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石室内,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墙壁上那些形态狰狞、带着暗褐色污渍的刑具,在唯一一盏油灯跳动的昏黄光线下,投下张牙舞爪的扭曲阴影,无声地诉说着此地的恐怖。
然而此时的沈子晋,并没有立刻动用那些令人胆寒的器具,他只是取来浸过油的结实牛筋绳,动作熟练而冷静地将朱楹牢牢地捆缚在了一张沉重的带有锁扣的铁木椅子上,绳索深深陷入,勒出清晰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退后两步,站在阴影与光亮的交界处,审视地看着椅子上的朱楹,声音却平稳得不带丝毫波澜,冰冷地陈述出一个事实:“是你设计了费尔南多,杀了他,吞了黄金。”
朱楹被捆得动弹不得,鬓发上精致的首饰在挣扎中松散开来,让她看起来略显凌乱狼狈。
而她却毫无阶下囚的恐慌,反而缓缓抬起眼,冷冷地瞥了沈子晋一眼,唇角甚至勾起一丝混合着痛苦与嘲讽的弧度,紧紧闭着嘴唇,仿佛对这种指控不屑一顾,连辩解都懒得给予。
沈子晋也不着急,淡然的从怀中缓缓取出那个小巧精致的西洋鼻烟壶,将其举到摇曳的烛光下。
壶身泛着温润柔和的光泽,上面精雕细琢的帆船、罗盘、海怪图案,每一个细节在光线下都清晰可见,工艺精湛绝伦。
“这个,”沈子晋的声音在死寂的石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冰冷,但每一个字都像石子投入深潭,荡起了一圈圈涟漪,“产自极西的欧罗巴洲,工艺独特,构思奇巧,在大明境内堪称稀世罕有,即便皇宫大内,也未必能见其踪。”
“而费尔南多,”他话锋一转,目光从鼻烟壶移到朱楹脸上,“虽纵横海上多年,但归根结底是个追逐实利、崇尚暴力的粗鄙海盗。”
手中把玩着鼻烟壶,沈子晋缓缓吐声:“他或许可以通过劫掠堆积起金山银山,但绝不会有闲情逸致去欣赏、更不会特意去收藏把玩这等需要极高品味和特定门路才能获得的雅物。”
“可我们,却在他的身上,发现了它——”
他的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那么,只剩下一种合理解释,此物,乃旁人所赠。”他的目光猛地转向朱楹,“而遍观整个九连城,谁最有能力和渠道,能通过隐秘的走私方式,获得来自万里之外的这种精巧玩物?”
他微微停顿,让答案在寂静中回荡,然后一字一顿地吐出:“唯有掌控着最大走私命脉的你,朱姑娘。”
“你与费尔南多曾是情人关系,赠他些稀罕物件本不足为奇。”沈子晋淡淡一笑,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紧接着话锋一转,“但奇就奇在,你们已然公开决裂,费尔南多更是准备卷裹巨款潜逃,永不再回九连城。却又为何在此时,他还会将这件你赠送的礼物,如此珍而重之地贴身携带?”
微微俯下身,沈子晋逼近朱楹,烛光在他深邃的眼中跳动,一字一句都敲打在朱楹紧绷的神经上:“除却他真心喜爱此物这种微乎其微的可能外,唯一的解释就是——”
“他也一直在防备着你!”
“他将此物带在身上,或许潜意识里就觉得,若他真遭遇不测,此物将成为指向你的最直接线索!他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留下一个复仇的后手,一个揭露真相的物证。”
沈子晋的话语掷地有声,劈头砸下。
只是朱楹听完,脸上的嘲讽之色却是更浓了一些,她嗤笑一声,声音带着惯有的慵懒,却难掩一丝细微的颤抖:“呵呵……沈世子真是心思缜密,好一番精彩的推理。”
扬着头,望向沈子晋漆黑深邃的眼眸,朱楹勾唇继续说道:“可惜,单凭一个来历不明的鼻烟壶,就能断定我杀了费尔南多吗?这九连城里,盼着他死的人可不止我一个。说不定,是他哪个我们不知道的相好送的呢?你这证据,未免也太牵强可笑,难以服众了。”
一旁抱臂靠墙而立的张小白,终于忍不住接过话头,语气带着几分看穿真相的笃定:“光有这个小玩意儿当然不够定你的罪。但别忘了,你是他曾经最亲密的情人!这么多年,你借他的船队运货,对他的底牌、对他的命根子,尤其是那艘特制的‘海燕号’的了解,恐怕比他自己还要深刻!”
“试问,除了你,还有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种宝贝船上动手脚,精准安装那种阴损致命、需要极高技巧的水底龙王炮?我想,除了你朱姑娘,这九连城里,应该找不出第二个既有动机、又有能力、还有机会的人了!”
张小白话落,沈子晋结果话头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直抵灵魂的力量:“器物虽不能言,但人会。而人的眼睛,尤其是瞬间的本能反应,最难骗人。那日费尔南多的船在海上爆炸后,朱姑娘,你与其他势力主一同赶到现场。蒲古里是纯粹的惊怒交加,马良哲是深藏不露的算计打量,而你呢?”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一层层剥开所有伪装,直窥人心最深处。
“你表面上做得无可挑剔,惊讶、惋惜,甚至还有那么一丝恰到好处的恐惧。但就在最初那一刹那,你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万年死水,古井无波,没有泛起丝毫涟漪。那不是看到意外突发时应有的眼神,那是……早已料定结局、冷眼旁观、甚至带着一丝解脱的眼神。”
沈子晋直起身,神色淡然的给出结论:“因为你早就知道他会死,而且就死在你算计好的那一时刻。”
听到张小白和沈子晋的话,朱楹眼眸微动,但神色始终未变。
张小白看着朱楹那副即使被拆穿至此,却依旧强自镇定不肯认输的样子,语气嗤嘲地开口:“喂,我说朱姑娘,费尔南多那家伙,好歹跟你同床共枕了那么久,一点情分总该有吧?”
对于朱楹地态度,张小白有些不满地继续说道:“而且他还帮你运了那么多货,让你在这九连城站稳脚跟,赚得盆满钵满。你怎么就能下得去那么狠的手?一点旧情都不念,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你这心肠……是不是忒毒了点?”
然而这带着几分指控意味的话,却好似一下子戳中了朱楹的痛处!
她一直强装的冷静面具轰然破裂,猛地抬起头,眼中喷射出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怒火和刻骨怨毒,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刺耳,在石室内回荡:“你们懂什么?!旧情?余地?哈哈哈……”
她激动得身体剧烈前倾,即使被绳索紧紧束缚也抑制不住地颤抖,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当初若不是他费尔南多仗着掌控海上船队,以此胁迫于我!若我不从,他就让我一件货都出不了海,在这九连城再无立足之地!”
“我不得已才委身于他!你们以为那是什么你情我愿的风花雪月?那是屈辱!是交易!每一次在他身下,我都恶心得想吐!他不过是个只顾自己爽的粗鲁畜生!我每一次都是忍着恶心强颜欢笑!”
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往事的不堪而哽咽扭曲,却充满了疯狂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恨意:“可他呢?他如愿以偿拿到了那批黄金之后是怎么做的?他立刻就像扔一块用脏的破布一样把我甩了!他甚至没想过要分我一杯羹!就想着带着所有的钱远走高飞,彻底消失,把我一个人丢在这烂泥潭里!他把我当什么了?一条用完了就可以随便踢开自生自灭的狗吗?!他既然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他该死!他早就该死了!”
这一连串饱含血泪与屈辱的控诉,让石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死寂,只剩下朱楹急促的喘息声。
张小白张了张嘴,喉结滚动,一时竟哑口无言。
他没想到这光鲜狠辣的外表下,竟然藏着这等隐情和屈辱。
设身处地一想,若自己是朱楹,被如此利用、践踏而后无情抛弃,恐怕也会恨意滔天,杀心骤起。
费尔南多这事,做得确实太不地道,太不够爷们儿,死得不冤。
然而,沈子晋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动容之色。
他冷静得近乎残酷,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段与己无关平淡至极的坊间传闻,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波动。
他语气冰冷地缓缓开口:“你真的如你所言这么无辜吗?不尽然吧。”
“这场交易你一直有下桌的机会,但你却没有。这里是九连城,城内只有利益,没有情谊。而利益,自然是要交换的,你早已把自己当做筹码放在桌上了。”
他淡然地直击要害,并没有给朱楹辩解的机会,而是直指最核心的问题:“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只想知道,你要这笔黄金,究竟意欲何为?”
朱楹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闻言下意识地避开了沈子晋那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语气重新变得闪烁不定,带上了一丝刻意的仿佛理所当然的贪婪:“这还需要问吗?二百万两黄金啊!天底下谁不想要?有了这笔钱,我可以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远走高飞,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买最华美的衣服,住最奢华的屋舍,享受几辈子都享受不完的富贵荣华……”
“你说谎。”沈子晋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他的目光深邃冷冽,瞬间捕捉到了她眼底最深处一闪而过的心虚和慌乱,“如果在这里的,只是那个普通的走私贩子朱楹,那么这个回答,合情合理。”
他上前一步,伸出两根手指,捏住朱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可你不是。”
他的声音低沉而确定,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口吻,“你是朝鲜国的——”
“婉姬翁主。”
最后四个字,如同四道惊雷,接连炸响在狭窄的石室内!
一瞬间,朱楹脸上所有的愤怒、怨恨、委屈、伪装……全部彻底凝固、碎裂!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无法掩饰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