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总共逃了十一次。”朱槐安抽了一口烟,笃定地说出这个数字,“之后就再也没有了。所有人都以为她逃累了,以为她因为第十一次逃跑时流产意识到错了,以为她终于放弃挣扎。但我知道真相不是这样。”
“你怎么知道?”宋宁反问。
朱槐安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你见过狼捕猎时的眼神吗?冷静、锋利、富有耐心、充满隐忍的杀气,她看周围人的眼神就是这样,我曾经一度不敢直视她,因为我不想成为她的猎物。”
一年后的初夏,乌婷生下一个男丁,他就是朱旭洋。朱东峰一家高兴坏了。朱旭洋满月那天,何美月主动解开了乌婷的脚铐。因为在何美月眼里,脚铐和铁链已经不需要了,现在的乌婷有了其他枷锁,那就是朱旭洋。孩子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能拴住女人的锁链。
接下来的半年,乌婷确实像何美月像所有人料想的那样安分守己,即使没有脚铐,她也不再逃跑,她每天围着孩子转。孩子哭她伤心,孩子笑她高兴,她的世界只有孩子,不,是只有孩子是她的一切。
生下朱旭洋以后,乌婷的待遇变好了。卸下铁链和脚铐的同时,那些粗活重活朱东峰夫妇也没让她干了,何美月不止一次在众人面前夸奖自己的儿媳妇肚子争气,为朱家留了后,朱旭洋身体健康、智力正常,在朱东峰夫妇看来不啻为一种奇迹,是上天眷顾。
但这一切都是假象,她在等待时机,她要一击即中。
“生完孩子后半年,那天正好是冬至。”朱槐安看向天空,一只不知从哪飞来的孤雁划过白色的天际,“我记得那天很冷,我吃了晚饭后,早早就睡了。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到有什么都东西倒塌的声音,时间大概是凌晨四五点,天还没全亮,外面很冷,我不想起来,但那种倒塌声一阵一阵地传过来,总是触动我的神经,最后我还是爬起来去看个究竟,结果看到了朱文春家的大火。在那火光前,乌婷抱着孩子,穿着花棉袄,孤零零地伫立在寒冷的雪地上,她是那么怯意、满足,她好像还在哼歌。”
朱槐安说到这手不禁抖了一下,手上的烟灰落地。那个画面深深地烙印在他脑海,永生难忘。
“后来我们调查了起火原因,村长叫来了镇上派出所的警察。警察调查后判定是厨房灶台先起的火,原因是灶台下的柴火没有全灭,火星碰到了没烧完的柴引发的,换言之,这是一起意外失火。但村里的人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是乌婷半夜起来放的火。”朱槐安顿了顿,在地上摁灭手中即将燃尽的烟,“我也觉得是她,我知道是她,是她放的火,一定是她。就算不是她放的,她也利用了这场意外燃起的大火复了仇。她没有叫醒其他人,她看着朱文春一家在大火中丧生。她成功了。她狩猎成功了。”
“但她为什么要叫醒其他人?”朱旭洋对着平静的湖面反问,“他们那样对我妈妈,我妈妈为什么要叫醒他们?所有迫害过我妈妈的人都该去死。”
远处的太阳已经落山,天色逐渐变暗,清溪村就像一堆将尽的篝火,湖水倒映着余烬中泛红的光。
朱文春家大火之后,全村人围聚在村礼堂,乌婷成为一个罪人,接受审判。
这是一场私刑。村里人再一次无视法律,警察已经判定为意外起火,但他们断定乌婷有罪。其中朱东峰的亲弟弟朱东斌是整个审判中叫得最激烈的。
杀人偿命。朱东峰说道,乌婷必去死。大部分村民也这么认为。
这时,身为这场私刑判官的苗柏鹤站出来分析局势,他认为乌婷的行为犯了众怒,钻了法律的空子,但一身刚正不阿的他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在村子里蔓延,所以要予以惩罚。乌婷是该死,可是如果她死了,朱旭洋谁来照顾?孩子不能没有母亲,尤其是这么小的婴孩。所以他决定暂时留着乌婷的命,让她把孩子抚养到六岁,等孩子大一点能上学能自理的时候再处决。至于处决的方式,可以是上吊自杀,也可以投河自尽,任凭她自己选择。
于是乌婷的命暂时保住了。为了让她和朱旭洋有个遮头的地方——其实是村里没有人愿意收留他们——,朱槐安为她们母子在原先的废墟上盖了一个小房子。
为了防止乌婷携带孩子逃跑,乌婷的脚上又被铐上了脚铐,全村人都变成监视乌婷的眼线,其中离乌婷家最近的朱朗奇家成了“狱警”般的存在。头一年,朱朗奇让儿子朱槐安每天晚上都去乌婷家锁门锁窗,到第二天早上再开锁。不过从第二年开始,大家发现没必要看得那么紧,因为乌婷仿佛与世隔绝一般,从不与村里人打交道,也没企图逃跑。她宁可去远一点的湖边打水洗衣服,也不去就近的水井,因为她不想和村里人碰到。唯独食物,她需要与人交换。她虽然种菜、种桔树,可是没有米和面粉,而这个她唯一愿意沟通的人就是朱槐安。
因为朱槐安不仅帮他们盖了房子,后来授命看住乌婷时,虽然每天晚上给乌婷家上锁,但他总会留一扇窗。久而久之,他获得了乌婷的几分信任。
“那是一扇通往自由的窗,但乌婷没有用它。”朱槐安说到这,长叹一口气,“其实没必要锁门锁窗,因为她不会逃走。在火灾那天我就预感到了。那天大火后,她完全可以带着孩子逃走,可是她没有,她站在大火前等着所有人发现。由此我知道乌婷的狩猎还没有停止。下一个猎物是谁呢?当时的我不知道,我真是愚不可及。答案是多么明显啊!他就是——”
“朱展龙、朱展虎。”朱旭洋平静地说出这两个名字,“他们是害我妈妈被囚禁在这里的罪魁祸首。他们不死才真是天理难容!”
“但在这个过程中。”朱槐安抹去眼角的泪花说,“洋洋是最可怜的。一开始大家还能区分乌婷和洋洋,大家还能理性对待他们母子,母亲犯错,可罪不至孩子。但是到了后来,随着洋洋越来越大,他总是出现在乌婷身边,久而久之,大家也对洋洋有了偏见。那些村里的小孩总是欺负洋洋,孩子的父母也不管束,由着自己的小孩任意妄为,甚至还夸自己的小孩做得好。如果我看到了,我一定会帮洋洋出头,可是我看不到的时候太多了。但那还不是洋洋最惨的几年。他最惨的时候是乌婷走了之后,成为孤儿的那几年。”
宋宁听到这,豁然理解了朱旭洋眼中的那份敌意。全世界都与他为敌用在他身上真是再确切不过了:“所以乌婷蛰伏了五年,然后向朱展龙兄弟复仇?”
朱槐安点了一下头。这时,他的小灵通响了,他接起电话。电话很快结束,他起身道:“不好意思,宋警官,我爸妈醒了,我得去一趟医院。”
宋宁微蹙眉头,这就像看电视剧突然看到一半,中间插播广告,宋宁感到不快,但朱槐安的事也挺要紧,所以只好放人。
不过临走,宋宁叫住朱槐安,她多问了一句:“朱旭洋小时候被欺负的人中有朱冠全吗?”
朱槐安迟疑片刻点了点头:“他确实经常欺负洋洋。”朱槐安说到这顿了顿,“但宋警官,洋洋不会杀人的,他不是那种人,而且朱冠全被杀那天洋洋在网吧,他怎么去杀人?”
“你看到他进网吧了?”
朱槐安一愣:“这倒没有。”
“你放心,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但朱槐安的表情可不像是会放心的样子,最后他愁眉苦脸地走了。
朱槐安走后,宋宁给史源打去电话。等待三秒后对方接起。
“史队,你在哪?”
“真君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