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史源在茶楼门口追上殷季涛。
殷季涛看到史源也不惊讶，淡然回答：“我刚下班，怎么不能在这？”
“你在明室上班？”
殷季涛点了一下头：“第一天，端盘子。”
“你在哪层楼端盘子？”
“都端，哪里需要去哪里。”
史源环顾周围，在茶楼门口说话不方便，便将殷季涛带上警车——高海梁临走不忘给史源留辆车——，宋宁也跟了上来。史源和殷季涛坐在后排，宋宁坐在副驾驶座。
“你知道今天茶楼里发生命案了吧？”史源问。
“当然，我还去看了现场呢。”殷季涛回答。
“命案发生的时候你在哪？”
殷季涛的眼神竟然露出一丝兴奋：“那个时候我就在三楼厕所里上大号！”
闻言，史源和宋宁都惊了一跳。殷季涛复原当时他看到的景象。
八点左右，殷季涛随两名专门在沈常宏包间服务的服务员进入包间收拾餐盘，他看着服务员给沈常宏和雷力坤各倒了一杯安神茶，然后随服务员退出包间。临走，他还听到沈常宏嘱托服务员接下来半个小时里不要来打扰。
从沈常宏包间出来后，殷季涛觉得腹中难受，将小推车放在包间和厕所的过道上，然后进男厕所上大号，据他说当时男厕所里没有人。大约三四分钟后，他解手完毕，听到厕所外面传来死人了的喊声，他赶紧出来。结果看到沈常宏的包间门开着，一个服务员吓得坐在地上。那服务员正从地上起来去叫人，他就走上前查看，走进包间，看到了倒在地上的沈常宏。他当时也吓了一跳，赶紧出包间。
听完殷季涛的供词，史源方才推理中的一块拼图有了明确的图案。史源原本猜测真凶或许躲在厕所，再通过其他的办法——比如情妇的短信通知——精确得知雷力坤离开的时间再出来杀人。但现在厕所这个藏身点不成立了，因为殷季涛当时正霸占着厕所。
除非凶手是女人，躲在女厕所。
又或者殷季涛撒谎了，可是他没必要撒谎，他与沈常宏和雷力坤都无冤无仇。
“你认识沈常宏吗？”宋宁扔来一句。
殷季涛摇头：“我认识他，过去在报纸电视上见过，但他跟我印象中的样子差别挺大。”
当然大，史源想，殷季涛印象中的样子是沈常宏八年前的样子。
“那你认识雷力坤吗？”宋宁又问。
“也不认识，但听说过名字，在监狱里听说过，他是不是黑社会？”
宋宁点了一下头，史源没有表示。
“我听他们说是雷力坤杀了沈常宏？是不是真的？”这回轮到殷季涛打听了，“果然黑社会都不是好人。”
“你能把刚才从你进去端盘子到从厕所出来的过程再说一遍吗？”史源拿出一支录音笔，方才过于震惊，录音是从中途开始录的。
殷季涛点头，重新复述了一遍。
听完殷季涛的供词，史源又揪出一些细节反复质询，最后他叮嘱殷季涛不要把今天说的话告诉其他人，因为殷季涛是本案目前最重要的人证之一。史源又与殷季涛交换联系方式，让殷季涛随时与自己保持联系。末了，史源还开车送殷季涛回家。一路上，史源再三强调殷季涛口供的重要性，让他这段时间没事除了上班别到处乱跑。殷季涛连连点头。
待到殷季涛下车离开，宋宁开口道：“如果殷季涛没撒谎、记忆没出错，那么是不是意味着雷力坤就是凶手了？我看过监控录像。”当时宋宁与高海梁抵达现场、了解案发经过后，两人就结伴一起去监控室查看，那时技术科正结束录像拷贝，“在两名服务员离开案发现场后，到沈常宏情妇进入期间，除了雷力坤没有其他人出现在画面中，而凶手又不可能事先躲在走廊尽头，储物室和包间我打听过，不是藏身的地方，现在又排除了厕所，所以凶手只能是雷力坤。”
宋宁的想法与史源不谋而合。只是史源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仿佛有一股神秘力量在帮助警方抓获黑社会头目。殷季涛这张拼图出现的时机太巧了，简直就是送上门的证据。另外，雷力坤再次返回案发现场的举动也很反常。
“一切都等找到沈常宏情妇再说吧。”史源顿了顿，看向宋宁，“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家了。”程小月从沙发上起身，杨浩关掉DVD播放机和电视机，他们最终选了一部《倩女幽魂》。在他们观影的时候，任志彪带着敏敏去商场买东西，在回来的途中，敏敏睡着了，任志彪将敏敏抱进一楼客卧的床上后识趣离开。程小月走向客卧，女儿睡得很安详。
“要不，就让她睡在这吧。”杨浩站在客卧门口轻声道，“你看她睡得这么香，别叫醒她了。”
“那不太好。她有时候半夜还会醒过来找妈妈。”
“那你也睡这里不就好了。”
一个短暂的沉默，程小月正要回应，杨浩的手机响了，他做了一个稍等的手势，走回客厅接电话。电话很快挂断，杨浩返回客卧，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道：“你今晚就留在这里，我有事出门一趟，你随意。”说完，杨浩匆忙离开。
来电人是雷力坤，雷力坤只说了一句话：半个小时之内赶到他家。
雷力坤话越少，事情越大。杨浩来不及叫上任志彪，独自一人驱车前往雷力坤别墅。
半个小时后，他站在雷力坤别墅内的书房。书房里除了他，还有谢辉道和力豪的法务、雷力坤的私人律师强金瑞。雷力坤坐在他的皮椅中，无言地抽着雪茄，他的周身散发出一种低气压。屋外下着大雨，但屋内也在下雨，只是这雨看不见摸不着，雨势势均力敌。有一个瞬间，杨浩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那个晚上，他被谢辉道第一次带进这个书房。当时雷力坤的模样和此刻差不多，只是如今的雷力坤老了许多。尽管雷力坤每隔一段时间就染发，但后移的发际线还是暴露了他不可阻挡的衰老，他的颧骨比过去更凸了。杨浩听说颧骨凸起的人都比较刻薄多疑，这话对别人或许不一定应验，但在雷力坤身上绝对贴切。
三人到齐，雷力坤开口了：“我今天晚上可能被人下套了。”
开场白令杨浩心中一惊，雷力坤继续往下说，将发生在明室茶楼的事详细道来。
故事的前半段并没有稀奇古怪的地方，雷力坤过去也与沈常宏单独在明室喝茶吃饭，但在雷力坤发现Zippo打火机掉了重返包间后，事情急转直下。
“当时包间外没有人。”雷力坤说到这，紧紧盯着前方空气中的虚无，仿佛那里有一面监控屏幕，可以看到当时发生的一切：
其实在推门前的一刹那，雷力坤莫名感到一种奇异的忐忑。走廊不远处有服务员正在进出，周围环境中的白噪音一如往常，米白色的墙壁，三四米宽的走廊，略带昏黄的柔和灯光，空气中茶香混杂着饭菜香，所有的一切都没变。但雷力坤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了，他对危险的感知度异于常人。他嗅到一丝不详，就像衣服上噼啪作响的静电般令人不安。
但双手已经先于大脑推开了门。雷力坤首先看到了一双腿，倒在地上的腿。餐桌布和椅子挡住了沈常宏的上半身。雷力坤快步走进包间，只见沈常宏侧身，面向餐桌底，躺在地上。雷力坤赶紧上前查看，由于包间铺的地砖是暗棕色，所以鲜血的红色并不那么显眼，雷力坤当时还以为沈常宏晕倒了，但待到俯身靠近才发现沈常宏胸口插着的牛排刀以及他嘴角、脖子正在汩汩流出的鲜血。雷力坤吓了一跳。他不是没见过死人，是沈常宏的死过于突然。他估摸着也就一分钟的时间，沈常宏竟然死了，而且是被谋杀。
雷力坤倒吸一口冷气。而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一个人影，那人影悄无声息地靠近，是一个女人，那女人看了一眼地上的沈常宏，再看雷力坤。那眼神充满惊奇与恐惧。
雷力坤脱口而出一句“我没杀他”，但这句话显然起到了反效果，它听上句就是一句狡辩，女人发出一个惊恐的“啊”声后，转身逃离。
三秒钟的极限思考，雷力坤知道自己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陷阱。雷力坤想起沈常宏的安神茶和对服务员的叮嘱——半个小时内不要来打扰——，他立刻断定女人就是沈常宏的情妇，而这个（在他看来）无知、愚蠢、自作聪明的女人误会他杀了人。
“死三八！臭婆娘！”雷力坤愤怒地拍了一掌书桌，一把站起身，“我立刻追出去，但还是被她跑了！如果她日后在警察那里乱说话，会把我害死！所以一定要赶在警察之前抓到她。”
“老板，你知道那女人的名字、住址吗？”杨浩问。
“我不知道那女人的来历，沈常宏身边的情妇经常换，但警方可以通过沈常宏的手机或其他手段找到女人的下落，妈的，可能警察这会儿已经找到她了！你不是有个刑侦队的警察朋友吗？你帮我去他那打听打听。”
杨浩心中一紧，回答：“老板，我已经没有警察朋友了。”
屋内突然陷入沉默，这种沉默会让人头皮发麻，引发高原反应。
这时强金瑞开口了：“老板，你有没有碰那把牛排刀？”
“没有。但我碰了一下尸体，沾到了一点血。”
“你确定当时沈常宏已经死了？”
雷力坤回忆片刻：“应该死了，那眼睛就是死人的眼睛，刚死不久。”
“情况有点棘手，我现在最担心的一点不是警察找凶手，而是警察不找凶手。”
“你的意思是……”
“显然这个凶手找到了一个杀人的最好时机，可是偏偏把老板你套进去了，如果是有人蓄意嫁祸老板你杀人，这就麻烦了。就算警察也发现了老板你是被嫁祸的，但如果他们将计就计，不去找真凶，反而诬告你杀人呢？这帮警察一直对你虎视眈眈，现在逮到机会，还不往死里整？”
闻言，雷力坤气急败坏，飙了一堆脏话，忽然雷力坤眼珠一转，整个人定住了，然后他说：“他妈的该不会就是这帮警察做的局吧？钓鱼执法。”
“这不太可能吧，警察不至于干出杀人嫁祸的事。”强金瑞斗胆说了句公道话。
“怎么不会！”雷力坤怒火中烧，理智暂失，“那帮婊子养的东西，为了抓我什么事干不出来？”
“其他警察我不知道，”这时杨浩开口了，“但我知道有一个警察不可能干出这种事。”
“谁？”
“史源，我曾经的警察朋友。”
雷力坤思忖片刻道：“杨浩，你帮我再去找他一趟。只要打听一件事，这个案子是不是由他负责。”
“没问题。”杨浩点头。
“老板，”这时一直沉默的谢辉道突然开口了，“要不要出去避避风头？”
强金瑞闻言立刻摇头：“千万不可，这个时候走显得我们心虚，反而适得其反。”
“老板，这个时候不走，恐怕就会被警察缠上。”谢辉道再次谏言。
雷力坤犹豫不决，“让我想想。”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