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那骤雨何时停了，护城河的河面上涌起一阵薄雾，雾中那隐约可见的孤舟还在随着风吹起的涟漪而轻轻晃动着。也正是这轻轻的晃动，让舱内的二人都已睡着。
如果不是船夫雨后要来查看船内积水情况，怕是二人还要睡着。
船夫的动静惊醒了白藏和萧朗二人，随即船夫一掀帘子，看到二人也是正靠在一起的看着门外，三人六目的眼神中有尴尬、有诧异、有恼怒、有不解。
“是，是萧主簿和萧夫人啊，这…这…在这…”船夫怔了片刻后缓缓道，之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继续道：“在这地方，也算是雅兴…”
萧朗和白藏脸都红了，白藏起身扭过头，萧朗尴尬的说道：“避雨，打搅船家了。”
“不打搅，不打搅，我打搅了萧主簿。”船夫哈哈笑道。
萧朗和白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索性起身走了出去，然后上岸趁夜赶忙离开，船夫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轻叹道：“年轻人身体就是好，也不怕沾染寒气…”
白藏和萧朗往永宁坊的路上走，白藏故意脚步放快，和萧朗保持着距离，萧朗无奈的说道：“这四欢城的船夫都是口无遮拦之人，你…”
白藏回头怒视着萧朗，萧朗赶紧闭嘴，白藏扭头继续走。
“你别往心里去，这些人说话…”
“闭嘴，不想听！”
“我就是解释一下…”
“你想我现在动手吗？”
“算了…”
这一夜，回到了永宁坊院子的二人，睡得都不踏实。
翌日清晨，萧朗去了夜月司，在户籍部的办事房内，他知道了老姚头在地牢自尽的消息，顿时怔在那里。
那个平时卑微、懦弱、胆小却又为了女儿忍辱负重的老姚头，姚三顺，就这么走了，他还没来得及说一声谢谢，也没来得及问一句为什么帮自己。
他去找了典忠，他想问问老姚头到底为什么被抓，为什么又会自尽，典忠不耐烦的表示老姚头帮助贼人逃脱于枢密院的追捕，简直是死有余辜，典忠更是恶毒的咒骂老姚头险些连累自己、连累夜月司，就在典忠喋喋不休的时候，萧朗的拳头紧紧的攥了起来，此刻他猜出了老姚头为何被抓，又为何会死，被抓是因为救了自己而被罗一舟识破，自尽是害怕枢密院的审讯而出卖自己。
典忠见萧朗的表情有异，问道：“怎么，你觉得老姚头不该死吗？”
“该死。”萧朗压抑着内心的情绪，缓缓的笑道：“这老家伙在我手下，险些把我也给骗了，实在是该死，该死…”
是啊，老姚头这怯懦的人，怎么可以这么勇敢而决绝，险些把自己也该骗了…
整个上午萧朗始终在办事房内发呆，直到午时他才起身走出房门，去了一趟郭库，然后离开夜月司，但没有回永宁坊的家中，而是雇了一辆马车去了外城，他想去找一下老姚头的女儿女婿，但是直到去了那座有些破败的院子门口，敲了半天的门也无人答应，出门泼水的邻居告诉萧朗，这一家人已经连夜搬走了，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然后神神秘秘的说，听说这女的她爹是在夜月司，犯事了，所以这小两口连夜跑了，怕被牵连…
萧朗在外城的一家小酒铺内吃了顿午饭，这里是老姚头每次看我女儿时候总要来吃的，并不是因为饭菜的味道好，也不是因为这里自酿的酒香，而是这里便宜。
萧朗喝了一盅老姚头最喜欢的散酒，无论是睹物思人还是借以缅怀，他都觉得这酒是真的难喝。
萧朗并不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多年的斥候生涯和战场，让他早已变得杀伐果断，必要时候也会冷血无情，他杀过不少对手，也失去过不少袍泽，但他觉得那就是战争，战争就会死人，刀剑之下，飞矢之间，不是自己死就是对手死，那一切都发生的太正常和太习惯了。
但他不习惯被一个他从未当做过朋友和袍泽的人帮助，而且还因帮了自己而死，他不记得他帮过老姚头什么，除了他女儿患病无钱医治时他给过钱，那天他恰巧易容成乔老板后卷了别的赌坊的钱，那家老板带着打手去追，他改头换面回了本来模样，然后又怕招摇，所以准备把那些钱散一下，所以他只是恰巧想起了老姚头说过的这件事，也恰巧他在外城，所以顺势就把钱给了那个重病的女人，如果没有这个重病的女人，如果看到乞丐也会给，看到穷困的别人他也会给，仅此而已。
这也就是萧朗最难以接受的一点，自己的顺手推舟，却让人拿命来还，这种感觉让他憋屈的无以复加。
四欢城的夕阳收回了最后一缕阳光，萧朗才缓缓走入院子内，进入后就看到众人开心的样子，他这才看到人群中黄南竹回来了。
因为有了集体被迷药迷倒的情况，典忠更是怕寒舟帮的这些人在地牢里出事，所以关了三天也就放了。
见到黄南竹，虽然他知道不会有事，但是见到之后依然开心不已，萧朗和黄南竹紧紧的抱了一下，道：“辛苦了，南竹。”
“没事，自己在里面吃得好喝的好，再关几天我都怕胖了。”黄南竹笑道，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表情又有些唏嘘的说道：“老大，你让我杀了老姚头，但是老姚头自己自尽了，我挺佩服的。”
黄南竹说完后，萧朗呆若木鸡的看着他，另一边的白藏和纤云、高士乙也都变了脸色。
黄南竹见萧朗表情不对，也是一怔，道：“怎么，不是…”
萧朗扭脸看向白藏，表情严肃的问道：“是你？”
白藏看着萧朗凝重的表情，点点头，道：“是我传递的消息。”
“为什么？”萧朗压抑着愤怒问道。
白藏缓缓说道：“因为他很可能出卖你，还有我们。”
萧朗忽然吼道：“我问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
萧朗一吼，在此的所有人都吓得一怔。
白藏却无畏的看着萧朗，道：“告诉你，怕你下不去手！等你决心下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暴露了！”
“荒谬！”萧朗嘶吼道：“告诉我，我们可以想个更好的办法，我们是斥候，不是杀手，杀人永远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
“但却是最有效的办法。”白藏依旧缓缓的说道：“我们是云都人，在这里我们处处充满着危险，我必须为我和我手下的兄弟们负责！”
“荒谬！荒谬！”萧朗有些失态的说道：“那我们把四欢城的人都杀了，就所有问题都解决了，是吗？我问你，是吗？！”
说完，萧朗伸手攥着白藏的双臂，继续嘶吼道：“你说啊！”
一旁的纤云和高士乙想上前，这边的黄南竹和高剑也要上去保护萧朗，但都停下了，丁一白摇摇头，让纤云和高士乙别动，周四光也挥挥手，让黄南竹和高剑别上前，因为他们知道，萧朗总需要有一个发泄的地方。
白藏任凭萧朗摇晃着自己，虽一言不发，但表情倔强的抿着嘴看着萧朗，丝毫不示弱。
“老大，我说一句。”黄南竹此时缓缓说道：“如果不是第一时间动手，那么马上枢密院的人就来了，我们就没机会了。”
萧朗扭头怒视着黄南竹，道：“你什么意思？！”
黄南竹沉默片刻后抬头看着萧朗，道：“就这件事，我觉得白藏…做的对。”
萧朗愤怒的松开白藏，之后揪住黄南竹的领子，但黄南竹依然脸色平静的看着萧朗，继续说道：“在四欢城，我们不是也一样吗，如履薄冰，我们必须把安全掌控在自己手中才能走下去。”
高士乙此时也缓缓说道：“老姚头的女儿女婿都安顿好了，给的钱应该够好好的活着了…这是我们头儿的想法。”
萧朗慢慢的松开了揪住黄南竹的衣领，然后苦涩一笑，一言不发的进了屋。
众人想去看看，但是白藏拦住了，道：“让他安静一会。”
一直到了夜有些深了，萧朗也未能出屋，直到白藏端着一碗煲汤和黄南竹一起进了屋。
白藏把煲汤放在桌子上，然后坐在桌旁道：“差不多了吧，来，喝汤吧。”
黄南竹也说道：“头儿，趁热喝吧。”
萧朗从床上坐起来，看了一眼白藏和黄南竹，然后下床坐在桌边，道：“抱歉，刚才有些失态。”
“老姚头说你第一次去枢密院，他就猜到是你了。”黄南竹忽然说道。
萧朗一怔，忽然想起第一次去枢密院，之后从郭库准备跑出来，也是被锁上了，就在罗一舟准备过来的时候，也是老姚头装作毫不在意的帮他开了锁，原来他一直都知道啊。
随即黄南竹把老姚头死前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萧朗听完后深深的一声叹息，缓缓道：“我知道你们的处理是当时最好的办法了，只是我很难原谅自己，我最怕的就是没来由的亏欠，也没机会弥补。”
白藏沉默片刻后，道：“老姚头值得我们为他建个坟，他救了你，也救了我。”
“南竹，明天找个先生，给老姚头选个风水好的地方吧，我们给他建个坟，多烧点钱，生前窝窝囊囊一辈子，死后让他在那边也活得阔绰一点吧。”萧朗淡淡的说道。
黄南竹点点头，白藏也说道：“我和南竹一起去吧。”
“不，明天我们开始继续忙了。”萧朗忽然说道。
白藏一怔，道：“怎么了？”
萧朗从怀里掏出几张写的密密麻麻的纸，放在桌子上，道：“新入城的兵籍户、寺观户、形势户，杂户，名单都抄录在这里，费吟定在其中。”
白藏的眼神闪过一丝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