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扬下飞机之后就被南海的阳光扎得眼睛生疼,赶紧换了副墨镜。他现在知道小心了,因为如果视力再差,管制员的体检标准都可能达不到。空管局行政岗干起来和公司不同,不过总归都是一个类型的,甚至更多些事业单位的复杂习气,杨晓扬不好说自己受得了或受不了。如果真到那种地步,他不也总得接受?
墨镜放在包里底层。杨晓扬把手伸进去,还能摸到包里的冷气。他落地之前把羽绒服脱了,抱在手里,身上穿着长裤短袖。结果踏上机坪,很快就热得一身汗。墨镜拿出来戴上,又很快就雾了。
眼睛受伤之后,他原来的墨镜统统不能用,还专门去配了一些带度数的。这副墨镜戴上之后,杨晓扬发现自己这一年眼睛度数没有增加,心里非常欣慰。
他站在机坪上等安航原来的同事。今天这趟南海,是潘承杰带着一个新副驾飞的。杨晓扬穿着一件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身形挺拔。潘承杰远远走过去,冲他激动地挥手。
“什么?”杨晓扬听不见潘承杰在说什么。
“我说你,”潘承杰走到他身边,“墨镜一戴看着还是原来那样儿啊。飞行的气质没丢,啊?”
说这,他上手去罢杨晓扬的墨镜:“什么牌子的啊,怪好看。”
杨晓扬双眼视差,被他猛一扒墨镜,身体本能地一趔趄。倒不是看不清,而是会下意识去护自己眼睛和眼睛周围的东西,护眼镜护得也很厉害。潘承杰见状赶紧去搀杨晓扬。
“哎哟,小心点小心点。”
杨晓扬一把把潘承杰的手拍开:“老子视差知不知道,操!也敢扒我眼镜!”
“哦,你这墨镜带度数?”潘承杰有一种局外人的无知无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戴隐形呢。”
其实他就是忘了杨晓扬眼睛的事儿。杨晓扬刚才机坪上那靓影,任谁看了也想不起来这种他身上不好的情况。潘承杰自己是个有勤奋没天分型的飞行员,比较会来事,和领导关系处得好,工作做得积极,简言之就是靠卷。杨晓扬是有勤奋也有天分型的飞行员。他在潘承杰的心中,这么多年一直是高位,是眼见着就要超过自己未来自己一定追不上的后辈。
杨晓扬倒是习惯了周围人对他身体和伤情方面压力的无知无觉。
“怎么样,是不是一点儿都没染上空管那种屌丝气。”他拍了拍潘承杰的后背,意思自己没放在心上。
“没有,完全没有。”潘承杰接着话往下附和,“刚才你没看见,我们前舱乘务看你眼都看直了。”
杨晓扬回头找了找,见一群安航乘务齐刷刷对他笑。
他问潘承杰:“哪个?是哪个?”
大家跟着他哄笑起来,潘承杰骂了他一句。一行人上了机组车,车到航站楼门口把杨晓扬放下来,剩下人就走出场通道去机组酒店了。
杨晓扬要到航站楼和申小深汇合。申小深从北京开完会直接过来。他们酒店就订在海边,和连旭在一个酒店。施英的公休假三天后就用完了,她再不回去,塔台瞒不住管制部,还是会比较麻烦。对施英不好,对塔台也会不好。
申小深穿得整个就是来度假,花衬衫草帽短裤,拖着个箱子,根本就不像是来干正事的。
他一见杨晓扬就皱眉:“你要劝你师父就得先融入她。”
“我师父在这天天就穿黑色短袖短裤。”杨晓扬解释,“听说天天就是在酒店睡觉,坐在那几个发现残骸的地方看海,偶尔出去吃吃烧烤。这几天在看房子。”
申小深愣了一下:“都快进到看房子了?她在这待多久了?”
“一个多月。”
“哦,塔台瞒不住了,是吧……”
杨晓扬苦笑:“是。”
他确实是带着任务来的。施英这眼见着不想回去的样子,塔台很多人都慌了。申小深看他那个表情,笑了笑:“你们想没想过,施英留在这儿也是她自己的选择?”
这种电视剧一样的剧情,申小深觉得挺好笑。现实生活中不该有这么狗血的东西,有了往往就显示出不正常——事件中的某个人或所有人对事件的认识不正常。杨晓扬自己经历了太多狗血,对狗血比较免疫,所以没感觉不对。
“你师父不是这么……这么狗血的人,知道吧。她有她自己的选择。”
杨晓扬不说话。这是他不愿意接受的现实。施英帮助他从人生底谷走了出来,他就觉得自己也有义务把施英拉回去。他对自己的责任教员是有情感依赖的。这种依赖让他害怕申小深说的这些事实。他这一趟,其实很害怕。
如果他们就是施英的低谷呢?
“其实离开管制工作,挺好的。”申小深嘴贱。
杨晓扬敷衍地“嗯”了一声。他对申小深不是没有意见。如果不是申小深出事,塔台的局面会比现在稳固很多,他师父也就有更多的空间。
“我师父可以留在南海,也可以回袁川。但我不能把她扔在这里不管。我需要人帮助我相信我的时候,我师父做到了。现在她需要人帮助,我必须出现。”
杨晓扬话里话外有极致的占有欲。申小深离开塔台之后就很少出现,做了行政岗,搞安全管理,也没见和塔台人有什么情份,估计还是对塔台当时对他的处理有怨气,寒了心。可是施英一直对他不错,他现在说这种话太风凉了。杨晓扬是下意识要标记领地,告诉申小深,他和施英彼此之间有忠诚,而申小深是自己抛掉了这份忠诚。
两个人之间气氛有些尴尬。申小深的印象里,杨晓扬还是见习学员,没什么话语权,身上还都是飞行员的习气。飞行员的行事习惯,对于管制来说太张扬了,申小深是看不上的。他心里不爽,想了一会儿,看了看杨晓扬那副打扮,继续笑:“你身上飞行的习气还是太重了。”
这话让杨晓扬听出来了他的心虚。
“深哥,我都放单小半年了,离我不干飞行员也都两年多了。”杨晓扬说起这些的时候,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心里的轻松和舒适,很惊讶,“现在想想,像是上辈子的事儿。”
“你也不容易。”
“我师父倒是说过我很多次,希望我稳一点,张扬一点,总之就是要更接近我自己的性格,而不要被经历给带偏太多……”
两个人走到了网约车上客点,忙着找车,话题自然转移,两个人也都不再提起之前那几句不愉快。可就是在刚才那几句里,杨晓扬觉得自己想明白了什么。车去酒店的路上,他使劲儿地想,想要想透彻,却又有点力不从心。
林雨萌脑子快,总是能最先把事情想明白。他没有林雨萌那么快的脑子,就只能靠时间,来慢慢消化。
说来也巧,他们住的那个酒店杨晓扬原来度假也住过。那时候就看是相对来说比较新的酒店,完全不知道那段海滩跟华南航空难有关系。其实那不算个什么特殊地点,只是家属们若是非要找个相关地点的话,也只能找这里。
二十年过去了,谁也不会再抱着这样的目的来这里了。
连旭第二周就请了假来陪施英,但是半句话都不敢多说,只能由着施英想干什么干什么。杨晓扬是某一天下席位发现了连续发来的微信好友申请,通过之后,才知道连旭虽然陪着,施英要看房也陪,背后却加了一堆塔台人的微信,拉了个群,商量怎么把施英劝回去。
三个男人在酒店大堂汇聚。申小深嘴上犯贱,实际上第一个对连旭劈头就问:“人呢?”
“海边儿晒太阳去了。”
申小深皱眉:“你就让她自己一个人去?!你不怕出问题?”
连旭摆了摆手:“不让我去。酒店海边都有监控,也有救援巡逻,应该没问题。”
“应该”两个字说得杨晓扬心里一沉。他心里有个想法,不知道好不好说。
“连主任——”
“叫连旭就行。”
杨晓扬笑了笑:“旭哥,你说我师父会不会,就是,抑郁症之类的……”
“我也担心。但是她自己说不是。”连旭看了看两个人的行李,“你俩先回房间放东西吧。施英没有说不见你们。想的话可以去海边跟她说说话。”
杨晓扬和申小深商量了一下,接受了这个安排。申小深拍了拍自己的包,让杨晓扬先去吃饭,自己先去找施英。两个人商量的功夫,连旭在旁边站着听,一分钟就接了两个电话,听说话全都是6786事故调查的事儿。杨晓扬估计,连旭自己也在南海待不了几天了。
他想,没事,他来了,他陪师父。
申小深跟他出门去坐酒店的电瓶车到房间。连旭无助手机听筒位置,对他俩说了句:“记得涂防晒。”
海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东西。它就是存在。巨大,占据了视野中的绝大部分,存在在那里,沉甸甸的,像是无言的陪伴。人的心若是被海占据了,就不会再那么空,也就不会再对外界生出如此多的恐惧。恐惧都被海驱散了。
置换了。
杨晓扬顶着刺眼的阳光,一脚深一脚浅地在沙滩上走。海边有人遛狗,狗子在水里欢喜扑腾。遛狗的人穿着白裙子,风吹得头发四面翻飞。杨晓扬连着着了五六个躺椅,才找到施英在的那个。她盘腿坐在躺椅上,浴巾斜披在肩上,手里拿着个什么东西摆弄,还发出来无线电刺刺啦啦的声音。
施英看到他之后,朝他招了招手。
说实话,施英黑了不少,也胖了。她看起来很沉静,没有在袁川时的那种躁动。这种沉静和沉默、沉寂不过只有一步之遥。杨晓扬看得出来,这就是他师父内心真正的样子。
沉静之中,散发了一点柔和。
杨晓扬在旁边的躺椅上坐下,看到一个几近透明的小蟹哧溜地蹿走。
“师父。”他叫了一声。
施英没有应他,有点无奈和疲惫地叹了口气,在叹气声中,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你往这边坐一点。”施英说话变得很慢,“阳光太强了,你眼睛不行。”
杨晓扬觉得鼻子有些酸,听话地往里坐了坐。
说话间,施英手里的对讲机突然响了,里边是南海塔台的管制员发了一句指令,“神鹿5878,可以落地跑道05,静风”。机组也回答,“可以落地05,神鹿5878”。对讲机响的时候,他们头上掠过一架正在放起落架的320,轰隆隆地过去。
施英不说话,也不解释。杨晓扬就问:“怎么还拿了个对讲机听塔台频率?”
施英就看着海,眼睛半闭不闭:“小深给我的。”
“哦,劝你回去……”
“嗯。”
“真不回去了啊?”
杨晓扬问得很失落,像是被抛弃的小狗。施英饶有趣味回头看了他一眼,心里知道这是杨晓扬在演。她琢磨着杨晓扬是不是就用这些东西把林雨萌给诓骗过去了。海风吹过来,又让她转了心思。想想杨晓扬现在都开始对她搞这一套,是真的自信了。
也不知道是对她自信了,还是人来了南海自信了。
“南海好吧。人来了南海就会变成自己原本的样子。”施英评价。
杨晓扬没听懂,只是心里也有感觉,轻轻动了动。
“是。”他说。
他想,原来这就是他自己本来的样子。
除去所谓“飞行的习气”之外,张扬也是杨晓扬本来的样子。他人如其名,在国外学飞的那段时间,就反而比较像现在的样子。海是辽阔的,可他更关注的是天空。天空的颜色比海要淡一些,还有螺旋桨小飞机在突突突地移动。他想起来自己学飞的时候,也是用这种飞机。在上边飞久了,人就不想下来。就是飞机油箱小,油不够。
塔台还挺忙,一直在发指令。
施英突然摸出了口袋里的房卡,递给他。
“你去帮我跟吧台要杯喝的。随便什么果汁都行。”
杨晓扬站起来接过房卡,一口答应:“好。”
往回走的路上,他发现自己见到施英的样子之后也生出了动摇。确实就像施英说的,南海好。海给人的是陪伴和包容,是用杨晓扬的脑子都能想到的施英这种经历会最需要的东西。海还有一些危险,也很合施英的口味。
等杨晓扬端着果汁回到海边,施英已经不见了。
酒店监控说施英没自杀,只是从海滩的另一侧离开。她在杨晓扬等人忙于在沙滩找她的时候,回房间收拾了个小包出门,打车离开了酒店。连旭用施英的平板登陆了她的打车软件,发现她打车是去港口。他们追到港口,得知施英坐船去了西岛。西岛上有一块礁,也发现过一两块飞机残骸。
连旭当即决定:“我们也坐船过去。”
“没船了。”港口的人说,“得等船回来。”
连旭急了:“那得多长时间?”
“差不多五点回来吧。再晚天黑了。”
施英现在人还在海上,要么就是刚到西岛。等到五点,两三个小时过去,如果要出事的话人都凉了。连旭彻底急了,抓着工作人员就逼问。工作人员说:“那这种情况还是报警吧!”
申小深看着连旭,连旭掏出来手机就拨110。
杨晓扬看着远处天际线的那块岛屿,心里觉得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却又拿不出来。他急得转圈,转了三四圈之后,突然一拍脑门,大叫了一声,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他抓着工作人员,指着天上,问:“天上的飞机,是游览的?怎么坐,能落西岛吗?”
“这我不知道啊,我是负责游船的。”
飞行游览的公司就在4公里之外,开车过去十分钟。连旭他们一边打车过去,一边联系警方问能不能出动救援直升机。警方表示可以出动救援艇,但是不好用直升机。申小深又给施英手机打了个电话,发现对方关机了。
救援艇到西岛,也要开半个小时。
海上的东西,看着近,实际远。所谓看山走断腿,就是一样的原理。警方那边救援艇已经出了,商量的是直接到港口接上连旭他们一起过去,同时联系西岛上的相关部门,全岛搜索施英。他们商量完之后,也到了飞行游览的公司。杨晓扬冲过去就问有没有游览飞机起飞,现在需要赶紧去西岛救人。
他把通着的电话递给游览公司的负责人,负责人听到那边是警察,也都表示全力配合。
“我现在就把天上的飞机叫下来,接了人就能过去。”他对着电话说,“嗯,嗯,好。就是我们飞机只能坐一个人。”
杨晓扬知道赛斯纳只能坐一个人,想着是让连旭先过去。可是他心里直觉这样安排不太好。他总觉得能劝下施英的只有他自己。不过他跟着救援艇过去,应该也来得及。
目前来看这也是最好的安排了。
是他们三个人在那站着等的时候,申小深突然来了一句:“诶?晓扬,你带着连旭飞过去不就行了?”
他起初没反应过来:“啊?”
“你现在还有私照吗?”
“有……”
“那赛斯纳总能飞吧。”
杨晓扬一时语塞:“确实,能。”
“你带着连旭飞过去,十分钟就到了,最快。”申小深身上突然有了些当年在席位上的感觉,“我跟救援艇过去。而且你飞过去先低空环岛开一圈,找人。”
“不是,那西岛也没有跑道落——”杨晓扬意识到赛斯纳不需要跑道,“有沙滩落也行。”
西岛环岛一圈,除了东南边是礁石之外,全都是细沙滩。南侧和北侧的沙滩开发了,有游客。东边没有开发,也没有人。
游览公司的人愣到了现在,才回过神来。
“西岛可以啊!西岛我们有项目,就在东沙滩落!机坪上那架飞机现在就能走,但是那架不是游览用的,只有一个座。我们游览用的是奖状750。”
杨晓扬和连旭对视之后,连旭说:“不重要,你先去。”
他说完,就见工作人员把手伸到了杨晓扬面前。
“您得把执照给我们登记,飞机放心用!”
一切都发生得很快。
杨晓扬手机上还留着民航局的电子执照app,登陆了之后,有电子执照编号,也有验证条码。施英还调侃过,说民航局就是把飞行相关的东西都做得很好,管制执照连个电子版都没有。纸质小本本还都被各单位的行政部门锁在保险柜里,都不在个人手里,可见是不值钱,也没有通用价值。
他们是低空飞行,高度300米以下不需要向空管部门临时申请。
杨晓扬往飞机上爬的时候,回头冲连旭笑了一下。
“说实话,我也不敢带你。太长时间没飞了,带人压力太大。”
连旭没说话。他现在只担心施英。他心里是宁愿杨晓扬去冒这个风险的。
太阳已经开始偏西,斜照在连旭的脸上。他整个人像是都已经空了。杨晓扬冲他摆了摆手:“退后。我走了。”
说完,他就爬到了驾驶舱里。
五百米的水泥地就够赛斯纳起飞。杨晓扬点了火,检查了一遍舵面和油表。他问了风向风速之后,把飞机滑到那根小跑道上,合适的跑道方向要逆光。他是冲着大海起飞的,迎着夕阳,朝着西岛。西岛在夕阳下只是一簇黑色的剪影。
赛斯纳拉起来的时候,他的心突然松了。
飞机像是长在他的手上和脚上。杨晓扬是绝对的天赋型选手,他开飞机就像普通人骑自行车、会游泳的人下水游泳。杨晓扬轻轻压了点杆,让机翼迎风面积更大,上得更快。到了300米的高度之后,他就转向直飞西岛。
海面波光粼粼,就和他学飞的时候一样。赛斯纳开到了最大油门,两百公里的时速,掠过、超过海面上的一艘艘快艇。时至今日,飞机仍旧是人类发明过的最快的交通工具。赛斯纳是活塞发动机,几乎是所有机型里边最慢的一种。它的时速仍旧是警方救援艇的三倍。
十分钟的功夫,杨晓扬就到了西岛上空。
他沿着西岛盘旋下降,一圈一圈寻找施英的身影。沙滩上的人们看到了飞得这么低的飞机,都把手搭在额头上往天上看。下到一百多米的时候,杨晓扬不敢再下了。海滩上人不多,没有找到施英。他就再次压了点高度,沿海去看有没有溺水的人。
杨晓扬已经飞了十几分钟,几乎完全找回手感。他对自己的技术心中有数,压着杆又下了一点高度,大概七八十米,贴着海滩看人。东滩很宽,也有一两个人,看着像当地人。最后一圈,他压到水面上都被发动机吹起了涟漪。飞机在失速的边缘,他还是找不到施英。
这种高度,他必须在东滩降落了。能见度很好,降落难度不高。他轻轻带杆,感受轮子压到沙地上的力反馈,随时做好复飞的准备。但好在沙滩还是比较实,确实符合落地条件。他就让飞机再降了一点点,实打实在沙滩上滑跑,然后停住了。
夕阳落在他的身上。他从驾驶舱爬出来,跳到地面上。
他顾不上自己这一趟有多招眼,余光因为近视,也没看到游客在朝他这个方向聚集,更看不见很多人拿手机在录像,在直播。他拿出来手机想给连旭他们报平安,看到手机信号满格,心中还挺叹慰。
然后他听到有人叫了一声:“晓扬?”
杨晓扬抬头,就看到施英光着脚在沙地上,深一步浅一步地朝他走过来。杨晓扬张了张嘴想叫师父,没叫出来。他也朝施英“跑”过去,一把把施英抱住了。
“师父。”他语气里带了点哭腔,“你吓死我们了。”
施英愣了一下,然后说:“我没自杀。”
这话说出来挺好笑。因为她当然是考虑过自杀的。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不顾后果,不管别人。管完她爸的事儿她还得管她妈,管完她妈她还得顾自己,好不容易工作了又是同事、兄弟、徒弟,现在又有连旭。施英就是很累。她潜意识里边,也想看看如果自己撂了挑子,别人会是什么反应;如果自己消失,会不会有人来找。
结果她徒弟开着飞机来找她。
杨晓扬松开她,看她似笑非笑的表情,心里更是没底:“我们都报警了英姐,你别吓我们行吗。”
施英看了看赛斯纳,又看了看他。
“你怎么飞了?哪儿弄来的飞机啊。”
“他们有个游览公司。”
这事情后来被发到网上传成了飞行员千里追妻。这是后事,暂且不论,于当下而言也不重要。
施英看着杨晓扬,心生感慨:“当你师父,我觉得很荣幸。”
就是在那一瞬间,杨晓扬觉得自己通了。
他跟施英说:“师父,你看我一路都走过来了。我不如你,但是我也能摸爬滚打到现在。飞不了双发,我还能飞奖状。我……我可以,你也可以。你别放弃。你跟我走,我带你飞回去。”
他拉着施英就要走,才想起来自己飞过来那架赛斯纳只有一个座。
“晓扬。”
施英拽他,他回过头,发现施英眼圈已经红了。
杨晓扬心里难受,说:“我们都在等你。我们都特别想你。”
到了这种时候,杨晓扬就不善言辞。施英倒像是听懂了他想说什么,冲他点了点头。点着头,施英的眼泪就往下掉。然后杨晓扬看着他师父,先是掉眼泪,接着无声地哭,哭着哭着有了声音,最后哭到跪在地上嚎叫。哭到有女游客看不下去,走上前抱住她。杨晓扬看着这样的施英,心里也难受,仰头流眼泪。
最后,他走过去安慰施英。
“我知道……都过去了。”
这句话说完,杨晓扬意识到自己这句话说的也不完全是施英。
救援艇姗姗来迟。连旭从救援艇上跳下来,扑过来抱住施英。施英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他。人民群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知道鼓掌叫好。尤其是看来了警察,警察也神色放松,站在旁边看着,大家就都啪啪啪地鼓掌。海浪一下一下拍着沙滩,像是遥远的低语的安慰。小鱼终于在关键时刻发力,游离了断崖的崖口。到了安全位置之后,它一摆尾,挣脱了水流的钳制,顺着潭边游到一处深水区,在潭底歇下,抖了抖尾巴,睡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