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九连城,沈子晋府邸书房内,一盏孤灯独燃。
昏黄的烛火将沈子晋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火焰微微晃动。
“少主。”心腹彦四一身黑衣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房中,望着沈子晋的背影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张小白……被蒲古里的人抓进他的地下赌坊了。”
沈子晋正在擦拭佩剑的手微微一顿,剑身在烛光下反射出他冷峻的眉眼。
“所为何事?”他的声音淡然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探子回报,说是张小白在赌坊欠下巨额赌债,无力偿还,被蒲古里扣下了,扬言要剁手抵债。”彦四回答道。
沈子晋将佩剑缓缓归鞘,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嗤笑道:“欠债?剁手?”
摇了摇头,转身看向彦四,沈子晋到道:“张小白此人虽贪财好利,但绝非毫无分寸的蠢货,更不会在这种时候,去蒲古里的地盘惹是生非。事有蹊跷……加派人手,盯紧蒲古里的赌坊,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是!”
彦四领命应下,随即又道:“少主,运送黄金的车队已经准备就绪,车辆、驮马、人手皆已到位,伪装成了商队货箱,明日天黑之后,随时可以出发。”
沈子晋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此次运送,关系重大,我亲自押送。”
“是!属下这就去再做最后确认,确保万无一失!”彦四话落躬身,准备退下。
“且慢,”沈子晋却扬声叫住了他,“看好张小白,也看好朱楹的府邸,非常时期,不容任何闪失。”
“是!”
一声落下,彦四如同来时一般,又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融入了外面的黑暗之中。
次日夜晚,月黑风高,正是隐秘行动的大好时机。
沈子晋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劲装,正准备最后检查一遍随身武器。
只是当他的目光扫过书房一角的书架时,却是略一沉吟,提步走了过去。
他从书架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取出一小叠看似普通的宣纸。
但这纸却并非凡品,质地异常柔韧,且经过特殊药水浸泡,墨迹写上去,片刻后便会自行消褪,不留痕迹。
他在其中取出一张,回身铺在桌上,研墨取笔、蘸饱墨汁,随即动作迅捷地在纸上写下几行小字。
墨迹淋漓,但很快,那字迹就如同被纸张吞噬一般,渐渐变淡,最终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将这张不过两指宽的空白纸张仔细卷成一个小卷,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扇推开一条缝,而后从腰间取出一支仅有巴掌长短、造型古朴的骨笛——
“咚咚咚。”只是还不等他吹响骨笛,书房门外便传来了几声急促却克制的敲门声。
沈子晋眼神一凛,动作快如闪电!
他瞬间无声地关紧窗缝,而后将那张空白的特制宣纸揉成一团投入角落的香炉,看着它被炉内残存的微弱火星舔舐、卷曲、化为灰烬。
同时,那支短笛也已隐入袖中。
整个过程不过呼吸之间,所有痕迹已被抹除。
“进来。”坐在书案后,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静。
门被推开,彦四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和急切走了进来,甚至匆忙的忘了行礼,声音都有些变调:“少主!不好了!密室……密室里的黄金……不见了!”
纵然沈子晋见多了大场面一贯镇定,此刻闻言,瞳孔也是骤然一缩!
“不见了?”他猛地站起身,“何时发现的?看守守卫呢?”
“就在半刻钟前!换岗的兄弟进去查看,发现里面……里面全空了!值守的八名兄弟皆被打晕,捆得像粽子,就扔在密室角落里!对方……对方是何时进去的,我们竟毫无察觉!”
彦四的声音带着恐惧和羞愧,恨不得将头埋在胸前,完全不敢去看沈子晋的神色。
沈子晋脸上的惊诧只持续了短短一瞬,随即就被更深的冷冽所取代。
他没有立刻斥责彦四办事不力,而是快速自己冷静下来,沉默地思索着。
“走,去看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很快,沈府的大门开了又关,一队人迅速向城外而去。
城外废弃万人尸坑下的密室内。
原本堆满金稻谷的地方此刻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凌乱的麻袋和脚印。
几名被捆缚、堵住嘴的武士羞愧地低着头。
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两百万两黄金的富贵气息,但实物却早已不翼而飞。
“少主……”一名黑衣武士正站在沈子晋身旁,呐呐地开口解释着,“属下等人一直守在入口处,从未离开过。而且密室中也是一切正常,没有任何声响,完全没有异样。入口周围,我们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
“但当属下等人入内换班时,却见守在密室中的兄弟们全都晕倒在地,黄金……黄金也都消失了……”
沈子晋听着武士的话,着重看了一眼入口的大门处,,的确没有任何闯入的痕迹。
密不透风的密室,凭空消失的黄金……
“既然不是从外面进入密室,那一定是内部出现了问题。”沈子晋冷声道,“给我仔细搜!”
一声令下,一众武士们便开始一寸寸地检查起密室的每一个角落。
墙壁、地面、天花板……
可惜许久之后,却一无所获。
沈子晋见状,举着一直火把,亲自在密室中查探起来,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寸寸扫视着密室中的每一处,不肯放过任何细微的异常。
突然,他在密室西北角停了下来。
他猛地抬眼看向微微晃动了一瞬的火把,眉梢微挑。
这里靠近尸坑边缘的上方,墙壁与地面的接缝处,堆积着一些看似自然剥落的碎砖和浮土。
但沈子晋蹲下身,用手指轻轻拨开表层的浮土,却发现下面的砖块缝隙明显比别处要宽,而这就是刚刚火光晃动的缘由!
有细微的风从这里吹出!
而且这里的砖块边缘有细微的、非自然磨损的痕迹,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擦过。
“这里。”他冷声吩咐,“撬开。”
几名武士闻言立刻上前,用随身携带的短刀和佩剑,小心翼翼地撬动那块区域的砖石。
砖石并不十分牢固,很快便被撬开一个缺口。
令人震惊的是,砖石后面并非坚实的土层,而是一个黑黝黝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洞口!
就在洞口露出的一瞬,一股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风,霎时间从洞中吹出!
一条不知何时、由何人挖掘的地道,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通到了这间防守严密的密室之下!
沈子晋眯起眼睛,眼中寒光一闪,神情冰冷中带着几分果不其然。
他凑近地道口,侧耳倾听,又伸手摸了摸地道边缘的泥土。
“泥土还是湿的,痕迹很新,他们带着重物,走不快,应该还没跑远!”
话落,他猛地直起身,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召集所有人手,带上家伙,跟我追!”
与此同时,在远离九连城通往大明边境的荒僻小路上,一支伪装成普通商队的队伍正在夜色中艰难前行。
几辆加固了车轴的平板车上,覆盖着厚厚的油布,下面压着的,正是那批不翼而飞的二百万两黄金。
随着车队前行,这几辆车的车轮深深陷入松软的土路,拉车的驮马也不停地喘着粗气,好像不堪重负。
张小白和蒲古里骑马走在队伍最前面。
不时地回头看向车队,张小白的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得意,当他又一次回头望了望早已消失的九连城的方向,忍不住对身旁的蒲古里低声道:“蒲老哥!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太绝了!谁能想到,咱们就在沈子晋那家伙的眼皮子底下,玩了一出金蝉脱壳!”
又看向守护车队的人群,张小白道:“你手下真是能人辈出啊,居然能算得这么准,从那么远的地方开始挖,不偏不倚,正好通到密室底下!还悄无声息地放倒了守卫!”
蒲古里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闻言,虬髯掩盖下的脸上也露出几分自得之色,他哈哈一笑,声若洪钟:“嘿嘿,老子在这九连城经营这么多年,要是没点压箱底的本事,早被那群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啃得渣都不剩了!挖条地道算什么?老子只是平日里懒得跟他们争那些蝇头小利,真要动起真格的,朱楹、费尔南多,还有那个沈子晋,未必就能占到老子多少便宜!”
张小白看着蒲古里豪迈的样子,心中感慨,这次若非蒲古里仗义出手,凭他自己,是绝无可能从沈子晋手中虎口夺食的。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蒲老哥,这次能成事,全仰仗你和兄弟们,这批黄金……数额巨大,要不,我们……”他想说分给蒲古里一部分,毕竟没有他们,自己一分也拿不到。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蒲古里脸色却猛地一沉,大手一挥,断然拒绝:“打住!顾将军,你这话就外道了,更是看不起我蒲古里!”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张小白,语气异常严肃,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虔诚,“这是军饷!是给前线打倭寇的将士们救命的钱!我蒲古里虽然不是大明子民,但也知道何为大义!”
“这钱,我要是拿了,那跟喝兵血、发国难财的畜生有什么区别?这些金子早一天送到前线,可能就能多造几门炮,多打几千支弩箭,就能多救下成百上千个好儿郎的性命!就能让老百姓少受几分荼毒!这钱,烫手!我蒲古里,还算有点良心,自然一分都不能要!”
蒲古里这番掷地有声、充满家国情怀的话语,像一记重锤,狠狠敲在张小白的心上。
他看着蒲古里那张因激动而泛红、却写满真诚和正气的脸庞,再对比自己内心深处那点只想捞一笔就跑路的私心杂念,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愧和汗颜瞬间涌了上来,让他脸颊都有些发烫。
在这一刻,他这个顶着“大明将军”名号的人,在这个看似粗豪的异邦人面前,竟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和不堪,那份贪念显得格外龌龊。
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前方未知的、通往大明边境的黑暗道路。
身后,是即将被甩掉的九连城和暴怒的沈子晋;
前方,是他向往许久的富贵逍遥日子。
可此时的他却不知为何,竟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张小白默然回头看了一眼这份意外沉重起来的“军饷”。
夜色,愈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