说话。陆行知慢慢转过头,却看到杨漫两眼都是泪,正望着宁宁熟睡的小脸。
杨漫说,再买个小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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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行知在杨漫家接到卫峥嵘的电话,听卫峥嵘说看见了马成群。他来不及给杨漫做早饭,叮嘱她多给陆安宁喝水测体温,就赶忙出来了。按卫峥嵘给的地址,他找到了这条街,看见卫峥嵘的出租车就停在路边。陆行知在出租车后停好,下了车,上了出租。卫峥嵘朝街道斜对面的大众浴池抬抬下巴,说,进去四十分钟了。
陆行知才注意到路对面的澡堂子,看名字跟十三年前马成群带他们去的那家一样。陆行知大概猜到了,但还是问卫峥嵘,怎么找着他的?卫峥嵘说,不记得了?马成群泡澡有瘾,这习惯一般丢不了。这就是他当年老去的那家,我查了查,幸好还在,就是搬这儿了。陆行知心里算了算时间,问,这么巧让你等着了?卫峥嵘说,等了两天了。他指着路边一辆奔驰说,马成群的车。
陆行知赞赏地拍拍卫峥嵘的肩,这个不由自主的动作来得有点儿突然,双方都有些尴尬。陆行知解嘲地说,师傅还是师傅啊。卫峥嵘没接话,说,进去还是等着?陆行知说,等着吧,一会儿跟着他。
等了半个多小时,马成群出来了,看起来精神焕发,脚步轻盈地上了奔驰。卫峥嵘发动出租车,不远不近地跟上他。陆行知伸手把“空车”牌子按了,说,你这拉着人呢,别让他怀疑,这算办案经费。卫峥嵘想把空车牌子再抬起来,又觉得这个动作反而见外了,便由他了。
看马成群的行驶方向,不像要回芳菲苑的住处。等到奔驰上了一条人少车少的小路,卫峥嵘提了提速说,别停他?陆行知点了点头。卫峥嵘一踩油门,把奔驰别停在路边。陆行知和卫峥嵘下了车,马成群也打开车门钻了出来,正要发火就认出了他们。
他们请马成群上了出租车,马成群也不抗拒。看他神色,跟当年判若两人,不再是那个流里流气的二流子了,多了中年人的稳重。卫峥嵘坐了驾驶位,陆行知和马成群坐后座。马成群面色平静,甚至还带了点儿微笑,等着他们开口。
陆行知抚了一把真皮座椅,语气轻松地问马成群,当年最后分了几套房?马成群说,三套。陆行知说,现在变七套了,有本事。马成群说,这些年没事干,就是买房卖房,没注意就多了几套。陆行知说,怎么不炒了,现在不正是好时机吗?开大车多累。不炒了,没意思,开车是爱好,不累。马成群顿了顿,问道,你们找我,不是聊天来了吧。陆行知说,不急,再聊十块钱儿的,你上次去看你儿子是什么时候的事?马成群观望着陆行知,好像感觉对方开始下套了,便字斟句酌地说,上周日,我刚从江西回来。陆行知问,听说差点跟人打起来?马成群笑笑说,我儿子说的?他倒是希望我动手。怎么会呢,都是成年人了,没怨没仇的。
陆行知看看马成群手里的手机说,手机不错,iPhone4?卫峥嵘闻听,留意多看了几眼。马成群说,随便买的。陆行知说,我能看看吗?老听说乔布斯造出个神器。马成群把手机递给他。陆行知没接,说,打开嘛,试试功能。马成群僵了僵,输入密码后又递过去。陆行知拿起来划拉划拉,又给卫峥嵘看,说,真是不错,这手感。说着,他突然转头问马成群,你QQ号多少?马成群一愣,说,记不住了。陆行知打开手机上的QQ,递给马成群,说,密码?马成群笑了,说什么意思,这是我跟儿子聊天用的。你自己输,我不看,陆行知语气像玩笑,但又不容置疑。马成群只好输了密码。陆行知看他QQ昵称叫“老马”,只有一个联系人“小马”。
卫峥嵘接茬问他,29号你去解放路网吧干什么?马成群扬了扬眉毛,脸上的疤跟着一起动了动,说,这你们都知道了?他们电脑上存了不少香港老电影,我爱看,又挨着车站,方便。卫峥嵘又问,29号晚上呢?马成群想了想,很肯定地说,在路上。南都大学十几个老师包车去黄山,我是晚上八点发的车,这你们没查吗?卫峥嵘和陆行知不置可否,但陆行知心里有点儿恼,这个情况确实没查。
马成群说,你们是为了4月29号那个命案吧,听说人被杀的样子……他没说下去,转口问道,这案子跟1997年的案子有关系?陆行知看看他说,你挺关心的嘛。马成群似乎有话想说,犹豫片刻,慢慢说道,其实,1997年有件事我没说。
马成群没回芳菲苑的住处,带陆行知和卫峥嵘去了一条街。街面繁华,道两边都是小商铺。一家商铺门头上光秃秃的,没有招牌。马成群掏出钥匙打开升降门推上去,里面茶色玻璃落地到顶,玻璃上也没有贴字,让人不知道做的是什么生意。马成群打开门,请二人进去。里面就是一间方方正正的房,房内有一面茶台、一单一双两台沙发、两张红木座椅和一个挨墙立着的铁皮文件柜。
马成群招呼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便要沏茶,陆行知说有话就说吧,喝茶费工夫。马成群就接上刚才的话头说,1997年那次你们审我的时候,我说那天晚上我盖了一晚上的房。其实那天晚上我出过一次门。陆行知和卫峥嵘都不动声色,看着他说。
马成群继续说,大概凌晨两三点吧,眼看砖不够用,我就蹬上三轮车,骑了几条巷子去找砖。那时候,巷子里很多房子都空了,拆得七七八八的,有的是砖。
他说的没错,那时候有的是拆了一半的房子,破砖烂瓦可以随便捡。那天晚上马成群骑着三轮车,捡回一车旧青砖,穿过一条深巷。这条巷子不宽,路灯又少,整条巷子都黑漆漆的。
马成群说,出来前为了解乏,我还喝了点老酒。风一吹,酒劲上来,头晕眼花的。我就停在路边歇会儿。然后就看见从巷子那头过来一个人。
马成群的三轮车停在路灯之间的暗影里。只见远远的,一个黑色的身影朝着自己从路灯下的一束光中闪过,又飘进黑暗中,像只蝙蝠。
马成群说,那身影说是人,又不像,黑乎乎的一大团,比人低点儿。也可能是我眼花了,只觉得他不是在走,是在飘。眼看这团黑影离我越来越近,我慌了,想掉头跑,但却蹬不动车。后来他从我身边擦过去了,我在暗里,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见我。马成群顿了顿说,我看见了他的脸。陆行知和卫峥嵘心中暗惊。马成群却又说,可是太黑了,又是一眨眼的事儿,根本看不清。但我觉得,那不是张人脸。他干笑了一下,用不大自信的口气说,那张脸,是张鸟脸。
陆行知和卫峥嵘默不作声看着他。马成群说,你们肯定觉得是我出现幻觉了吧,我当时也这么想。后来听说杜梅出事就是在那条巷子,我就想,肯定是他。我们那片儿都睡得早,没人那个钟点还在外面夜游。但当时这事我不敢跟你们说,太像编瞎话了。陆行知呵呵笑了笑,不置可否。
马成群站起来,在房间里溜达着说,后来,我爸2005年去世,我妈去年也走了。走之前,她才告诉我,我是他们捡的,1965年在垃圾堆里捡的。要不是他们捡到我,我就死了。从那以后,我好像一下就想开了。炒什么房啊,没意义,命都是捡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就开大车,全国到处跑。我在云南一个地方,看见一样东西,那天晚上的事儿就突然在心里冒出来了,也更清楚了,好像酒刚醒似的清亮。我看见的就是个人,可能穿了件雨衣,骑了个小摩托,木兰摩托那种,罩在雨衣下面了。他脸上,应该戴了个面具。
马成群走到了文件柜前,打开柜门,从里面取出一个面具,说,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猫头鹰,也叫夜枭。陆行知接过这个猫头鹰面具,觉得看起来有些凶狠,有点狰狞。
马成群指着门外的大街说,你们知道这是哪儿?这儿就是当年那条巷子。我租了这间房,没事的时候,就来这儿坐着,喝着茶,看街上的人,希望能再看到他。他们同时向外看了一眼,似乎期望着发生奇迹,期望真的能看见一个戴着鸟头面具的人。然而街上人来车往,仍是平常的样子。
陆行知问马成群,你看见的这个人还有其他什么特征吗?马成群说,没有了。他想了想,问了一个问题,可能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已经藏了许久了。他问,你们能不能查到1997年全市轻型摩托的购买记录?陆行知和卫峥嵘相互看看。陆行知说,不大可能。马成群有些失望,目光幽幽地说,我后来读了一些书,才知道原来很多西方文化里,猫头鹰代表恶魔。
离开马成群那个临街房,陆行知和卫峥嵘上了老卫的出租车。陆行知想着马成群描绘的这个鸟面人,在那个黑暗的窄巷中,穿过一个又一个路灯光柱的样子。不知怎的,他觉得这个恶魔似的形象和那些陈年的罪恶很贴合,他愿意相信凶手会是那个样子。然而他为什么要以这种装扮出现呢?陆行知问卫峥嵘,马成群的话可信吗?卫峥嵘说,要是当年听他这么说,我肯定不信。陆行知知道,现在这位老战友也有八分信了。
根据马成群的说法,陆行知和卫峥嵘展开了调查。马成群的那个问题,其实是个办案思路。虽然当时告诉他购买记录不可能查到了,但陆行知还是决定试一试。
他去了交警队,拜托副队长老高帮他查。老高在电脑上鼓捣着,摇着头说,1997年,那正是轻型摩托最流行的时候啊,满大街的小木兰,几千块一辆吧。那时候管得松,猛地这么多车上路,十辆能有八辆没牌照的。这车一般女的骑的多,接送孩子的,上下班儿的,当自行车骑了。陆行知说,有一个算一个吧,1998年之前的记录还有多少?老高看了看电脑说,那也不少,带U盘了没有?陆行知打开公文包,取出U盘,把所有资料都拷走了。
卫峥嵘则走民间路线,凡是电动车或摩托车的专卖行,他一家一家进去打听。有些老店铺,十三年前卖摩托车,现在改卖电动车了。陆行知给了卫峥嵘一个警察证,让他先用。卫峥嵘说不用,没办手续,这证亮不出来。他就客客气气地跟人聊,说查个案子,了解点情况,想看看当年的销售记录,居然也没人问他要证件。卫峥嵘这气质和问话的门路,自带警察气场。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板说,1996、1997年,小摩托正火的时候,最多一天卖过七辆。2002年不是禁摩吗?就打算改行了,销售记录还留着干吗,都卖废纸了。卫峥嵘回想起,2002年本市确实禁止过摩托车上路,问了许多家,也大都是这种情况。
陆行知把交警队的记录拿走,分发下去调查,交警队也派出了队伍支援。陆行知就跟卫峥嵘一样,也一家店一家店地去蹚。他找着一家卖进口摩托的车行,老板是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这人在当年卫峥嵘追击姚乐的时候遇见过,打过他一巴掌,借用了他的摩托车。但陆行知并不认识他。小老板说,那时候我爸是老板,没有记录,也就有账本儿,谁买走的我们不管。陆行知问,现在呢,还不管?他笑着说,那当然管,我们现在还代办车牌呢,一条龙服务。
卫峥嵘认识一家摩托车修理行的老板,是刑满释放人员,当初就是被他抓进去的,然而这人对卫峥嵘颇为尊敬。当年他也做过摩托车生意,现在只管修车。打听到他这儿时,店里的工人正在干活,卫峥嵘特意把他从店里请出来,站到店门外说话。这哥们儿听了卫峥嵘的诉求,也表示遗憾,当年的销售记录早就不在了。他悄悄问卫峥嵘,您查这事儿,跟我店里的人没关系吧?卫峥嵘不大明白。修理行老板说,我店里有几个员工也进去过,不过都改造好了。卫峥嵘扫了正在店里干活的几个修理工一眼,目光在一个背对着他、头发斑白的男人身上停留了一秒。这个背影很熟悉,有个特征被他捕捉到了。卫峥嵘不动声色地说不是,跟你们没关系。他伸手握了握老板满是油污的脏手,说,你这事儿做得体面。
查了好几天都没什么收获。每天晚上,陆行知和卫峥嵘都在路边摊碰面,吃一碗云吞面,交流各自的调查结果。
陆行知有些气馁,江北区他们都跑完了,难不成要扩大到全市范围?卫峥嵘问他,车管所的记录呢?陆行知说,借调了两百名交警协查,但赵正明下午汇报,都排除了。两人无言,只好都默默吃面。卫峥嵘突然说,我今天看见一个人,郭胜利。陆行知马上反应过来,说,刀哥?我记得他判了十五年吧。卫峥嵘说,嗯,看来是提前出来了,你查查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陆行知和卫峥嵘对视一眼,点点头,心领神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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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1997年11月,陆行知领回家的一个三岁的小女孩,让他的家庭关系进入一个未知的艰难领域,而专案组对杜梅案的调查也走入了困境。马成群因为流氓罪进了拘留所,但他作为杀人凶手的嫌疑也立不住了,可用的线索一时都断掉了。专案组开始大面积摸排可疑人员,从老城各片儿平房区开始,星火燎原般扩大,逐渐覆盖全区。凡有案底的都要调查,尤其是犯过流氓罪的。
“10·18”系列杀人案被作为重案侦查,市局下了命令,各辖区派出所都积极配合,找着了可疑的就往专案组送人。专案组大会议室天天一片忙乱,菜市场似的,嘈杂得很。卫峥嵘作为主办刑警,隔几天就被市局叫去,汇报进展——通常没什么值得汇报的东西,然后就要接受“鞭策”。这让他不由得心急火燎,在办公室坐不住,天天出去逮那些不肯就范的刺儿头、老油子。时间一晃,已经到了12月,距离杜梅被杀,一个多月过去了。
陆行知、朱刑警和老杜都留守在专案组,坐诊的医生似的,轮番审问每个送来的嫌疑人。穿着绿制服的派出所民警,就押着人在一边排队等着。嫌疑人有老有少,形貌各异,其中居然还有一个女的。那边审着案,这边聊大天,本区的流氓们倒是越来越相互熟识了。
陆行知审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这人面白无须,衣着整齐,像个办公室职员,看着跟那些流氓分子不像是一路人,面对陆行知一脸地讨好,跟陆行知辩解着说,那真是我女朋友,现在马上就要结婚了呢!警察同志,谁没个一时冲动的时候,咱不能互相理解理解吗?
忙乱中,霍大队跟一名民警搬进来一台电脑,方头方脑的奔腾486,在办公桌上摆好,接上电源。霍大队找了半天,连开关在哪儿都没找到。老杜瞅着电脑问,又是特批的?霍大队说,今天上市局开会,王局给的,这是鞭策咱们呢。
霍大队转头扫视,目光落在陆行知身上。陆行知刚把跟前的男人打发走。霍大队走过去问,犯的什么事儿?陆行知说,宾馆查房,他跟同住的异性没有结婚证,互相不知道姓名,所以留了案底。霍大队说,怎么都排查到这份儿上了?陆行知说,三年以内的所有流氓犯罪相关嫌疑人都要排查。霍大队问,三年?谁说的?那得排查到什么时候。陆行知踌躇了一下,说,卫……卫峥嵘同志。
霍大队观察到陆行知提到卫峥嵘名字时的冷硬,劝解说,还生老卫的气呢?老卫这人,破案心切,经常不顾方式方法,我骂了他十几年了。你就忍忍,放过他这回,工作上还是要紧密团结嘛。陆行知点了头。霍大队问他,电脑你会用吗?陆行知看了一眼奔腾486,朱刑警正凑在上面瞧。陆行知说,用过。霍大队说,那交给你管。又对朱刑警吆喝道,哎,别瞎碰,一万多呢!
说着又有民警带着一个穿大衣的男人过来了,男人很瘦,头发又长又脏,下面光着腿。霍大队问,这干吗的?民警说,老槐树派出所送过来的,说是“暴露狂”?这民警挺年轻,好像对“暴露狂”没什么概念。霍大队上下打量这人一眼,大衣里头像什么都没穿,松垮着,露出胸口的黑泥。霍大队奚落他说,里头光着呢,冷吗?男人把大衣掩得紧紧地,嬉皮笑脸地摇头。霍大队说,老油子了嘛,交给老卫审去。提到卫峥嵘,才发现卫峥嵘没在,便问他去哪儿了,朱刑警插了一嘴说,去南都大学了,监工呢。霍大队说,监什么工,白晓芙还能听他的?老杜说,老卫就这一个克星。朱刑警跟着起哄说,不听,老卫可以上美男计嘛!说完,和霍大队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卫峥嵘确实去了南都大学的生化实验室,杜梅案的生物物证送过来几天了,还没收到回复,他就跑来了,巴巴等着白晓芙观察显微镜下的载玻片。白晓芙看完了说,不是人血,是动物的。
卫峥嵘从纸箱里又拿出一个物证袋,不甘心地说,再验验这个。里面是片报纸,上面也有疑似血迹和秽物,也是现场搜集的。白晓芙说,你就别催了,上一案就没留下任何可检验的生物痕迹,这一回他只怕更熟练了,能留下吗?卫峥嵘说,百密总有一疏,我抓的就是这一疏。就让我走走后门吧,行不行?白晓芙说,不是不帮你,给我的我都会检验,我已经加班加点了。但我是南都大学的职工,还有别的工作,我一会儿还有课呢。
白晓芙脱了白大褂开始收拾东西。卫峥嵘说,把你们院长电话给我,我给你请假。白晓芙翻了个白眼说,真以为自己面子天大呢?你不如去找你们公安局长,让他把我们实验室划给你们专案组不更方便?卫峥嵘一愣,好似真听进去了这个主意,迟迟疑疑地说,我……我试试去。说完兀自嘀嘀咕咕地转身就走。白晓芙叫他,哎,当真了?我逗你呢,卫峥嵘?卫峥嵘没听见似的,一路出了门。
卫峥嵘开车出了南大,刚拐了一个弯,就遇上一起纠纷。路边停了辆派出所的警车,两个民警正高声大嗓训斥一个人。这人坐在马路牙子上,低头不语,身边扎了辆自行车,车后座横绑着个一米多高的三脚架。
卫峥嵘认识那两个民警,降下车窗打个招呼,问什么事儿。民警说,没事儿,查个证儿。卫峥嵘看了那人一眼,接着往前开,忽然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把车靠了边儿,停下了。卫峥嵘下车往回走,又仔细认了一眼,心怦怦跳,这男人脸黑黑的,下巴线条瘦硬,半长的细软头发贴着头皮。这人自己那天在南大见过,是白晓芙的丈夫。
卫峥嵘问民警,怎么了?民警见他又回来了,还盯着这人看,低着声儿问,认识?卫峥嵘说,什么事儿?民警说,见了警车也不让,还往前靠,把我们车刮了。我怀疑是喝多了,要身份证,他也不给,话也不说,敢情是个哑巴?男人抬头看了卫峥嵘一眼,面无表情,也没有认出卫峥嵘的意思,然而卫峥嵘总觉得他目光中闪过了什么,像是怨恨。卫峥嵘心里有点儿虚,难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才跟警车杠上了?这儿离南大不远,他又刚从白晓芙那儿出来,居然莫名有点儿亏心。卫峥嵘背了脸,悄声跟民警说,是我一个熟人,要是没什么要紧的,就抬抬手吧。民警说,行,看他也不像喝了酒,我就气他不说话。
卫峥嵘回到车上,发动了车慢慢往前开,他从后视镜里看见民警吩咐了一句,也上警车开走了。男人站起身,向卫峥嵘这边望了一眼。卫峥嵘赶紧踩下油门,加速离去。开着开着,他又暗骂自己,躲什么呢,又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一直到晚上,专案组还在加班,整理白天的审问记录。朱刑警坐在奔腾486前,对着手边一叠审问记录,试图往电脑里输入。他试着敲了一个字,盯着电脑显示器上的文字框挑了半天,最后还是放弃了,抱怨道,算了,伺候不了这东西,敲完一个字,忘了下一个。老杜也对电脑直摇头,说,对着这玩意,哪有破案思路嘛!他转身看着会议室灰扑扑的大白墙,说,应该在这儿挂上老城东的大地图,嫌疑人都一个一个标上,住哪儿都看得清清楚楚。
朱刑警拿起一张两尺见方的城市地图,抱怨太小了,怎么也得有军事地图那么大,指哪儿打哪儿一清二楚才行。朱刑警和老杜商量着,要不上市图书馆找找有没有大地图。陆行知听着他们说话,突然起身出去了,片刻抱回来一台老幻灯机,和一块叠着的白布。陆行知打开幻灯机,一方白光打在专案组白墙上。
陆行知把城市地图放在灯口下面,关掉会议室的灯。虽然不那么清晰,但老城东蛛网般的街巷在墙上显现出来。陆行知拿起白布抖开了,老杜会意,跟他一起钉在墙上。他们拿了笔,开始在白布单上描地图。
卫峥嵘提着个塑料袋走进专案组时,看见陆行知他们正往白布床单地图上按小纸片,小纸片上都是嫌疑人信息。柳梦和杜梅的发案现场用红笔在地图上标出来了,老城东的嫌疑人分布情况也一目了然。
卫峥嵘表示赞赏说,这主意不错,谁想的?朱刑警拍拍陆行知的肩膀。卫峥嵘点点头,对陆行知示好。陆行知气还没消,不想理他,转身到自己桌前坐下。卫峥嵘走过去,把塑料袋轻轻放下,说,给宁宁的。塑料袋里,是个玩具娃娃。卫峥嵘又说,替我跟宁宁赔个罪吧。陆行知顿了顿,嗯了一声。
卫峥嵘转头看见奔腾486,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净添这没用的东西,给个实验室比什么都强!朱刑警说,对,把白晓芙给咱们就更好了,是不是老卫?卫峥嵘一瞪眼,刚要发作,腰间的呼机突然响起。卫峥嵘拿起看看,皱眉说,添乱!
他拿起座机,拨通了,不耐烦地教训上了。什么事儿?……我有案子,你们先给我消停着!……什么?……行,等着我……别跟我称兄道弟!挂了电话,朱刑警问,谁呀?卫峥嵘说,郭胜利。朱刑警反应了一下,想起郭胜利就是刀哥,问卫峥嵘,南市街又打起来了?卫峥嵘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陆行知,似有些愧意。陆行知选择相信马成群,而他选择相信郭胜利,现在郭胜利改口了,证明陆行知是对的。
郭胜利刚刚在电话里说,他认识杜梅。
大富豪洗浴中心当年的员工休息室,现在是郭胜利的办公室。摆设还是原样,只是多了一些必要的家具。郭胜利挂了电话,从大班桌抽屉里拿出一把钥匙。抽屉里还放着一把锋刃雪亮的短柄钢铲。郭胜利站起身,走到墙边的柜子前,用钥匙打开柜门。柜子里挂着一套女人的衣服,款式有些张扬,有些妖冶。郭胜利脸色阴沉,轻轻抚摸着衣服上的花边。
这衣服,是杜梅1994年穿过的工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