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指间流沙，倏忽而过。
转眼便是沈子晋与张小白约定的第五日。
入夜后，九连城被浓重的墨色笼罩，唯有零星灯火在风中摇曳，如同鬼火。
沈子晋府邸那间连日不见外客的隐秘书房内，烛火不安地跳动着，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两张笼罩在阴影中，同样凝重而失望的脸。
“妈的！真是活见鬼了！”
张小白猛地一捶桌面，震得笔架上的毛笔颤了颤。
他烦躁地用力抓扯着自己的头发，仿佛这样就能揪出线索，随即整个人又像是被抽了骨头般瘫软进宽大的椅子里，脸上写满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不甘。
“小爷我挖过的贵人坟、偷过的官老爷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什么机关暗格、密道地窖，就绝不可能瞒过我这双眼睛！”他越说越气，声音拔高，“可这几天我把他妈那几个老狐狸明里暗里的仓库、货栈、私宅，连他们小妾的床底下都快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呢？毛都没有一根！这龟孙子藏东西的本事，比他妈钻地的老鼠还精、还鬼！”
他实在是憋屈得厉害，一向自诩长白林鸮王名号，寻宝探秘无往不利，从未失手，这次却结结实实碰了个硬钉子，那二百万两黄金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沈子晋静立在窗前，玄色衣袍几乎与窗外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股冰冷的僵硬感，眉头紧紧蹙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
他这边的进展同样令人沮丧。
五天来，他几乎动用了所有潜伏在九连城阴影里的力量，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那些见不得光的地下渠道、黑市交易、私港物流、走私暗道、乃至一些流传多年、真假难辨的秘闻传说全都细细筛查了一遍。
可那二百万两黄金，就像落入了无底深渊，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九连城中似乎连最细微的涟漪都未曾泛起。
“一明一暗，双管齐下，几乎将整个九连城翻了过来……”沈子晋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与无力感。
听到沈子晋的声音，张小白突然回头，语气里充满怀疑地问道：“该不会黄金已经被运走了吧？”
沈子晋闻言没有转身，只是摇了摇头，“不可能，这几日离港的船都没有问题，黄金一定还在九连城中。”
“还在城里？你说得倒是轻巧，可我们这几天都要把九连城翻过来了都没找到，这么多黄金还能藏到哪里？”张小白没好气地嘟囔抱怨着，纯粹是为了发泄胸中的郁闷和怒火，“除非他娘的掘地三尺，藏到阴曹地府去了！”
然而，这句无心的气话却像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瞬间劈开了沈子晋脑中的重重迷雾！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迸射出锐利的光芒，之前的困惑一扫而空，“不对！还有一个地方，我们从未找过！”
“哪里？我们还有哪儿没找过？”张小白一愣，思索了片刻，却没想出个所以然，只能茫然地眨了眨眼。
沈子晋挑眉一笑，勾唇道：“你知道九连城最早是什么地方吗？”
“九连城？”张小白不知道沈子晋是何意，但还是顺着他的引导回话，“九连城最早就是罪囚和病鬼的流放地啊。三国都将罪犯和得了瘟疫的病人往这扔，据说城外还挖了个万人坑呢……”
说到这里，他灵光一现，“你意思是说……”
沈子晋闻言眸光一闪，随即点了点头，“没错，尸坑。”
张小白睁大了眼睛，思路越来越清晰，“这尸坑早已废弃多年，但很多人都觉得晦气，所以连野狗都不愿靠近！却正是藏匿巨量赃物最不可能、却也最是安全的地方！”
说着，张小白猛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眼睛瞪得溜圆，瞬间恍然大悟，惊喜地叫道：“对啊！我怎么把这个鬼地方给忘了！天知道那地方埋了多少死人骨头……正常人谁他妈会去那儿扒拉？！绝了！这地方选得真他娘的绝了！”
他难得地用充满真心赞赏的目光看向沈子晋，激动地一拍大腿，“行啊你沈子晋！这脑子转得够快！你快带人先过去盯着！布好眼线！我随后就到！”
说完，他也不等沈子晋回应，就如同一阵疾风般冲出了书房，身影迅速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之中。
只是，张小白并没有直接出城，反而脚步在街角一转，竟是直奔朱府而去。
他一路畅通无阻，如同回自己家一般，径直闯入朱楹那间温暖馨香的暖阁。
此时，朱楹正坐在一面雕刻着精美花纹的华丽琉璃镜前，手中握着一把精致的玉梳，慢条斯理地梳理着她那如绸缎般柔顺光滑的长发。
大步走进来的张小白，脸上带着一种难以抑制，近乎亢奋的急切神情，他的脚步急促而有力，几步便冲到了朱楹的身后。
压低声音，张小白语气又快又密，带着一丝紧迫感：“朱姑娘！快！别梳了！跟我走！我刚刚探听到了那批军粮的确切下落了！”
朱楹握着玉梳的手微微一顿，她的目光透过铜镜，落在张小白那张因兴奋而泛红的脸上。
眸子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神色，朱楹心中虽有疑惑，但更多的是对消息的迫切追问：“找到了？真的找到了吗？那批军粮现在在何处？消息来源是否可靠？你可别中了别人的圈套啊！”
“千真万确！绝对没错！”
张小白语气急促，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一副心急火燎，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的模样，“具体位置我们路上再细说，免得夜长梦多，被人抢先一步那就糟了！”
“只要今日我们顺利找到这批军粮，解了前线将士们的燃眉之急，之前答应你的十万两白银谢礼，我顾云保证分文不少，如数奉上！绝不食言！”
朱楹透过镜子，仔细打量着张小白那不似作伪的兴奋劲，心中虽仍盘旋着一丝疑虑，但十万两白银的巨额报酬诱惑实在太大，足以让人压下许多不安。
她略作沉吟，便放下了手中的玉梳，起身道：“好，我便随将军去走这一趟，看个究竟。”
两人心照不宣，未曾惊动他人，悄悄从侧门出了朱府，借着夜色的掩护，一路往城外而去。
只是越往前走，道路就越是崎岖荒凉，周围的民居灯火逐渐稀疏直至完全消失，只剩下荒草萋萋，夜枭凄厉的啼叫声在空旷的野地里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朱楹越走越觉得不对劲，脚步不由自主地渐渐放缓，她蹙起精心描画过的秀眉，声音里带上了明显的迟疑和警惕：“顾将军，这方向……似乎是往……万人坑那边去的？你到底要带我去何处？那地方岂是藏军粮之所？”
张小白头也不回，脚步反而加快了几分，语气却显得无比肯定，甚至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得意：“没错！就是万人坑！朱姑娘，这你就不懂了，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能想到那批至关重要的军粮，会藏在这种鬼都嫌弃的晦气地方？”
说话间，两人已踏入一片彻底荒芜的死寂之地。
空气中的寒意陡然加重，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令人作呕的土腥和腐朽气息，仿佛地下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腐烂。
惨淡的月光勉强洒落，勾勒出前方一个巨大、深邃的洼地轮廓。
那便是废弃多年的万人坑。
它如同大地一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黑洞洞的坑口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声音。
只有坑边半人高的荒草在夜风中发出持续不断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无数看不见的亡魂在窃窃私语，又像是冰冷的指甲在刮擦着墓碑。
朱楹的脸色在惨白月光下显得越发苍白，她猛地停下脚步，声音抑制不住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和强烈的抗拒：“将军莫不是在说笑？这……这种地方，阴气森森，怨气冲天，怎可能藏有军粮？未免太过荒唐！我看不必再往前了！”
张小白却嘿嘿一笑，仿佛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回过头语气轻松地说：“在不在的，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相信我，朱姑娘，我的消息准没错！等找到了军粮，功劳和谢银，都少不了你的！”
话落，张小白也不管朱楹作何反应，便径直跳下了坑底，踩着孤零零的几只惨白的白骨，在坑中搜寻起来。
“那么一大批军粮，要想全部藏下，肯定会有机关之类的，朱姑娘，你也帮我找找，这坑太大了，我一个人找实在太慢。”
张小白听着身后窸窸窣窣跟上来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说：“不过这地方确实阴森，怪为难你这么个姑娘家的，这样吧，事成之后我再给你加一万两的报酬如何？”
只是一边搜寻一边说话的张小白，注意力都在了坑中，并没有注意到身后之人的异样。
直到片刻后，他的耳廓突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融于风声的破空声自身后袭来！
然而张小白却如同早已预料到一般，身体瞬间就以一个常人绝难做到的、极其刁钻诡异的角度，猛地向侧面一拧！动作快如鬼魅！
“嗖！”
一枚闪烁着幽蓝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的菱形飞镖，擦着他的耳畔疾射而过，带着一丝阴冷的寒意，噗地一声深深钉入了他前方刚刚刨开的泥土里！
张小白就着这拧身旋转的力道，稳稳站定，然后缓缓地、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转过身来。
月光惨白，如同冰冷的寒霜，洒在朱楹那张美艳却扭曲的脸上。
此时，她站在张小白不远处，保持着发射暗器后的僵硬姿势，指尖还夹着另一枚淬毒的菱形镖，神色凶狠，眼中杀意沸腾，几乎要凝成实质。
然而面对着她这幅撕破了一切伪装的阴毒模样，张小白的脸上不见丝毫的意外或惊恐，反而慢慢绽开了一个笑容。
只是那笑容里却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猎人终于看到猎物踩入陷阱的得意，混合着毫不掩饰的讥讽，以及一种“果然是你”的了然。
他甚至有闲心，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沾满污泥的手掌，清脆的拍击声在这死寂的坟场里诡异得令人头皮发麻。
他抬起头，目光精准地锁定了前方那杀气腾腾的身影，嘴角勾起的弧度充满了戏谑。
“啧啧啧……”
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刺破了深夜的寂静，“朱楹，狐狸尾巴终于舍得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