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旭洋对清溪村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年前。
在那个交通还不发达的年代,从清溪村去最近的儒义镇有两种途径:一、陆路。沿着一条蜿蜒的山路或徒步或骑行,徒步得走上大半天,骑行需要两三小时,但如果有拖拉机,一个小时就行。过去的山路都是泥土路,一遇雨天全是坑洞,举步难行;二、水路加陆路。清溪村之所以叫清溪村就是因为它坐落在清溪湖边,清溪湖被一片绵延低矮的群山包围,其中最高的三座峰名曰石女、鹅鼻、放鹤。湖面积约八百一十八公顷,位于曹娥江支流新辉江上游。湖上有一座“长清水库”,是上宜区第二大水库,从一九七二年动工修建一直到一九八二才竣工验收,竣工那年刚好朱旭洋出生。清溪村里还有一个上宜区的著名旅游景点“真君庙”,不过十年前这个庙并不为外人所知。长清水库竣工后,镇政府在水库与真君庙之间设立了往返的轮船,起先是每天三班,后来增加到五班,所以可以通过乘坐轮船从真君庙抵达长清水库,再从长清水库走陆路抵达镇上。
对于十年前的朱旭洋来说,离开清溪村简直比登天还难。每当他在清溪湖边看着轮船从真君庙前的码头载上一船的客人,然后往更远处的长清水库渐行渐远,他就会想象,如果他登上那船是不是就可以去往未知的世界?那一定是一个奇妙的世界,因为每次那些从镇上回来的大人都会带回来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有一回朱冠全的父亲朱展龙就带回来一把玩具水枪,朱冠全一时间成为村里最令人羡慕的小孩,他拿着水枪到处玩耍,而那个被水枪瞄准、射击的对象总是朱旭洋。朱旭洋对那把水枪真是又爱又恨。
成年后的朱旭洋仍然会偶然做噩梦,梦到自己被朱冠全追着打,尽管那水枪射出来的是水,可是梦中这些水会变成真实的子弹,穿透他的肉身,迸溅出鲜红的血液。
好在,十年后的朱冠全死了,他永远都不会再拿起水枪对准朱旭洋了。
从鼓山到上宜可以乘坐长途汽车,一个多小时即可到达,但朱旭洋执意要开摩托车,因为他受不了必须遵守发车时间出行。那不自由。在清溪村“禁闭”了十年,他再也不想受制于任何交通限制,他想要说走就走。于是他事先借了一辆摩托车,和叔叔朱槐安一起一人一辆,早上六点从鼓山区出发,一路未停开到了清溪村。
如今的清溪村和十年前已大不一样。首先山路已经修成了水泥路,道路平整,方便交通,其次真君庙翻新扩建后,经过镇政府的宣传,香客络绎不绝,香火鼎盛,成为村里的一大财政收入,还带动了一片农家乐旅游经济。村里人有钱了,都重新盖房子,过去的木石老房子都变成了两三层楼的水泥小洋房,不过房屋的外观保持了一致的白墙黑瓦色调。
朱槐安的家就是这样,不过他家的副楼,那个关着他的堂哥朱槿欢——一个傻子——的柴房没有任何变化,不,也不能说毫无变化,铁窗变成了不锈钢窗,并且得到了加固。但他家后面的那个一层楼土坯房,它也是朱旭洋过去住过的家,是在原来烧毁的房屋废墟上重新盖起来的,就无人问津了。
当朱旭洋再见到这土坯房时,他甚至都认不出它了。屋顶已经完全破损,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可以遮头的瓦片,墙体断裂,墙面的白漆几乎全部剥落,红砖裸露在外,屋内的家具,如果那些也叫家具的话,全部破烂不堪,蛛网密布,尘土覆盖。
难以想象,他曾经在这样的地方生活过五年,但那五年,虽然活得清苦——其实他根本没有太多的有关那五年的生活琐事记忆,因为他太小了,但那些感觉超越记忆深埋于心底——,可是他有母亲,所以他怀念那五年。这破屋里的每个缺口、每道墙缝、每处痕迹都与他产生一种超自然的共鸣。
朱旭洋和朱槐安赶到清溪村时是早上八点半,父母才刚吃完早饭,大姐朱亚男和姐夫也在父母家,二姐朱胜男和姐夫也于昨晚回来了。当这些人看到朱旭洋时都吃了一惊,一来他们惊讶于朱旭洋这十年的变化之大,从过去的瘦小子变成了结实的年轻人,二来他们没想到朱旭洋会回来。
同样的感觉也在朱旭洋心中产生,尽管十年未见,他还是能认出这些人的面孔,但他们明显都老了。不仅仅是他们,从进村开始,朱旭洋一路上遇到了许多村里人,他都一眼认出了他们,他们都老了,还变矮了——其实是他长高了。
朱旭洋忽然觉得自然法则真是奇妙。人会长大,也会衰老。过去他是弱小的孩童,任由那些大人欺凌,如今他成了大人,而他们变老了,如果他想现在报复他们,他完全做得到。尽管朱旭洋不信佛,但他信了佛学里的那句话: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你看,这因果不就包含在自然法则里面吗?
朱槐安向大姐朱亚男询问今日朱冠全出殡的具体情况,朱旭洋在一旁听着。整个流程很简单,上午九点从朱冠全的父亲朱展龙家出发,绕村子走一圈再抵达真君庙后面的竹林山下葬。这竹林山就是清溪村的坟头山,几乎所有清溪村的村民都埋在那里,包括朱旭洋的父亲、爷爷奶奶、祖父母甚至曾祖父母,但里面没有朱旭洋的母亲。他的母亲,至今还躺在清溪湖的湖底,无人收尸。
接着朱槐安问道:“来参加葬礼的人多吗?我刚经过村礼堂,摆了好多桌酒席。”
父亲朱朗奇点了点头:“很多,村里人就不用说了,像你们这些已经出村的年轻人都被叫回来参加了,毕竟冠全是苗村长的外孙。”
朱朗奇说得不太准确,朱冠全的外公苗柏鹤是前任村支部书记,三年前已经退休,但村里的老人还是习惯叫他苗村长。
听到“苗村长”三个字,朱旭洋本能地感到厌恶。要不是早饭吃得早,朱旭洋都能反胃。
“另外,”朱朗奇指着屋外院子几十瓶已经装好的酒说道,“这些酒都是我上周酿好的,中午开席的时候,帮我搬到村礼堂去,酒席上用。”
朱槐安以及两个姐夫点了点头。
聊到这时已经快九点,于是大家起身前往朱展龙家。但临走,朱旭洋突然说道:“你们先走,我去见一下大伯。”说完,他自顾自走了。
朱旭洋口中的大伯就是住在副楼柴房的朱槿欢。说来可笑,整个村让朱旭洋感觉到温暖的只有三个人:母亲、叔叔朱槐安以及傻子大伯朱槿欢。尽管朱槿欢比朱旭洋年长好多岁,但他的心智和年幼的朱旭洋可以做朋友。那时的他们会隔着铁窗聊天,讲一些大人完全听不懂的话,在旁人看来完全是鸡同鸭讲,但他们却乐在其中;更可笑的是,两人还会通过铁窗交换食物,尽管那些东西根本称不上食物。
朱旭洋叫朱槿欢大伯,而朱槿欢叫朱旭洋的小名洋洋,这是朱槿欢除了妈妈以外唯一能叫出的名字。
时隔十年,当朱旭洋出现在朱槿欢面前时,朱槿欢脱口而出:“洋洋!”
朱旭洋看着牙齿都快掉光了的朱槿欢,泪水夺眶而出:“大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