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槐安十六岁那年秋天第一次看到拖拉机。那是村长苗柏鹤从上宜南明机械厂买到的红旗牌拖拉机。那天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苗柏鹤和朱东斌两个人，一个开拖拉机，一个坐在拖拉机后面的拖斗内，载着满满一拖斗的桔树苗回到村里。村民从四面八方赶来围观。苗柏鹤和朱东斌下车后，朱东斌的两个儿子——当时二十一岁的朱展龙和十八岁的朱展虎——立刻跳上车，争着想开拖拉机。朱槐安见状，也跃跃欲试。这时，苗柏鹤笑着向村民宣布：“从今天起清溪村将开始种桔树，以后清溪村将会成为甜桔乡，用甜桔带动经济，实现脱贫致富。”后来苗柏鹤的桔树政策确实奏效了，清溪村出产的桔子酸甜适中、肉满多汁，很快成为上宜区各个水果摊的畅销水果。多年以后每当村民说起一九八零年都会提到村长带着桔树苗回村的这一天。
但对于朱槐安来说，一九八零年这个年份让他记忆深刻的不是这桔树政策，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拖拉机，而是一个月后的寒露之夜，他遇到了她。
那天晚上，朱展龙朱展虎兄弟开着拖拉机运回一车新的桔树苗以及一个大麻袋。
兄弟俩哥哥扛着麻袋，弟弟开道，从小路借着月光悄悄来到朱槐安家后面的老宅朱文春家。两人经过朱槐安家时，正好被朱槐安撞见，尽管朱展龙说了一句闲事少管，但朱槐安还是好奇心作祟，跟了上来。他与这朱东斌家的两兄弟本就是堂兄弟，平时也经常一块玩，三个人在村里是有名的“朱家三兄弟”。但朱家不仅有这三个样貌出众、体格健硕、脑子活络的堂兄弟，也出了两个出名的傻子兄弟：一个是朱朗奇亲哥朱朗杰的儿子朱槿欢，近期结婚的产物，朱朗杰夫妇得知儿子是个弱智后没几年就相继过世了；另一个就是这朱文春，朱东斌亲哥朱东峰的儿子。原本在朱文春之前，朱东峰和媳妇何美月还生过一个女娃，但这女娃一出生就天生残疾，于是被丢弃了。到了朱文春，虽然身体没缺陷，却是智障。朱东峰想着好歹是个儿子也就养下了。得亏他没丢了朱文春，否则他这一脉就断了。事后朱东峰还想再生个正常健康的儿子，可是朱文春后，何美月就再也没怀上小孩。
待到朱文春成年，朱东峰到处找人说媒，可是没有哪家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常年流口水的傻子。一直到朱文春二十三岁，朱东峰实在没办法，找到弟弟朱东斌商量对策。结果朱东斌没想到法子，偷听到此事的朱展龙跳出来说他有办法。他的办法再简单不过了：既然没有主动愿意嫁的，那就花钱买一个，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钱办不到的，他正好有这方面的人脉。朱东峰一听，心动了。次日朱东峰便把钱交给朱展龙，朱展龙去镇上联系他的朋友，双方沟通好细节，对方让他一个星期后来挑人。
于是一个星期后，朱展龙趁着去镇上买桔树苗的当儿，拉上弟弟一起开着拖拉机去找他朋友。他朋友带他看了四个年轻女人，朱展龙挑了里面长得最好看的一个带回了村。
这个女人确实是那四个女人中长得最好看的，鹅蛋脸，柳叶眉，尤其是那两颗眼睛跟黑珍珠似的，晶莹剔透。而她不仅是那四个女人中长得最好看的，朱展虎后来对他哥和朱槐安说，她也是整个村子最好看的，她长得神似电影《庐山恋》里的女主张瑜。朱槐安没看过这电影，但朱展龙上个月带着媳妇苗招娣去上宜市区看新上映的电影《庐山恋》回来后告诉他里面的女演员张瑜太好看了。
当时朱槐安想象不出张瑜长什么样，经朱展虎这么一说，他明白了。如果张瑜真跟这麻袋里的女人一样好看，那确实好看。
麻袋里的女人叫乌婷，刚满十八岁。没人知道她是从哪来的，或者应该说从哪被拐带的，大家没问，她也未提。
当麻袋打开的刹那，朱东峰和何美月都很满意这个儿媳妇，不过朱东峰当时说了这么一句话：“这女人长得过于好看了，这也是个麻烦。”
一语成谶，乌婷的美貌后来确实惹来了麻烦，不过这麻烦不是降临在朱东峰儿子朱文春身上，而是在别人头上。对于现在的朱东峰来说，他要担心的不是乌婷的美貌，而是乌婷的性格。
头一个星期，朱东峰一家按照朱展龙说的，用一条铁链将乌婷的左脚绑起来，拴在中庭的顶梁柱上，人贩子嘱咐过朱展龙，别看这些姑娘弱不禁风，但一不留意就会跑，腿脚麻利得很。这条铁链的长度刚好够乌婷去茅房上厕所，也够乌婷进出厨房和一楼的卧室。这铁链是朱展龙从人贩子那一并买的。
起先，何美月没有让乌婷和儿子睡在一起。她想先让小姑娘熟悉自家的环境。乌婷刚到她家的第一晚，她亲自给乌婷洗脸擦身，一边擦洗一边安抚对方不要哭、不要难过，要庆幸自己没有被卖去更差的地方，能来到她们家还算运气好。她还说女人这辈子总要嫁人的，嫁人不光要看丈夫，更重要的是看丈夫的家庭。她们家就很好，她会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她好，只要她老老实实在这里待下去，安分守己。到时候再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每天都有可爱的儿子相伴，多开心。女人有了孩子就不一样了，会有归属感，还会变得幸福。何美月喋喋不休说了许多安抚的话，但乌婷没有任何回应。
乌婷被强制卖到村子的第一个星期没有说话。何美月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个哑巴，但哑巴也好，不会乱说话，所以也没在意。但第二个星期开始，有一天吃饭，乌婷突然开口了，她的声音温润柔和，没有攻击性。
“我想出去走走，看看这个村子长什么样，可以吗？”
就在这时，朱槐安来送父亲酿好的酒给朱东峰，正巧听到了这话。朱东峰接过酒，谢过朱槐安，和何美月对视一眼，陷入犹豫。朱槐安临出门，突然转身道：“我带她去转转吧。”
朱东峰夫妇商量片刻后，觉得也不能一直栓着乌婷，看在乌婷头一个星期没哭闹比较温顺的份上便同意了。临走，何美月再三叮嘱朱槐安一定要看住乌婷。
铁链终于从乌婷脚上卸下，她跟着朱槐安离开朱文春家。两人并排走在乡间小道。每经过一户人家，朱槐安就会向她介绍里面住的村民，但乌婷并没有在听，她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直到两人来到村礼堂外面的大路上，乌婷站在路边，看向道路尽头，她突然问道：“这是出村的路吗？”
朱槐安立刻警觉：“你想干嘛？”
“随便问问，我们回去吧。”乌婷说完，转身欲要往回走，朱槐安松一口气，也转身。就在这个时候，乌婷突然猛推一把朱槐安，拔腿就跑。朱槐安一个踉跄，跌入道路边上的一条水沟，眼看乌婷跑远，他赶紧起身去追，边追边喊“停下”。
让朱槐安没想到的是乌婷跑起来比他想象中要快。他从未见过哪个女人跑步能这么快。他竟然追将不及。
就在朱槐安开始担忧自己没看住乌婷时，一个身影突兀地从前方的桔树林跳出来，飞扑向乌婷，将她扑倒在地。原来此人正是朱展龙，后面朱展虎随之而来。朱槐安追得上气不接下气，感谢朱展龙及时出现的同时，将事情原委告知。
朱展龙听罢，像拍他自家小狗的头一样拍了拍乌婷的头道：“果然养不熟，时间还是太短。”
这时，周围在桔地干活的村民听到动静纷纷前来看个究竟。乌婷见状，泪水夺眶而出，对着围观的群众求助道：“你们谁行行好，帮帮我吧！救救我！我是被他们拐带到这个村的！他们强迫我嫁给一个傻子！你们帮帮我吧！帮我报警也好啊！求求你们了！”
但令乌婷没想到的是这些围观的人仿佛都聋了一样，没有一个人伸出援手。
只听得朱展龙说道：“这就是几天前嫁到朱文春家的新媳妇，当时说媒的时候答应的好好的，看到朱文春后就反悔了，现在还闹呢。”
众人闻言，有的笑着走了，有的还劝乌婷想开点，更有的说嫁给朱文春是她的福气。乌婷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拐到的是何等恐怖的村庄。这里的村民沆瀣一气，明知道她是被卖到朱文春家的，却无人为她发声，甚至默认此事理所应当。
这里是一个法外之地。
这天晚上，何美月让乌婷和自己的儿子圆了房。
也是这天晚上，乌婷下定决心：她必须逃出这个魔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