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抽烟的时候发现做广播体操的女孩的。
她总是在上午十一点拿着自己的手机到露台上去做广播体操，先是活动活动手腕脚腕，继而便点开自己的手机开始做起广播操来，她做得那么认真，风雨无阻，即使隔着缭绕的烟雾也能看出她表情里带着的那一丝坚毅。我到露台上是来抽烟的，原本时间不固定，从九点多到十二点之前都是可能的。但自从偶然几次遇到做广播体操的女孩之后，我开始渐渐养成在十点五十五分到达露台开始抽烟的习惯，一般我会磨蹭到十一点一刻，女孩走后我会在露台上自己再看一会儿风景。
帝都的生活某种程度上真是枯燥无比。6年前我考到这里，在一所大学学了四年的新闻传播。毕业之后，我先是去了一家杂志社做营销，天天在网上和各种美女编辑插诨打科兼各种唠嗑，把她们说美了，她们就能帮我们转载篇文章。半年之后，秃顶中年主编两手一摊，告诉我们因为市场不景气杂志社倒闭了。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没想到这么快就结束了。不过，对我来说，其实做什么都差不多，做什么我也是月光族：每个月交完房租、吃完饭剩下几百块钱再寄回家，钱就这么嗖嗖地没了。那段时间我只能铺天盖地地找工作，每天坐着地铁满北京城地去面试，有什么办法呢？15天内找不到工作，下个月的房租就交不出了。可是，做内容的工作不好找，我又真没什么高水准，上学那会儿天天在宿舍打游戏、睡觉，4年下来就没学到什么真东西。说来说去都是混，老师混饭吃，我们混文凭。找到的工作都不理想，不是太清贫，就是特苦逼，再不然就是每天通勤要2小时以上。正当我一筹莫展之际，有个许久不联系的小学同学王小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说要给我介绍工作，我一问，说是在游戏公司写剧本。我有点怀疑这是不是正经活儿，小王骂我“这是什么话，坑谁还能坑自家兄弟？”
其实我们真没那么熟，不过我还是去面了试，真是一正经公司，薪资正常，每天加班还管一顿饭，算是有福利了。更重要的是，和我住的地方就在一条地铁线上，上下班也顺。这公司办事雷厉风行，我走出办公室还没半小时，电话就打来说录取了。我有点心虚，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劲，可能是一切都太顺反而显得不真实了。可我还是立刻就答应来上班了。想想这地方真的挺好：办公室坐落在老城区一个文化产业园里，现代工业风，发张照片到朋友圈一定显得逼格很高。我想着应该给王小某打个电话谢谢他，跟人家说句“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兄弟你还是这么够意思”。我拨通了他的电话，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知道王小某的电话为什么打不通了。
原来我的职位之前就是王小某在做，他不干了就把这个活儿推给了我。王小某为什么不干了？因为这就是家同性恋公司啊我了个神，公司里一对儿一对儿的都是男的，他们虽然明着不会做特别过分的事儿，可天天眉来眼去的。这公司里就连个胖子都打耳钉，挎着特文艺的单肩布包。同事多看我一眼我都心慌，生怕他们谁看上我把我掰弯了。可还是那句话，不干这工作又能干什么呢？说实在的，这公司除了就跟个gay吧似的之外，其它方面真都算是挺理想的。要在帝都找这么个稳定工作，不易，所以忍忍吧。我每天起床就跟自己说：忍！只要自己正派，就不会被人带歪，无论心灵还是身体。
后来我发现，其实公司里的直男不只我一个。和我每天一起抽烟的老于也是直的，而且他还是公司里年龄最大的，三十多，已婚，丁克，有着很文艺的一些爱好，比如看看古书，抚抚琴。我问他，你这么个有着高逼格爱好的老龄文艺青年怎么跑这儿来工作呢？老于笑笑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你爱好再文艺，不也得挣钱吃饭生活啊？总不能让老婆跟着你过得太差吧？”
我想想也是这样的。就又跟他一起在露台上吐烟圈。
老于问我：“唉，注没注意到，有个姑娘每天上午老在这儿做广播体操。”
我点点头：“嗯，注意到了。”
老于说：“嗨，一开始发现的时候笑死我了，那姑娘做体操做得……怎么说，横平竖直的，跟个小学生一样。做操之前还踏步呢。后来发现她老是来做体操。”
我插嘴道：“嗯，她天天来。”
老于歪头看了我一眼：“哟，”他笑了笑，“你看上这姑娘了吧，长得确实还不错。”
我抖抖手中的烟灰，故意看向别的方向，回道：“你别瞎说。”
“没看上人家你怎么知道她天天来，你刚才又低什么头呀？”老于一副胸有成竹老司机的模样，我竟有点不知道回什么。我刚才的确低了头。
“嘿，”老于凑近跟我说，“那姑娘肯定有故事。”
我抬头问：“你怎么知道？”
老于回答：“这有什么不知道的。你想啊，正常人谁天天做广播体操啊。我猜那姑娘不是身体有病就是这里有病。”老于指指脑子。
我觉得老于是在羞辱做广播操的姑娘，有点着急。我说：“怎么可能？”
老于哈哈笑起来，“你小子还说没看上人家……我指错啦。”老于抓着我的手摸了摸他的胸口心脏的位置，然后说：“我想说的是这里。”
我一把把手抽出来，“说就说呗，动手动脚干嘛……”我把烟扔在地上踩灭，小声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被带弯了呢。”
老于一脸尴尬，骂我：“你小子！”
2、
没想到做广播操的姑娘还真的身体和心理都有病，老于这张乌鸦嘴。
我去她家做客时，她炖了鸭肉汤给我喝，还有炒的小青菜和她自己做的蘑菇酱。我喝下第一口汤时觉得鲜嫩无比，不太像我平时喝过的普通鸭汤。我抬头看了她一眼，说：“嗯，特别鲜。”我略带谄媚感地对她笑了笑。她却一直绷着一张脸，看起来特别严肃，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我被看得有点心虚。不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孩子是不是总有些心理方面的禁忌。我问她：“我做错什么了吗？”
女孩垂下面庞，摇摇头，随即说道：“我有脊柱侧弯。”
这个话题来得太突然，我楞了几秒钟不知道怎么回答。随后我想到，这大概是她在解释为什么她会每天去做广播体操。我便说：“所以你每天去露台做操就是为了这个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说：“我脊柱侧弯的事没有跟别人讲过。我在这个城市没什么朋友。后来我发现有个人每天都在我做操的同一时间也在露台上抽烟。我想，或许你的抽烟也跟我的做操一样，有着什么隐秘的原因。”
“没有，”我下意识地否认，但马上从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失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改口。
“其实……”我认真地想了想我去抽烟的原因，给出了下面这样的答案：“我们公司是个Gay大本营。我每天如果不出来抽几口烟，都快忘记自己是个男人了。”这样的解释应该合情合理。
女孩露出了“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神情，对我笑了笑。我们接着又吃起饭来。她的厨艺真是一级棒，确切地说倒不是厨艺本身显得多么了不起，而是食材本身像是顶级食材。看着她小房间里的布置和家具，真看不出她是一个肯花大价钱在吃上的人。
我尝试着向她询问：“你做的饭真好吃，你都是在哪儿买的这样的食材？”
女孩若有所思但又略带高傲地说：“不是我自己买的，是别人送的。”
“哦。”她的朋友对她真不错，要是我，就没那么多钱给她买这些吃的。
我看到她的肩膀上有一些没有被绑紧而掉下的落发，下意识地帮她捋了捋，她一下神经质地躲开了。
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你想要干嘛”的意思，我嘿嘿地笑起来，解释说：“我看你头发掉了，没有别的意思。”
女孩一脸冷漠地回答：“你最好没有别的意思。”
我心里想，她干嘛一幅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气，没想到她紧接着说：“你不了解我，我和一般人都不一样。”
“我知道啊，你不就是有脊柱侧弯嘛。这个不是什么病。我小时候有个朋友也有脊柱侧弯，后来吊了两年双杠，好了。你们小女孩就是不爱锻炼，就有点小毛病。”我故意把这个话题说得很轻松，好叫她放心。
她眉头紧簇，摇摇头说：“没那么简单。”
看她的表情，好像是在说世界局势那种十分复杂的问题，巴以问题、朝鲜问题，多么棘手、多么深奥。看着她这样，我不禁替她感到一丝焦虑。感觉全世界人民都对不起眼前这个面目清秀的姑娘。
“我的心里也不太好，有一些障碍不能克服。”女孩告诉我。
我面带微笑，可心里一凉。“心理障碍”啊，会是什么呢。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以前读的小说情节在脑海中呼啸而过，几秒钟的时间里，脑子里跑了几百趟火车。我看着女孩，她的发丝那么柔软，眼睛那么大，从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淡淡的说不出具体是什么的香气，有点像原来在家乡时夏末时节的桂花。可是下一秒钟，她可能就要垂泪告诉我，她有亲密关系恐惧症或者是性冷淡了吧。真是太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我暗自下定决心，我绝对不会因此对她的态度有任何转变，我会始终对她微笑，不会让她因此而感到自卑。想到这，我对自己有一些些欣慰，我毕竟是一个高尚的人。
“我总是看到一些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女孩说出了我等候已久的答案。
但居然和我想的不一样。
我长舒一口气，觉得世界又是我的了。但转念一想：“你是说你能看见鬼吗？”另外一些小说情节还有电影情节开始在脑子里飞翔，空调没开，但老式风扇吹得我汗毛倒竖。
“不是啦。你看过《哈利·波特》吗？”
我点点头。
“我看到的世界就差不多那个样子。”
我嘿嘿笑了笑，觉得她可真是个幽默的姑娘。
原来我认识了一个魔女。哈哈哈。
3、
去她家吃过一次饭之后，她告诉我她叫珍。
老于说这个名字很不错，我问怎么讲，他说：“你看，一个名字既能当中文名字，又能当英文名字。珍，Jane。”
我还给他一个白眼：“那是简好不好。”
“年纪轻轻，总是如此僵化死板……”老于嘴角朝我扬了扬，接着说，“你发现没有，最近我司在开发一款新游戏。”
我说：“发现了啊。可是再开发又能有什么新意。幸亏我们不是做制作那些游戏的工作，只是写写故事大纲，要不然我得吐。画质就不能提升一些嘛。怎么做都觉得low low的，你说是不是？”
“你小子要求还挺高。”老于弹了弹烟灰，接着说：“你们写剧本的几个都努努力，我今天听老板说了，这个新游戏，选上谁的故事大纲有奖金。你们写出个好游戏，制作得精良一些，我们做推广的也能硬气一些。要不然每回的产品，真是有些无聊。反正我自己是不玩那个。”
“你的爱好太雅，肯定瞧不起这些啊。咱们也是脑筋死。你看看咱那些同事，人家，每天逛逛街，都开心得不得了。我看，咱们就是投错了胎，要是也是弯的，没准现在开心很多。”
“娘希匹，老子可没这个癖。老子还得好好赚钱呢，我老婆最近又吵着要去东南亚旅游，老子没钱怎么带她去？还有你，你还不攒点钱给你那个珍买点礼物表示表示。女孩子很吃这一套的。”老于真是言传身教，诲人不倦。
说曹操曹操到，这时候珍正好来到露台上做操。我们隔得远远的，并没有说话，我抽着烟，她练着体操。烟没抽完我就走了。自从上次去她家之后，我们在露台碰面时就会刻意保持距离，假装不认识。但我知道除了我时不时看一眼她，她也会瞥我一瞥。今天的烟是带爆珠的，蜜桃味的。烟是她送的。她不抽烟，或许她还有个爱抽烟的闺蜜吧，她朋友真多。
我们通常会在临下班前在微信上聊几句。有的时候她会约我去公司附近的咖啡馆待上一会儿，吃点东西。
今天喝咖啡的时候，她看到我愁眉苦脸的，便很温柔地问我：“你是不是觉得今天的咖啡时间太长有一点点焦了？我也这么觉得，但别因此那么不开心好吗？”
她总是说出这种不同寻常的话来，有的时候我会怀疑她是某个乔装打扮体验民生疾苦的富家千金。因为在食物方面，她像是吃过很多特别棒的东西。比如，咖啡她能喝出豆子的来源地、煮咖啡的层次感和时间火候；红酒她懂得干白干红、有泡无泡的区别并了解世界各地最主要的葡萄酒产地；她家的鸡和芒果永远来自海南；春天的时候喝浙江最好的龙井……不过对于咖啡和绿茶，她抱持着审慎的态度，因为她说这些东西女生不能多喝，喝多了会胃痛。
她真是有一种特别的可爱。
“我……当然不是因为咖啡啦，我又不像你那么懂。我是在为工作的事烦心。”
“怎么啦？”
“我们公司要出一个新游戏……写脚本写得好能有奖金。我想拿到那个奖金，很多。可是呢，我想不到写点什么好。”
“是那种男孩子打的打打杀杀的游戏吗？”
“那倒也不一定非得要是那种。也不一定非得是给男生玩的游戏……”
“那你可以做很有意思很可爱的游戏。”
“比如什么样的呢？你平时也玩游戏吗？”
珍摇摇头，一副抱歉的样子。我早该想到，像她这样的女孩，怎么会玩游戏呢？“可是，我对于女生玩的那种游戏都不太熟悉啊，也做不来那种。”
“我觉得你可以在游戏里设计一些非常可爱，非常有灵性的角色，你觉得呢？”珍的眼睛里放着光彩，但是我却听不懂她说的话。我对她一直笑，但是啥也说不出来，什么叫又可爱又灵性的角色？什么叫灵性……？
珍看出来我一直在思索却迟迟没有答案。便说道：“比如，精灵、怪物什么的……”
“啊？”我张开的嘴闭都闭不上。“关于这些，我都不是很感兴趣，我也有朋友喜欢看《魔戒》啊、《精灵宝钻》啊什么的。但我一直欣赏不来，主要一直觉得……有点假……”
珍不说话了，只是用手搅动着勺子。
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难道你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特别的东西？”
“你说精灵和怪物吗？”
“不管是什么，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特别的东西吗？你相信你自己是特别的吗？”
我摇摇头。我当然不相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我生活里现在出现的每一样东西，哪个不是我费劲力气换来的呢？我不是什么天才，也没多大能力。我知道这一点。每天晚上回到家里能有份速冻饺子，或者能点上一份外卖，之后看我自己喜欢的美剧或日剧，这样的生活已经很不错。世界上有特别的东西？如果真有，在哪里呢？在我吃的泡面里吗？难道有泡面精灵吗？
“你知道，每一种人们的情绪都有冗余，冗余就会形成怪物。好比，有人喜欢抽烟，就会有烟草怪物；有人喜欢做饭和有机食物，就会有农作物怪物；我家里的那些吃的，还有上次给你的烟，就是他们送给我的礼物。如此，每一样情绪都会有对应的怪物，哪怕是有人喜欢吃泡面，也会有相应的怪物……”
“泡面精灵？”
“嗯，”珍点点头，对于我突然明白了一切感到有些惊喜，并接着解释道：“怪物不仅仅是人们情绪的冗余，还可以影响人们的情绪。好比你现在很沮丧对吧？但我打一个响指召唤一个怪物过来，你就马上会开心起来的。”说着，她真的打了一个响指。
我等了几秒钟的时间，但却没有什么感觉。早就该知道是小女孩的那种把戏嘛，当然，我该配合珍，显得开心一些，我喝了一口咖啡。
但是，等等。我看了一眼手里的咖啡杯，发现里面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刚才那口咖啡，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好喝的一口咖啡了。该怎么形容呢？首先是很香，而且并不甜。我平时喝咖啡从来都欣赏不来美式那种东西，觉得太苦。但是没有想到不甜的咖啡居然能这么好喝，好喝到它根本就不太像咖啡。它不是依靠奶或者糖去中和苦的味道，而是香和苦的味道彼此分离，又相互映照。苦还是苦，但因为那种独特的香，你不会觉得它不能接受了。相反，如果没有那种纯粹的苦，也就不能有这种纯粹的香了。就是这么一种感觉。这种对食物的感觉已经脱离了一般的感受。虽然形容了一番，但还是觉得无法完全表达出来。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白活，就因为这口咖啡。
我抬头看着珍，她好像在等待着我说什么。
“你说的都是真的吗？”我手中的咖啡杯有点颤抖。
珍眨了眨眼睛，微笑着说：“所以，你觉得这个游戏设定怎么样？”
“什么？”我又喝了一口咖啡，还是焦焦的，“不错。”我对珍点点头。
无论如何，我得到了一个游戏创意。
4、
我开始发现认识珍之后，自己的生活发生了很多变化。关于怪物的游戏创意受到了公司的一致好评，和其它的几个提案一起入选进入下一轮。公司的那帮基佬，头一次正眼瞧我。还有些人送我一些香水和帆布袋子，我把这些全部转送给了珍。
不知道为什么，我头一次觉得好像前方有什么在等着我。
珍说，她觉得我是一个特别的人。我问她特别在哪里，她说，觉得我有很强的适应能力，一定是因为我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可我并不是。”我老实向她交代，“相反，我之所以能适应生活，恰恰是因为我对一切生活都感到厌倦。”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珍蜷在自己的被子里。她的被套是一种亚麻材质，她喜欢躲在里边说话，而且那种材质的手感真不错。
“打个比方吧，假如你在一家披萨店里吃薯条。本来挺饿的。但是吃了一根薯条，发现不脆。又吃了一根，发现有点糊了吧唧的。第三根里夹了别人的头发，第四根不知道为什么咸得要死。就这么着，你吃了十根左右，每根都难吃得要命。你坐在哪里，虽然还是饿，但是也不想再吃薯条了。人生就是那么回事。”
我继续说：“高考的时候我差几分就考上重点了，因为不想再复读，就去了现在的学校。你猜后来怎么着？”
珍问：“怎么着？”
“一开始我还有点伤心，还哭了一鼻子。再后来，我一点感觉都没有了。我发现到哪里都一样。就算当时上了重点又能怎么样，到现在还不是在这个城市里混，每天吃外卖。”我干笑了两声，心想这姑娘听我这么说一定会觉得我他妈特别没出息吧。
没想到她说：“不。如果你上了重点，你就遇不上我了。你之所以成为现在的你肯定是有原因的，而且你不会一直吃外卖。”
“你会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过上与众不同的人生。”珍非常严肃地告诉我，就像她是人生的审判官，而现在已经到了给我盖棺定论的时候了。
我被她逗乐了。又问她：“那我怎么样才能不用吃外卖呢，我又不会做饭。”
“你可以来我家吃。”珍瞪着大眼睛，仿佛我不相信她会做饭，而她急于要证明给我看。
“你家的床单和被单手感真是很不错，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在上面睡一觉……”我问她，“我可以亲你吗？”
珍回答：“你想多了。”
我怀疑珍真的有性冷淡和抑郁症之类的毛病。当然，这两种疾病本身就经常伴随发生。因为有性冷淡，所以抑郁了；因为抑郁，所以对性失去了兴趣。我常常来她家玩，她很喜欢我，却从来不跟我亲热；而且她经常处于一种并不太开心的状态。
“那你呢，”我问她，“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没什么朋友。小时候我有一个特别好的朋友，可到了上中学以后，她就不理我了。先是不接我的电话，让家里人告诉我她不在家；后来我给她写过信，她也没回。她上了别的高中，有了新朋友。”
“她为什么不理你了？”
“因为我告诉她这个世界上有怪物。她不相信我，觉得我的脑子出了问题，急于想要摆脱我。”
“可这听起来很可爱不是吗，她为什么会这样对你。”
“这不是可爱不可爱的问题。”珍摇摇头，“我会孤独终老，到死之前都没有朋友。”
“你不会。你不是有我吗？”
珍笑了笑，笑得有点苦涩，“别装了，我知道你也不信我。”她说。
“我不是完全不信。”我告诉她，“上次喝咖啡那次。我回家后想了一下。我喝的那一口咖啡一定是不太一样了。不然事后我喝不出来咖啡是焦的。只有喝过什么是好咖啡的人，才能尝出那种细微的焦感。”
珍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你还挺聪明的。”她有点开心。
“那我能亲你了吗？”
广告里说，亚麻床单的最大好处是清爽透气。而且有一种自然的粗糙。珍终于允许我在她的床上躺一会儿。我没想到这床单上还有一种青草的味道，躺在上面就像去了很远的地方，那里有草原，还有羊，白云飘飘，有人在骑马。
5、
在怪物的世界里，分成两大阵营。一类是因为喜欢和爱而形成的怪物，比如烟草精灵、运动怪物、纸质书怪物。另一类是因为恐惧等情绪产生的怪物，比如躁郁怪物、焦虑怪物、压抑怪物等等。
有些怪物的分类和我们想象的不太一样，比如主管恨的怪物并不是第二类怪物，而是由喜欢和爱而形成的情绪的冗余。本质上说，爱与恨不过是同一种东西，同一样东西的一体两面。
每一只怪物都长得不一样，性格也不同。恨怪物出奇地冷静，每天坐在云端钓鱼。当然，从来没钓上来过，但他也不着急。农作物怪物话特别多，是个话痨，而且对城里哪个地方新开了饭馆一清二楚，总是要加上一番专业点评。烟草精灵会飞，你从来看不清她长什么样子，因为她太忙了。抽烟的人太多，她忙着飞到各处给人们带去一点点虚空，一点点欢愉，有时候还不得不分身。分身后那种带给人的感受就会变弱，所以有时候抽烟特别来劲，有时候又有点跟没抽一样就不奇怪了。好在抽烟的人一直不减少，烟草精灵的体积一直挺大，可以制造足够多的分身。
情绪的冗余越多，怪物的体积越大；情绪的冗余越少，怪物的体积越小，能力也越低。
因为恐惧的情绪产生的怪物都长得很像。躁郁怪物，灰色的一团；焦虑怪物，一团灰呼呼的东西；压抑怪物，反正也是灰的，一团的。他们走路都巨慢，因为体积越来越大，减肥什么的根本就别想，有时候还担心自己会得高血压、心脏病什么的。当然了，怪物族群根本就没有这种病，但他们总是会往坏处想，“万一有呢，”焦虑怪物说；“唉，这可说不定啊，”压抑怪物说；“谁他妈说就一定没有啊！”躁郁怪物说。
怪物本身没有好坏，也没有感情。他们总说：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是啊，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不过，却可能有无缘无故的恨。
这是我给新游戏写的大纲，介绍了整个游戏的世界观。珍认为最后一句有点多余，我却觉得挺好。
这世上怎么没有无缘无故的恨？经常在下班高峰的地铁上，我一边被挤成照片，一边听着不远处某对情侣的争吵。那女孩喊得可真大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恨你。”而旁边的男孩只是冷冷地沉默着。上班的时候不也常常有勾心斗角的糟心事吗。你的leader可能毫无能力，成天偷懒，不过是因为比你早到公司那么几年，就天天对你颐指气使，就像你是欠他钱的三孙子一样。下了班还要接孩子买菜的妇人，每日独守空房的老人，失恋后买醉的年轻人，走路都喘的中年人……每到这个城市的日落时分，我总感觉空气中弥漫着堆积到极点的失望情绪。因为太失望了，所以人已经没了爱的能力吧。
跟这些人比起来，我的生活平静多了。没有失望，也就不会有恨意。虽然，剩下的也不过是无穷无尽的空虚。
好在，珍是个有趣的女孩。
她说我们要帮助怪物们，就要帮他们做事。
第一件要做的，是给我们公司李咩咩送生日礼物。我说这算是什么，为什么给一个Gay送礼物就能帮助怪物呢。
珍说怪物是多种多样的，李咩咩最近跟他的男朋友正在低谷期，我们应该通过送礼物来促进他和他男朋友的关系。
我说：“珍，你要明白，我虽然也是个男的，但是我真挺看不惯男的和男的在一起的。李咩咩和他男朋友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你告诉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珍问我，为什么一提到男同性恋就那么大反应。
“我……你知道我每天上班都会看到他们在办公室涂指甲油，还有他们每个人都打扮得……怎么说呢，过于精致化，让我觉得怪怪的。他们有的人每天都背着白棉布帆布包，穿着板鞋，有的人光破洞牛仔裤就有十条，还有的人带发带。更可气的是，他们对此毫无感觉，还觉得别人很土……”
“他们觉得你土？”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我没回答，但是一幅不服气的样子。
“不过李咩咩和其他人不太一样吧？”珍歪着头问我。
说实话，平时对这些同事没太上心，现在回忆了一下，才想起哪个是李咩咩。他穿得倒是比较随意，喜欢条纹T恤和工装裤，但是每周有三天下了班之后要去练瑜伽。一个大老爷们，练瑜伽？反正我是理解不了。不过他话不多，也不和其他同事聊那些“时尚话题”，倒是个不招人讨厌的人。
珍见我不置可否，便继续说：“你知道，同性之间的爱也是有对应的小怪物的。”
“哈，那这个怪物可是不小了吧？”我回答，现在哪里没有Gay？尤其是我们这样的文创行业，一公司一公司的性取向特殊。
“但是他仍然很头痛，因为这种爱非常不稳定。但是李咩咩和他男朋友却是真爱。”
我看着珍，她真是一个非常认真的女孩。我握住她的手，跟她说：“你就说咱要干什么吧。”
“他下个星期过生日，你送他一个羊驼造型的汤婆子。”
“汤婆子是啥？”
“就是暖水袋。”
“那就叫暖水袋不就完了，你们有文化的人，老是说一些别人听不懂的话。”
珍笑了笑：“好，就叫暖水袋。”
6、
李咩咩家的风格就跟他本人一样。略微有点性冷淡。客厅里有两个亚麻的单人沙发，中间有一个立式台灯，旁边放了一个十分微型的小书架。书架上搭着一本《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另一层放了一个蓝牙音箱。然后客厅就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张巨大的棕色瑜伽垫铺在地上，既可以坐，又可以供人随时习练。真是个与众不同的排列组合。
我简单向李咩咩介绍了珍，“这是我的女性朋友。”珍不让我说她是我的女朋友。
李咩咩显然对我们的到来感到有一丝吃惊。但他很快露出礼貌式的微笑，并招呼我们坐下。他去厨房给我们倒水，并从厨房喊话给我们，说意外发现了一些红茶，可以泡给我们喝。我们回答说好，然后珍示意我赶紧把礼物拿出来。
等李咩咩回到客厅后，我赶紧把热水袋拿了出来，热水袋外面的套是一个羊驼的造型。我拉开拉链让李咩咩看一下里面，好让他知道是什么。
“啊，汤婆子。”
好嘛，感情就我这么没文化。
“对，”我说，“这是一个汤婆子，日本货。现在正是北京最冷的时候，你用得上。我听同事说你要过生日了，这是送你的礼物。”
李咩咩谢谢我，紧接着马上拿了汤婆子去厨房灌了热水，就把汤婆子抱在怀里跟我们说话。他说：“真的是很暖和。”
我和珍点头附和。李咩咩沉默下来，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以前天冷的时候总有人给我买汤婆子和毛拖鞋，煲汤给我喝。”李咩咩小声念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和我们说话。我和珍都没有答话，只是小口啜杯里的红茶。
李咩咩低头想了好久。他的房子里充满着一种淡淡的味道，有点像是某种草的味道，不是很香，但很好闻。有点像是花草茶的挥发产生的气息。他家一尘不染，一看就是常有人打扫。我快喝完茶时，李咩咩抬起头，说谢谢我送他生日礼物。
“平时在公司里，没看出你是这么细心和热情的一个人。”李咩咩似乎很诚恳地在感谢我，“我很喜欢羊驼，以前也有人送过我这个造型的东西，因为我的名字叫咩咩……”
我很想笑，但被珍用眼神制止了。李咩咩又沉默了下来，眼圈都有点泛红。
我和珍喝完红茶，离开了咩咩家，留他一个人在客厅里，思索他的心事。
两个星期后，我在公司收到珍的微信，说李咩咩已经和他的男朋友复合。我抬头看了一下不远处的咩咩，他正和同事聊着天，有说有笑。桌子上放着他的新杯子，果然也是一只羊驼。
7、
怪物们有的时候真的是不按常理出牌啊。
我和珍看着一桌子怪物送来的感谢礼，不知道说什么好。礼物是一大盒各种各样的安全套……
可能我是屌丝命，这些小盒子里，我大概有一半都不认识那些牌子。在这一点上，珍和我一样无知。
“怪物是觉得我们有这方面的需求吗……”我问珍。
“呃……他们可能是觉得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吧……”珍向我解释道。
“这些礼物应该怎么处理？我想留下其中几盒我认识的，剩下的都给你留着吧。”我说。
“我……我留着这些也没什么用啊。”
“你好歹留个一两盒吧。剩下的，要不你送朋友？”
“啊……可是我没有什么朋友啊……”
“也对。可是我的朋友也不多。我又不想送给同事们……太奇怪了。”我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难以想象把这些东西拿到公司去。
最后我们决定把这些套套们寄回我的老家，给老家的朋友们带去一丝关心。那些已经结婚，甚至很多已经有了小孩的哥们们，应该会很愿意做一些新的尝试吧。
“怪物们很感谢你。”讨论完尴尬的话题，珍特意替怪物们感谢了我一下。
“他们的感谢方式太不实用了，要是能直接发红包就好了。你看，他们还把包装包得那么可爱，上面还系着粉色的蝴蝶结，完全不适合我。”
“负责爱情的怪物本来就是粉嘟嘟的，这是她的幸运色啦。她会觉得这些送出的礼物会给你带来很多很有爱、很幸福的体验吧。”
“其实让我幸福的话很简单啊，我平时吃泡面或者速冻饺子看动画片的时候就很幸福啊。还不如送我一大箱速冻饺子。所以……这真的是怪物送来的礼物嘛？真的有怪物是嘛？这不是你自己买来暗示我的对吗？”
“我暗示你什么呢？”珍不解地问。
“比如我们的关系应给更进一步之类的。”
“所以你还是不相信有怪物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完蛋，我在心里骂自己，我怎么把自己给坑了。
“你就是那个意思。”珍板着脸对我说，“你上次明明已经说了喝的咖啡味道变了，所以你知道的确是有怪物存在的，但你现在又说不相信了。你觉得，以我平时的行为处事作风，这有可能是我自己买的嘛？再说买这么一大桌子这玩意儿，也得花不少钱，我哪儿来的那么多钱？”
“是是是，对对对，你说的非常是，你说的非常对，是我鲁莽了，是我唐突了。其实有没有怪物并不重要，就算这一桌子都是你买的，我也不介意你骗我，最重要的是我们俩……”
“这些不是我买的！是怪物送来的！”珍打断了我，随即把嘴唇送上来。
她的嘴唇没有想象中那么柔软，有些干，大概是因为她在生气。可是我还是可以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让人想把这一刻一直延续下去。为什么她在生气，却还要吻我呢？
珍把嘴唇拿了下来，问我：“你就是想要这些，是不是？”
我一直笑一直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个问题，我毕竟是个男的，说不想要太假了。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珍若有所思地问我。
“你希望是什么关系，我们就是什么关系。”我不想给她太大压力。
“你很好，也很有趣。可以说，是我在这个城市里难得的一个朋友。我很喜欢和你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喝咖啡，一起在外面走路。如果你喜欢看动画片，我也很愿意陪你看。顺便问一句，你平时看什么动画片？”
“呃……我比较老派，我看《龙珠》。”
“《龙珠》不是早就播完了吗？”
“最近又重置了。”
“原来是这样。”珍点点头，好像忘记了刚才问我的问题。
说实在话，我对珍的感情很奇特。她身材很瘦，但并不是瘦得干枯的那种。仔细看起来，其实该算是身材还挺不错的。可是我对她并没有太多的欲望。或者说，即便是有，我也不想就那么赤裸裸地表现出来。我对她，和对其他的女人不一样。对别的女生，我有时候尽想要索取，对她，我却不想。她像是一个怀里什么都没有的人，你没办法向她索取，你只能同她走一段路，天冷时或许借大衣给她披一披，但也就是这样了。没办法有什么目的。尽管接吻还是很美好的。
我们真的窝在珍家里的双人沙发上看起了《龙珠》。珍从冰箱里拿出她自己做的酸奶，切了一点草莓放进里边。她做的酸奶没治了，和一般在超市里买到的酸奶完全不是一个味儿，确切地说，没什么奶味，但有奶香，而且也不甜得呴嗓子。结果就是我在没有意识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吃完了一大碗。自从认识珍，我已经差不多长了五六斤。
“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给怪物们帮忙吗？”动画片差不多看了十集之后我问珍。
珍一点都不困，而且酸奶也只喝了一小杯，她点点头，随即说：“是啊。虽然帮忙也帮得很有限，但毕竟是我能做的事情。比起其他的一些事情，我觉得给怪物们帮忙还更有意义一些。”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无论在世界上做什么，若干年后再去回顾，大概总觉得是在浪费生命吧。”
“是吗？”我问珍，随即回顾起来这几年的生活。虽然说不上有什么不好的，但的确好像也是苍茫一片，看不到什么东西。
“因为我们不开心。如果你过得是不开心的日子，不管过什么，都不会觉得有意义。”
“既然如此，那和怪物在一起难道就开心了吗？”
“不是。”珍回答，身子往后靠在沙发上，垂下头，“不是的。因为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你脱离了开心或者是不开心。怪物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是完全不同的，有的时候我会觉得想去他们的世界。”
“不——要——”我制止她的想法。
珍转过头来对我笑了笑。
“我目前暂时不会去那个世界的啦。哈哈哈。”
她吃了一颗草莓，继续看动画片，她说：“毕竟，现在有人和我一起，给怪物帮忙、吃饭、看动画片。”
我又问珍：“好，如果你说怪物是真的，那么，你能不能让他们出现在我眼前跟我说句话。”
珍摇摇头。我问她：“为什么不行啊？”
“问题不在于怪物不现身，其实他们一直都没藏着自己。问题在于你看不见他们……”
“啊……原来是这样。”原来是因为我没有超能力。
“虽然你看不到他们，不过通过一些其他的方法，你可以知道他们的存在。好比说你现在可以想一句对我说的话，一会儿就能在窗子那里显现出来。”
“怎么可能？你这是变魔法或者是读心术吗？”
五秒钟过后，窗户上的哈气真的像有人在写字一样，歪歪扭扭一笔一画地写出了七个字：我们是什么关系？
珍回头看着我，一脸得意地回答：“小伙伴。无可替代的小伙伴关系。”
8、
女孩半夜起身，轻轻穿上床边的睡衣，以为男生已经睡熟，悄悄走下床。
男孩根本就没睡，他一直不知道女孩为什么总是有那些奇奇怪怪的行为，最近才发现，她总是半夜起身不知道去哪里，然后天亮之前再回来。这一次，男孩准备跟着她看个明白。
女孩淡粉色的睡裙在暗夜中摆动。正是夏夜，不时有微风从窗外吹进。男孩身上觉得凉凉的，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很紧张。他在后边不断跟着女孩往楼上走，女孩每上一层之后，他才慢慢地爬上去。为了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他没有穿鞋。女孩这是去见谁？为什么是深夜见面？她这是要去楼顶吗？为什么不坐电梯？
一连串的疑问扰得男孩心绪不宁。
他发现他渐渐跟不上女孩了，凭声音已经听不清女孩往上走了几层了。女孩平时柔柔弱弱，回家从来没有爬过楼，再说从12层到25层，一共13层，男孩都累了，女孩的脚步声却听不出一丝疲惫，“嗒嗒嗒嗒嗒嗒嗒”，男孩觉得女孩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仿佛要离自己而去。
男孩说什么也要知道女孩每天夜里这是去见谁。他管不了那么多了，只是一个劲儿往上跑。奇怪的是，直到他跑到顶层，也没追上女孩。
男孩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心里不觉生出一丝丝恐惧。他突然觉得好像并不了解女孩，并不知道女孩是谁。他们相识于一年前，女孩说她在银行工作，每天在柜台后面数钱，做报表。男孩从来没有去过女孩说的那家银行，但一直觉得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小白领。每天下班回家，女孩都已经回来了，正在电视机前看电视。看到男孩回来，她赶忙把桌上早已做好并用盘子扣好的饭菜打开，然后他们一起吃饭，并接着看电视。女孩做饭有天赋，根本不像一般人做的饭，在普通的菜到她手里都能变得有神奇的味道。男孩曾经诧异，凭着女孩的手艺，要是开一家餐厅，恐怕早就赚得盆满钵满了。可每次问起来，女孩总是摇摇头，说自己开餐厅太累了。男孩工作忙，听女孩这样说，便也作罢。也好，如此手艺尽让他一个人享受，男孩心里有点小小的骄傲。
但他其实从来没见过她做饭。她见过她吃完饭后去刷碗、刷锅，那锅里确实有油。可他真的从来没见过她做饭。每天回家她都已经把饭做好。而到了周末，她总推说太累了想要偶尔店点餐或出去吃。男孩体贴她，从来都依着她，如今想来这事的确太奇怪了。
也许女孩并不是一般的女孩，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究竟是什么。
男孩战战兢兢地爬上通往楼顶天台的通道，果不其然，通道已经被打开了。他借着远处霓虹灯的光和月光，往外看去。女孩在天台上正跟什么人说着话。
与其说是跟什么人说话，不如说是在跟一团绿色的烟雾讲话，那团烟雾时大时小，一边消散一边却又在生成，一定是什么怪物。男孩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身边的女朋友居然会在半夜跟这么一个怪物见面，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没过多久，女孩像是接过了那团雾递给她的什么东西，转头往回走。男孩想，那怪物递给女孩的，不知是什么东西，或许是什么能要他性命的东西。夜里看不清，男孩睁大眼睛想要看清女孩和那怪物究竟有什么勾当。只见女孩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男孩终于看清了，原来她拿的，竟然是……
一棵芹菜和一提袋番茄……
珍笑着说：“才不是这样的呢。你这写的跟悬疑小说一样，有点搞笑。”
我说：“你甭管一样不一样，反正我凭着这个进了新游戏案子的决选。这次李咩咩也有帮我说话，他还挺够意思的。”
珍说：“怎么，开始喜欢你公司的同事了吗？”
“他们，有时候人还挺好的。感觉其实他们都蛮纯真的。”
珍没有讲话，只是看着我的眼睛一直笑。她今天很开心。她说今天天气很好，我们应该去北海公园划船。
这是一个冬日的午后，午餐我们刚刚吃过豆角猪肉和茴香猪肉的饺子。是我包的，我跟珍说，我要展示一下一个北方男人的厨艺。这个时候，我有一点困，可还是穿上大衣跟珍一起去了北海。珍住的地方离北海不远，坐几站公交车就到了。下午的阳光充足，照得人的眼睛热热的。我和珍穿得不够多，珍没戴帽子和手套，我则连羽绒服都没穿，只著一件薄棉衣就出门了。我们从北海公园的南门进去之后就冻得不行，可是让人有一种爽咧的感觉，仿佛一切的事情到这个时候都该有个说法，有个结论。
我们一边跺着脚，一边往北门走去，准备走到北门就出去。我们过了桥，上了白塔的岛，有一间可以吃小吃的地方，我们走进去，一人点了一杯豆浆，坐在窗户旁边看外面的风景。四五点钟，太阳还没落山，远处的树是黄色和红色的，街道上不时有过往的车和行人。
珍说：“你知道吗，我觉得北京最好的地方就是城中央这么一小块地儿。时间在这里比别的地方要走得慢。这个城市最庸常的，油盐酱醋茶的那些，全都在这儿了。剩下的部分，有时候都让我觉得是非人的。所以我从来北京就住在这一片儿，没离开过胡同区。”
“有那么夸张？”
“嗯，所以我特别佩服你，对什么地方都有一种适应能力。我就没有，有许多东西我都不能适应。”
“但你说的那些问题，我也都知道。只是，除了接受，我还有什么办法呢？只要能在这里生活下去就行了呗，我又没什么大本事。”
“你有。”
“我有？”我冲珍咧咧嘴，倒很想听听她觉得我有什么大本事。
“你有一种……英雄主义。不管怎么着，你都能想出办法。”
英雄主义……是个好久好久没有听过的词了。小时候我的理想是当警察，嫉恶如仇、伸张正义，可是当我长大，没人再关心什么正义不正义的了，大家只想着怎么赚钱，比别人过得好。不管怎么样，我都能想出办法吗，或许是因为打从心底里我还是希望一切都能往好的方向去。不是那种世俗的好，是真正的好。“我和你不同，你是一个特别鲜活的人，但我却是不完整的。”
我握住珍的手，说：“干嘛这么说？你是一个很棒的人，有才华，懂得又多。”
“可本质上，我的心是不完整的。如果有一天我不能再和怪物还有精灵们沟通了，我觉得我都活不下去。”
看着珍那么难过的样子，尽管我一直对怪物的事半信半疑，但现在也觉得这事恐怕是真的。
珍突然掉下了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哭得很伤心。
我有些慌，认识她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她哭。
“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珍没有回答我。她哭了好久好久，好像把好几年的眼泪都哭出来了。最后我被她哭得都有点毛了，我小声对她说：“珍，别哭了，你再哭，旁边的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
珍这才止住眼泪。
随后，她告诉了我：“怪物的世界，出了问题。”
“啊？出了什么问题？”看珍这个样子，像是出了大事。
“你知道怪物也是有孩子的。”
“怪物还有孩子？”
“嗯，怪物的孩子和人类的孩子不是一个概念。所谓孩子，其实就是在未来负责这个领域的小怪物。当到了怪物两辈之间的交接时间的时候，之前的怪物会消散，转换到新的怪物身上。每一个领域的交接时间是不一样的。”
“原来是这样。所以怪物的孩子怎么了？”
“怪物的孩子全都失踪了。”
“啊？”
“怪物的孩子平时没有什么任务，除了跟着大怪物们观摩他们的工作，剩下的时间就是自己随便玩。结果最近怪物们发现他们的孩子都不见了。怪物的能力是很高的，大家联合起来可以探知到很大的区域，可是没有发现任何一个孩子。不管是好怪物的，还是坏怪物的，一个都没发现。现在，所有的怪物都是愁眉苦脸，束手无策。”
“那如果孩子们再也找不到了怎么办？”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怪物是怎么形成的吗？”
“记得，你说怪物是人们情绪的冗余。”
“是的。所以如果怪物的孩子都消失了，那就意味着在未来，人类已经没有任何情绪了。”
“没有任何情绪了……？这怎么可能呢？”
“如果人类消失了，或者是人类的情绪消失了，就有可能。具体是什么情况，谁也说不清。”
我喝了一口手里的豆浆，什么味道也没喝出来。心里琢磨着珍的话，我在想人类的未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使情绪都消失呢。如果人类变成了没有情绪的东西，那是什么呢？
我和珍一起沉默着，之后我们离开吃小吃的地方，一路往北门走去。虽然冻得直跺脚，呼出来的也都是白气，我和珍却一路也没有说话。天有点挂晚，暗了下来，湖面上的冷风吹来，让人有些不知所措。走过长廊，我和珍有些辨不清方向，姑且凭着感觉往前走着，结果还是走错了，又绕路往回走。天黑了，我们的手牵在一起，说不清是谁带着谁。
我对珍说：“出了门就好了，出了大门我们赶紧找一个地方坐下来吃点东西，暖和暖和。”
我们又走了好远才出了大门。一出大门，旁边就有个管式翅吧。门脸虽然小小的，看起来也不尽然好吃，但我和珍还是毫不犹豫地进去了。餐馆里人很多，天气虽然很冷，可却不见有人脸上有忧愁。我和珍坐下，点了鸡翅、羊肉串、鸡心管、板筋、金针菇和茄子，又点了蛋炒饭和可乐。烤串很快上来，我们默默吃了十分钟，才觉得缓了上来、得救了。
发生在北海公园里的事情就像是一场梦。晚餐期间我们谁也没再提。我和珍聊起了别的话题。我说我以前时常在离这里不远的dada蹦迪。珍问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去了，我说不知道，有那么一年的秋天，我一个人去爬了长城，回来的时候，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耗尽了，从此之后就很少去蹦迪了。郁闷的时候改成了看晚场电影。
“或许这就是人老的表现吧。”
珍笑笑说，“得了，你才多大，二十多岁就谈自己已经老了。”
我们说说笑笑，吃完晚餐之后真的去看了晚场电影。电影是一部动画长片，现在已经不记得到底是什么情节了，只记得十分温馨搞笑。珍似乎累了，回去的路上一直在公车上靠着我睡觉。
我送珍回到家，她像是喝醉了一样，走路也不稳了，大概之前很少那么晚睡吧。她靠在我的肩头，到了家之后把羽绒服脱了扔在她家的沙发上，便倒在床上睡了起来。这姑娘倒是一点都不怀疑我会有歹心。
她很快就睡着了。我看了她一会儿，睡得很香。她身上穿着淡蓝色的毛衣，头发挡住了半边脸。我突然很想亲亲她的额头，就亲了。她也没醒。我随后穿上自己的大衣，离开了她家。
我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到珍。
9、
一切仿佛在一天之内全变了。
那天送珍回家后，第二天就是周一，上班的路上，我还没意识到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到了公司，我像往常一样去打热水，然后打开包里带的东西，开始啃一个面包当早餐。直到下午我去平台那里抽烟才隐隐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儿。珍一天都没联系我了，微信也一直没回，这不是她的风格。我那时还以为她是不是生病了在家休息。另外就是，这天下午的平台也太安静了。怎么回事？旁边的学校放假了吗？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顺着园区的楼梯走下楼，往对面的小铺买咖啡。偶尔回头才发现，旁边的学校并没有放假。放学时分，学校一片安静，一群一群的学生往外走，但谁也不说话。平时不是一帮打打闹闹的熊孩子嘛，每天放学的时候，窗户底下都吵得不行。今天这样真是太不寻常了。
我试图拦下两个男孩，向他们打听：“喂，今天你们学校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安静？”
两个男孩中的一个像没有听见我说话一样，径直朝前走，理都不理我。另外一个斜着眼睛看我，像看什么怪人一样，仿佛我做了什么对他亵渎的事。之后冷冷地甩过来一句：“你在说什么，每天不都是这样吗？”
我觉得有些自讨没趣。同时诧异他们说的话。回公司的路上，我给珍发了一条微信：我刚才被两个中学生鄙视了。仍然没有回复。
回到公司我才发现，整个公司仿佛也笼罩着一种阴沉的氛围，空气中布满了看不见的乌云。不久后我被老板叫到办公室，他通知我，我的游戏情节不用写了，因为老于已经基于我之前的设定，写完了整部游戏的情节。
我接过老板递过来的稿子。在老于写的设定中，因为怪物控制和利用人类的情绪，人类与怪物发生了战争。整个游戏变成了一个升级打怪的过程，只不过这回，发出的大招都跟情绪有关。
“怪物和人类的关系，根本不是这样。”我对老板说。
“这个游戏设定我很满意。打斗设计得很顺畅、很爽，怪物的样态也很有新意。”老板无视我的观点。
“怪物和人类根本就不是对抗的关系，而是和谐、相互依存的，怪物的世界根本不是我们想象的那样，可以说，怪物就是我们的一部分，不管是好的怪物还是坏的怪物，它都是人心的一面……”
“够了。”老板打断了我，“这个游戏就按照老于写的这么定下来吧。”
“可是这是我参加比赛的项目，中途被别人改了，怎么算呢？”
“你放心，既然公司采纳了这个项目，当然就算是在比赛中获胜了。只是奖金嘛，你要和老于一起分。虽说一开始的创意是你的，但大部分具体的情节设定，毕竟是老于写的。所以他分六成，你分四成。”老板说这些话的时候，似乎丝毫不在意我的感受，一点歉意都没有，倒像是我拿了不该拿的钱。
“Boss，你觉得这样公平？”我问他。
“哪有这么多公平不公平的！”老板勃然大怒。
我知道跟他多说无益，退了出来。我不明白的是，这种事谁做我都不会诧异，但怎么会是老于？我一直把老于当作在公司最好的朋友。
“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我回到办公室便把老于叫到平时一起抽烟的露台质问他。
“什么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奖金。”老于闷声说道。
“为了奖金，连朋友都可以不顾了？为了奖金，连良心都不要了？这个世界是不是连真、善、美都没有了？”我非常生气，趁着没人在露台上大吼大叫。
“谁也没说跟你是朋友，想要挣钱养家更谈不上什么良心不良心的。年轻人总觉得世界是美好的，可在这个社会，还是多多记取寒冷和残酷的好，要不跌得粉碎。”老于说完，转身往办公室走，走到一半不忘补上一句：“我下周已经请了假，拿到奖金，终于能带老婆去东南亚了，省得她天天念叨我。”
我一个人被留在了露台上，气到爆炸，又十分不解。老于变了？他完完全全不是我原来认识的他了。是我错信了他，以为他真的是个整日无心工作，在这个城市跟我一样混口饭吃，并且还因为自己有那么些文艺的癖好而显得格格不入的普通中年人？原来人人心中都有诡诈。
离开露台之前，我抽了两支烟，并连骂了十几声的“操”。
下班之后，第一时间拨了珍的电话，可那头还是传来“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提示。我去7-11买了两罐朝日、两罐百威、一袋子花生米、一袋子薯片还有一小盒麻辣鸭脖，把这些装在塑料袋里，就这么提着去了珍的家。郁闷，想要找她一起喝点酒。也许她正发着烧，那我就给她做点吃的，让她吃了躺在床上休息，我自己一个人喝。反正，有她在就好。
可房子是锁住的，我敲门敲到手软，也无人应门。这是突然出去旅行了？离家出走了？为了逃避谁？我吗？
为什么所有人今天都那么反常？
我丧着脸坐在珍房子门口的楼梯上，开了一罐啤酒，送下一些液体。气泡回荡在我的喉间和胃里，让我感到自己还是有权利对这么个操蛋世界麻木不仁的。不就是做坏人吗，谁他妈不会呀。我从小就是那种平时一惯认怂，但逼急了能吓人一跳的那种人。
珍的家在一栋老式居民楼里，从已经发乌的楼道里小小的窗户望出去，天阴阴的，没有云，也没有树。我听着楼下不时传来各种爬楼梯的脚步声，有的慢而缓，有的急而促，有的深沉，有的轻佻，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快到饭点，照例会在楼道里闻到做菜的香味，油的味道、青菜的味道、肉的味道，珍到底去了哪里？
正想着，有人经过我的旁边，一双黑色商务皮鞋。黑皮鞋把钥匙插入珍的家旁边的门。这才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回头说：“哎，你找哪位呀？”
我赶忙起身，跟对方点头示意，黑皮鞋穿着白衬衫，带着眼镜。
“我找住在这个门的姑娘，您知道她去哪里了吗？”
“哦，那个姑娘啊。她房子到期了，可能今天白天搬走了吧。她上个月就跟这房子的房东说到期不续租了。房东是我原来老邻居，我们这栋楼里的人都是一个单位的，有时候上班还能碰上。”黑皮鞋向我介绍。
“搬走了？不可能吧，我昨天还跟她见过面呢。”
“是，没错。我今天刚跟这个邻居见过面，他还说又得重新找租户了。你跟那个姑娘什么关系呀？”黑皮鞋隔着眼镜向我眨了眨眼。
“啊，我们是朋友。”我回答。
“朋友啊，嘿嘿，现在的年轻人。”黑皮鞋边笑边摇着头走进了自己家。
他这是在嘲讽我和珍吗？他以为我们是什么关系？还说“现在的年轻人”，看他的样子不见得就比我大，不过是心态早就老了，装什么成熟呢？
倒是珍，怎么会搬家呢，她去哪里了？我走下楼去，在楼门口又拨了一次珍的手机。
“您所拨打的是空号。”提示里这样说到。
10、
珍到底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她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自己在家，拿出重新买的方便面，放到锅里，加上水，煮开，放入调料包。认识珍之后，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再忍受就这么吃无营养的调料包方便面，这就好像是背叛了珍一样。我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打入已经沸腾了的方便面中，又切了一点洋生菜，也放了进去，这才稍微安心了一点，看着这些食材就那么在锅里翻滚，如同焦灼的心。
好吃的食物没了，在露台上做广播体操的桥段没了，吻没了，就连怪物的传说也没了。一切都像是一场梦。现在回想起来，和珍相处的这段时间大概是这几年来我最快乐的时光，她让我安心，让我傻笑，让我每天清晨面对这个世界时，不再那么厌恶，甚至有一点期待，一点勇气。然而这一切都是没意义的。都他妈是耍着我玩的。
我打开锅盖，用一个大盆把方便面全部盛出，拿起筷子大口大口地吃着。面很热，我的脑门沁出汗来，微辣的调料刺激地我眼圈发红，我一再抑制才没让泪珠掉下来，我对自己如此伤感而感到羞耻和惭愧，这和我一向对自己的男子汉认知不符。
吃完方便面，我趁着热乎劲又喝了一瓶啤酒，然后打了几个嗝。我打开桌子上的电脑，里面有我后来又补上的一段游戏设定：
女孩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了男孩，原来她和负责大自然食材味道的怪物是好朋友。“好朋友？”男孩很纳闷，“你为什么会和怪物成为好朋友，莫非你是个魔女？”
“不不不，没有的事。因为我天生对食物味道非常敏感，所以才能和它做好朋友，况且大自然食材的怪物是个非常可爱的先生。实际上，我们平时吃的菜、肉、水果全是它送来的。我几乎没有买过菜。它还经常帮我做饭，手艺好得不得了。它非常热情，总是把一些新鲜的食物拿来送我品尝。”
“是这样啊，怪不得从没见过你做饭。所以这些年来，我吃的都是这位食材先生做的饭吗？哈哈哈，听起来的确是一位很不错的先生呢。”
“我偶尔也有做，而且手艺也不差。”女孩补充到，“不过它昨天来却不仅仅是来送东西的，而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我。原来，怪物的世界发生了大事。怪物的小孩们都不见了，食材先生好像是来找我帮忙的。”
“啊，那怎么办？”
“还不知道怎么办，食材先生刚把情况跟我说明，你就来了，它们一般很少出现在普通人的面前，所以它吓坏了，就说先撤了，这两天再来找我。”
“这样哦。但话说回来，怪物为什么会有小孩呢？怪物也分男性和女性吗？”
“不，怪物的小孩不是生育出来的，准确的说，是未来负责这一领域的怪物，他们是自然形成的。到了交接时间，原来的怪物就会消散而变成新怪物身体的一部分。”
“好复杂。”
“如果怪物的小孩都找不到了，永远都消失了，那么人类在未来就等于不会再有任何情绪了。”女孩告诉男孩。
“情况听起来很紧急呀，那怪物先生这两天怎么来找你呢？”男孩问。
“哦，它会在窗户上留下信息告诉我们的。”
……
这是那天从珍那里回到家之后夜里写出来的。本想再好好细化一下再拿给老板看，可是如今，却用不上了。如果不是认识珍，我大概是不会相信什么怪物不怪物的。每天那么忙，在这个城市里谁会去想什么情绪不情绪的，更不要提有兴趣了解怪物，大概每天都忙着挣钱吧，能活下去就不错了。
所以珍，你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告诉我有怪我的存在，然后又消失了，究竟有什么意义，这背后的意味是什么？
“珍，如果你说的怪物是真的，那么即使你不在我身边，它们也会存在对不对？喂，怪物，你们谁能在窗户上告诉我一声，珍在哪儿？”说完，我苦笑了起来，我自己究竟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回头看看窗户，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真的有！
窗户上歪歪扭扭地写着：“珍帮我们去找孩子去了。”
我问：“你是谁？”
窗户上，挨着刚才的字下面，又出现一行字，“还能是谁，你刚吃完泡面，这附近的怪物就是我啦。”
“泡面精灵？！”
“嗯。”
我问它：“我到哪里能找到珍？”
窗户上写着：“珍来我们所在的世界了，一时半刻回不去，除非我们的问题能解决。所以你得帮我们。”
“我？我怎么帮你们啊？我能干啥？”
“把游戏情节写完，然后做出来，再让所有的人都玩。”
“啊？这有什么用？再说这事现在黄了，我的创意被人偷了，现在我们公司的人选了别人写的情节，这东西做不成游戏了。”
窗户的一角写着：“没地儿了，电脑上说。”
我一看，的确，一整面窗户都写完了。
回头看电脑，已经出现了一行字：“我们会想办法往游戏里注入能量，只要有人玩，事情就会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时间不多了。”
“什么意思？”
“你没发现，最近很多人都变得很沉重，很难轻松起来吗？那是因为前两天已经到了负责轻松这种情绪的怪物的交接时间。所以……现在每个人都很难轻松起来了。”
“啊，怪不得，学校里的学生会沉默寡言，老于会为了带老婆旅游做出那种事。然后呢，接下来离得最近的交接时间是什么时候？什么怪物？”
“我……还有15天……接下来是负责食材的怪物，距离现在还有30天。”
“如果15天之内，问题还没解决，你还没找到未来的泡面精灵，会怎么样？”
“再也不会有人喜欢吃泡面了。”
“这不可能，就算没人喜欢吃，大家为了吃口饭也会吃下去的。”
“他们可能会去吃速冻水饺吧。”
“说得也是。”
“所以请你赶快行动！”
“我具体应该怎么做呢？”
“游戏很简单，你只需要在游戏里把未来的小怪物的形态描述出来，再用动画效果模拟就可以了，人们看到的是文字和动画，接收的是能量。只要有足够多的人被激发出这种情绪，就能召唤出小怪物们，不管他们去了哪里。”
“可是我怎么会知道他们的形态呢？”
“睡觉。”
“睡觉？”
“对，我们会在你的梦里告诉你。”
刚说完这句话，我便突然被沉重的困意上了身，不由自主地往床边走去，然后一下子倒在床上。在我还没来得及给自己盖好被子时，从未有过的深沉的酣睡就让我失去了意识。
11、
男孩在梦中跟着女孩进入了一条隧道。
“喂，这是梦吧？”
“是呀，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吧。”女孩扭头对着男孩，她今天穿着白色的毛衣，带着米色的发带，显得异常可爱，并且充满光彩。
两个人走到隧道的尽头。一个糙米黄色，梳着爆炸头的小怪物跑到前边来迎接他们。
“Hi，你就是她说的那位先生吧。”怪物指着女孩说。
“啊，是啊，这些年来承蒙你们关照我的女朋友。”男孩和怪物寒暄了一下，心里觉得这个小怪物蛮卡通形象的。
“我是未来泡面精灵。一般来说，普通的人类是无法通过隧道进入到未来怪物虚拟时光中的，你这次来带有自己的使命，请一定牢牢记住你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说完，泡面精灵甩甩自己的爆炸头。男孩心里想，相当拽嘛，不过是个泡面精灵……
但随即转头问女生：“我有什么使命？”
“啊，现在还不能告诉你。”
“哈？不告诉我怎么完成任务？”
女孩露出略显尴尬的笑容：“总之，就按照它们说的去做好了。”
男孩点点头。泡面精灵又说：“那么现在，我正式介绍一下自己吧。我是未来泡面精灵，主管人类热爱泡面的情绪冗余。我和现任泡面精灵最大的不同在于我的发型由一个绿色的发卡固定，而之前的泡面精灵的头发是由棕色发带固定。这是因为最近人们都喜欢上了一个新口味，老坛酸菜，未来这种新口味将会超越红烧牛肉成为泡面中的王牌味道。”
男孩听得一愣一愣的，在消化掉老坛酸菜泡面精灵跟他说的这一切之后，他怀疑地问到：“你头上真的有发卡吗？”
“有的。”泡面精灵低下头，在头发里面搜索了好久，终于找到了那枚发卡，并指给男孩看。
男孩点点头说：“嗯，这些都要记住对吧，我记住了。”
“好的，那么你们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就好了，一定要记住看到的每一个怪物和精灵哦，拜托了。”
男孩和女孩奋力点头，说：“放心吧。”
沿路的风景很美，是一种非常不现实的美。路两旁有一点雾气，可是天很蓝、云很高，还有颜色有些发蓝的树，空气里弥漫着一点甜甜的味道，十分清新，果然不是普通人能来的地方。
走了不太远，在一棵树底下出现一个怪物，绿色的雾气，仔细一看有点像是树叶的形状。男孩认识它，它是负责大自然和食材的，那天晚上看到的就是它。
“你那天看到的并不是我哦。”食材怪物像是懂读心术，“你看到的是现任大自然和食材怪物，我是未来大自然和食材怪物，主管人们热爱大自然和新鲜食材的情绪冗余。”
哦，对对对，这是未来怪物的虚拟空间，差点忘了。
“很高兴认识你们。”食材怪物伸出绿色的小手和女孩握了握手，“这些年来谢谢你一直给我们帮忙。”看来，女孩和食材怪物们的关系真的很好。
“我和现任负责大自然和食材的怪物最大的不同在于，我比现任要大，而且颜色也是绿得更清新一些，现任的颜色有些发污。这是因为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大自然和新鲜食材被毁坏了许多许多，我们大自然和食材怪物一族差点面临灭顶之灾。不过在未来，人们会越来越发现热爱大自然，保护新鲜食材的重要性。”
“太好了。”女孩的眼里流下了泪水。
“你们快上路吧，后面还有许多怪物在等待你们，人类的未来在等待你们。”
“我记住你了。”男孩回答。
食材怪物笑了，嘴咧到耳根，浑身的树叶抖了抖。
男孩和女孩继续往前走，不久后，周围的景色发生了一些变化。四周变成了红色，由一点点的淡红，逐渐加深，温度也有所增加，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有点像是圣诞前夕规整完毕的房间。
一个巨大但是非常萌的怪物从不远处走来。它是淡粉色的，看起来是位女士，带着珍珠项链和耳环，在它身边就觉得非常舒适。
“你一定是负责爱的怪物。我都快哭了。”男孩一边说，一边不争气地擦眼镜。
“哦，我的孩子。我是在未来负责妈妈爱的怪物，看你的样子，你一定和你妈妈的关系很好吧。哦，瞧你哭花的小脸。”怪物妈妈拿一条香香的手绢擦干了男孩的脸蛋。
“我每回回老家，我妈妈都给我提前煮上够吃好几天的蛋饺。蛋饺你知道吗？就是用鸡蛋皮和肉馅包的饺子。因为我从小就爱吃蛋饺。”
“真是个好妈妈，怪不得你这么爱她。这次行动如果成功，我会在未来创造更多的机会让你和妈妈相聚。”
“好啊好啊。”男孩的嘴里已经涌上了蛋饺的滋味。
“你要记得，我的孩子。我和现任妈妈爱怪物的区别在于，她的手帕上有着六神花露水的味道，而我的则是香奈儿香水的味道。在未来，妈妈们最喜欢的味道、孩子们最熟悉的味道，不是六神花露水了，而是妈妈身上喷的香水味。记住了吗，我的孩子？”
男孩和女孩同时点点头。粉色的大怪物给了他们俩一个大大的拥抱，送他们继续上路。
周围的颜色渐渐又变成了淡蓝色，微风吹拂着很舒服，像小时候在河边度过的暑假。不远处也的确有一条河流。
女孩指着那边对男孩说：“你看，那边有个怪物。”
一个蓝不蓝、绿不绿的大怪物坐在河边，看上去正在钓鱼。
男孩和女孩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大怪物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只说了一声：“坐下吧。”
两个人坐在大怪物的身边，谁都没有说话。感觉就这么过了好几分钟，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身边还在动的似乎就只有天上的白云和水里偶尔出现的波纹。
“我是未来的爸爸爱怪物。”怪物终于出声了，“小姑娘，你好像有些悲伤。”
女孩回答：“是啊，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我的爸爸了。已经忘记他长什么样子了。”
男孩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以前她从没说起过自己家里的事。女孩转向男孩说：“其实我从小就没有妈妈，跟着爸爸长大。可是在我13岁的时候，爸爸也离开我去了远方。所以我是跟着姑姑和姑父一起长大的。”
男孩伸出手拍了拍女孩的肩膀，问怪物：“你知道她的爸爸在哪里吗？”
“我知道，但是我不能告诉你们。小姑娘应该也不想知道吧。”女孩对男孩点点头：“嗯，对我来说无所谓。我早就把姑姑和姑父当成是我的父母了。他们对我挺好的。现在能想起来，最后一次见到爸爸，是他带着家里新炒的花生米来学校看我。他那时候骑自行车的背影真帅。”女孩天真地笑了起来。
“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前任爸爸爱怪物穿的是一件足球球衣，而我……”这时候怪物才转过来面向我们，它的身上穿了一件围裙……
“似乎未来维系孩子和爸爸们的事务变成了食物的味道。未来的妈妈们可真是幸福啊。不过，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孩子们似乎在爸爸身边，总是觉得特别踏实，特别稳定。你们要记得这一点哦。”
男孩说：“这些特征这么奇特，想忘记恐怕也难啊……”
临走之前，怪物送了女孩一朵蓝色的玫瑰，据说是他今早插花剩下的花材。
之后的路越走越黑。不是那种黑夜的黑，而是一种直觉层面的黑。天上仍然有光，但内心的颜色仿佛不断变深。前方终于出现了一个怪物，整个都是黑色的，从地面一直延续到天空，像一只巨兽，呼呼喘着气。声音震得整个地表都在晃。“这是谁？”男孩问女孩，“太可怕了，我不敢往前走。”
“我也没见过长得如此狰狞的怪物。”
两个人小步小步地往前挪。
“给我快点！”
似乎是在用气在说话，看不清楚五官，只感觉周围漂浮的气不断地逼近。男孩和女孩终于走到离怪物几米远的距离。两人手牵手才能避免想要转头往回跑的冲动。
“你是哪一位？”男孩鼓足勇气问了一句。
对方没有出声，一直在喘气。过了好久，男孩才隐约听到它说：“疼啊。我浑身都疼，我的心里更是像被绞碎了一样。是谁决定了我的出生。我才不想当什么怪物。我越来越大，越来越沉，谁能了解我的痛苦。”
“你是主管痛苦的怪物吗？”女孩问。
“闭嘴！是恨。恨，你明白吗？钻心的恨，后悔，无穷无尽的悔。”
“它是主管悔恨的怪物。”女孩小声告诉男孩。男孩微微点点头。
“你和上一任怪物有什么不同？”
“我不会告诉你们。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告诉了你，你们就会离开我，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继续心碎。”
“但是，不告诉我们的话，我们没办法救你们啊，你们会消失的。”
“我们？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什么消失不消失的，我只知道我现在难受得要命。”
男孩跟女孩耳语：“不如我们跟它说几句好话，骗骗它，先把它的话套出来？不然事情成不了。”
“不行。我们不可以骗它。”女孩坚定地说。
“你告诉我们之后，我们就会离开，但你必须要告诉我们。你必须继续存在下去，因为你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恨，有的时候也可以成为一种动力。当恨化解的时候，人们才能愈发感觉到爱有多么美好。”
“你说我的存在是有意义的？”怪物喘着黑色的气问。
“当然了。你和喜欢、和爱都是同一类的。”男孩这么回答。
“哦，你们这两个人，虽然长得面目可憎，可是说起话来，还挺像那么回事的。”周围黑色的空气散了开来，怪物的四周开始有一些粉红色的气息弥漫。
“以前的人，他们大多数痛恨命运。我们主管恨的怪物，平时都会有一个爱好，就是把纸条撕碎，我们都有一张撕碎了又会复原的纸条。我的前辈的字条上，写的就是命运二字。不过在未来，人们痛恨的主题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未来的人最恨的是什么东西？”
怪物从自己的身体深处掏了半天，终于掏出一张字条，字条上的字可真大，上面写着：自己。
“人们好像意识到许多选择是自己原先所做的决定造成的后果。与其去恨别人，倒不如怪罪自己。会经常听到“我真恨自己当初没能……”，“我真恨自己不能……”这样的话。应该说是觉察有所提升，不过因此也造成了过于自责和内疚的问题。所以我才会天天自己身上疼。前辈们可没有这个问题。”
“原来如此。”女孩点点头。
“你们回到真实世界，一定要告诉人们，不要太自责了，好好把握眼前和未来才比较好。不然我不知道要疼到什么时候。”
“好的，与其自责和内疚，与其后悔和饮恨，不如鼓起勇气向前走，对吧。”
“啊，是啊。”怪物的声音似乎也轻松了不少。
男孩和女孩准备告别主管恨的未来怪物继续往前走。怪物请他们留步，并告诉他们：“你们确定要继续往前走吗？前面就是主管虚无的未来怪物了，到了它那里还能不能走出去都难说。”
“没办法，我们必须得继续往前。”男孩回答。
“好吧，那祝你们好运。”恨怪物终于恋恋不舍地送走了男孩和女孩。
男孩和女孩一边走一边讨论着，不知道虚无怪物长什么样子。看看沿途的风景，并没有什么变化。
“很可能，主管恨的怪物就是最可怕的了。或许它是因为不想让我们走，想让我们陪着它所以才那样说的。”男孩分享自己的观点给女孩。
女孩点点头，但好像若有所思，不时警觉地看看四周。
“说起来，恨怪物其实蛮黏人的，大概在恶狠狠的外表之下，其实是一颗脆弱的心吧。是不是女孩子也是这样，有时候看起来凶巴巴的，但其实不过是因为害怕没人陪伴、没人保护，是不是这样？”男孩其实说的就是女孩，因为不好意思，他没有抬头，他觉得女孩大概也有着一颗敏感而脆弱的心。
女孩没有回答他。
他抬起头才发现，女孩不见了。四周什么都没有，路也不见了。男孩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甚至可以说，连看见这一行为本身，也已经消失。因为看见是需要对象的，而此时除了他自己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可供参照的存在，空气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男孩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一旦没有了路，方向都辨不清了。男孩这才想起恨怪物的话来。这就是虚无吧。怎么办，恨怪物说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不知道这个怪物能不能沟通，他尝试大喊：“喂，你是不是未来虚无怪物？”声音刚一发出，就像被吸走了一样，只有个短巴巴的开头。
没有回答，静默。
如果不知道未来虚无怪物和之前的虚无怪物有什么区别，任务就完不成了。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在什么地方，是在怪物的体内？还是进入了什么别的时空？女孩跑到哪里去了，是在我的身后，还是在旁边的什么方向？男孩转身，因为他想，毕竟刚才是在路上，只要继续沿着刚才的方向往前走，应该大方向不会差得更多。可一旦转身，掌握不好的话，方向可能就错了。声音传不出去，目力所及什么都没有。与其这么一直想，不如先往前走。
男孩打定主意，就继续往前走。说是往前走，但是因为哪儿哪儿都一样，根本看不出来走了没有。没办法，即便不知道走了没有，还得往前走。男孩走啊走，走啊走，一直往前走，可还是不知道走了没有，走出多远，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
“什么鬼！”男孩咒骂着。听不见声音，说了就跟没说一样。男孩一屁股坐在地上。这地也没有地的质感，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伸手一摸，什么都没有。
说不定真想恨怪物说的，走不出去了。说不定只有一个方向可以出去，但是不知道是哪个方向。男孩后悔之前没有好好向恨怪物请教，如今只能在这里瞎猜。虚无什么的，就是什么都没有，什么意义也都没有吧。男孩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些朋友，有时候他们的脸上，就会露出虚无的表情。那是一种似乎在想着什么的表情，可是从表情上就能知道，他们对想的事情感到失望。但这种问题不会困扰男孩，他一向就不会被那些想了也是白想、问了也是白问的问题缠绕。与其瞻前顾后，不如放手去做，做了就知道了。没意义的事情，也得有人做吧，什么事如果都寻个意义的话，很可能最后都会指向虚无。可虚无又怎么样呢？不活啦？
只要活着，就得往前走。
男孩站起身来，继续往前走。走到累了他也没有停下，走到困了他也没有停下，走啊走，走啊走，男孩想，我要一直走到时间的尽头，我要一直走到虚无的尽头。
他成功了，隐隐约约的，他看到前方有了色彩，有了光。他沿着那个方向继续往前走，光越来越亮，颜色越来越清晰。不知道什么时候，雾气渐散，回头一望，什么都没有，一马平川。
“喂，我这算是走出来了吧？我都走出来了，快告诉我吧，你跟之前的虚无怪物有什么区别？”男孩往他来的方向喊。
“谢谢你。”
没有声音的回答，可是像有人在男孩的心里说话。
“每个虚无怪物诞生的时候，都会在心里留一个实体，有时候是一件东西，有时候是一个人。我刚刚才诞生，我留下的，是你的所思、所爱。”
“我的所思、所爱……？你指的是……？”
天啊，女孩呢？它留下的是女孩吗？
“你把女孩留下了吗？你不能把她留下。她是我的女朋友啊，我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了，她做的饭特别好吃，我很爱她，她让我开心，和她相处的这段时间大概是这几年来我最快乐的时光！”男孩大吼，他不敢相信为了拯救怪物，他居然要失去自己的爱人。
“不，她不是你的女朋友，你们没有在一起生活了好几年。她本来就属于这里，她不能和你回去。”那个声音说。
“你胡说！她怎么不是我的女朋友，我很可能会娶她，她根本不属于这里。”
“是吗？你说她是你的女朋友，可是你能想起她的名字吗？如果你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能说她是你的女朋友呢？”
女孩叫什么名字？对啊，女孩到底叫什么名字？我怎么不知道？天啊，我想不起来！难道它们说的是对的，女孩不是我的女朋友吗？可是我必须要把她带回去呀，我到这里来不就是来找她的吗？
等等，我到这里来到底是来找她的，还是来解决怪物的问题的？她到底是跟我一起来的，还是本来就在这个世界中？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她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如果没有她，我就不会有女朋友了，没有好吃的了，没有吻了，没有做广播体操的桥段了……
“珍！她叫珍！”男孩叫了起来。
心里的声音又出现了：“是的，没错，她叫珍。孩子，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是时候回去了。”
男孩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一切都在翻天覆地地变化，时空交错，他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此刻。此刻，他感到头痛欲裂，伸出手去，他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
他睁开了眼睛。
12、
535个未来怪物的信息已经全部从我的脑海中输入到电脑中了，算上睡觉的时间，已经八天过去了。睡觉的时间太久了，我整整睡了三天。
“三天啊，泡面精灵。我现在只剩下七天的时间来救你了。让我睡那么长时间干嘛？”我在电脑上写着。
“你有这功夫赶紧抓紧时间多干活儿。”精灵这么回复，真是个催促人的精灵。
“我已经整整五天没睡觉了，就算我前三天睡多了，我现在也已经累极了，困极了，再说，我现在也已经整理完了，下一步怎么办啊？我找谁去把这个做成游戏啊？”我一边煮着泡面，一边哈欠连天地打字。
“你找李咩咩。”
“李咩咩？他也是你们的眼线吗？难道他就不受怪物消失的影响吗，找他有什么用？”
“李咩咩不知道怪物，但是他练瑜伽，你知道，练瑜伽的人，都没什么情绪，所以他不太受怪物消失的影响。虽然他不知道怪物，但是他一定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特殊的存在，尽管去找他好了。你在他最低谷的时候关心过他，他一定会帮你的。”
原来如此。原来之前做的事情都是有安排的。这些怪物们，想的也是相当长远……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要问，梦里的那个女孩，到底是不是珍？珍什么时候能回来？”
“到了现在你还有功夫想这个啊，重色轻友啊你，我都危在旦夕了，你还想着女人。我毕竟陪伴你度过了那么多难熬的孤独岁月，难道你真的希望世界从此无泡面吗？”精灵打完这些话，还发来了一个哭丧脸的表情。
“啊行行行行行……我睡一觉起来，马上就去找李咩咩行了吧？”
泡面我都忘了吃了，关上火之后直接倒头睡着了。
醒来时不知已经过了多长时间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经是晚上了。我又重新打开火，加上一些水，把泡面加热了一下，然后稀里糊涂吃光了一盆。
还是饿。我穿上大衣，往地铁站走去，路上经过麦当劳，我又买了一个汉堡和一杯奶茶。
和泡面比起来，汉堡的味道好极了。番茄酱酸酸的味道配上牛肉饼的香，让我感到人生还是美好的。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吃上一口好吃的，就能忘记之前所有的苦，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容易生存，容易满血复活，看到一点希望就开心。
我在地铁上换了三次才到李咩咩家。平时乘地铁都会烦躁，因为人很多。今晚不会了，在地铁上的时候，虽然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木木的，显得非常冷血，但我好像和他们每个人都有连接。我知道，他们每个人明天能不能笑，都和我息息相关，我第一次如此平静。
咩咩看到我，有一点惊讶。“唉，你病好了吗？听说你请了一周病假，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来不及跟他寒暄，只问他：“家里没有别人吧？”
咩咩愣了一下，随即点点头。我便直接侧身进了他家。径自在玄关换了一双也不知道是谁的拖鞋，就到了客厅，随便找个地方一坐，赶紧把包里的电脑拿出来。这时咩咩也到了客厅，尽管觉得我的行为异常，他还是倒了一杯热水给我。“抱歉，我没有生病，请病假只是因为我这段时间需要在家做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这件事非常着急，而且需要你的帮忙，不然我也不会大晚上来打扰。我这几天一直都处于极度工作和极度休息的间歇转换之中。请问一下，今天几号了？”
“1月5号。”
“看来我又睡了一个整天了。我简而言之的说吧，我们需要在六天之内做出一个游戏来，这个游戏关乎全人类的命运。我现在电脑中有全部的游戏情节，需要你帮我把它做成动画。”
“好的，我帮你。”
“你都不问问我这是个什么游戏？”我对李咩咩的爽快有些吃惊。
“我相信你。”
我点点头，怪物们果然没有看错人，一切都很顺利。
“很感谢你能相信我。但我觉得还是大略介绍一下比较妥当。”
李咩咩做出一个请讲的手势，随即打开身旁的音响，“不介意我放点舒缓的音乐吧？感觉你有些焦虑。”
“好，谢谢。”我随即听到音响里传来大海流动的声音，的确有让人放松下来的作用，我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终于不用再自己保守秘密了。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情绪怪物，是由人们的情绪冗余形成的。”
“跟你之前写的游戏设定一样。”李咩咩说。因为参加比赛，全公司的人都看过之前的游戏设定书。
“对，但是这件事是真事。上次和我来的那个女孩子，是她告诉我的，我根据她跟我讲的才写了那个游戏设定。现在，我自己也和其中一个负责泡面的小怪物取得了联系，因为那个女孩子失踪了。”
“失踪了？”
“对，也不算失踪吧，她是那种天赋异禀的人，可以在人类世界和怪物世界之间自由穿梭，平时也能看到怪物。怪物的世界最近出现了很大的问题。就是怪物的孩子们都消失不见了。他们是在未来将会分别负责各种情绪冗余的怪物，如果不能及时找到他们，人类在未来，将会丧失所有的情绪，后果不堪设想。现在，负责轻松的怪物已经全部消失了。”我低下头，觉得这仍然是一个令人不安的消息。
“怪不得，最近许多人无法放松下来，总是焦虑、易怒、紧张。虽然我自己不太受情绪的影响，但是对于他人的情绪，感知却十分敏锐。”李咩咩介绍到。
“是怪物们让我来找你的，它们说你修习瑜伽多年，几乎不太受情绪影响。”
“也不能说完全不受影响吧，只能说影响比较小。”李咩咩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么，我们现在就开始工作吧。这个电脑里就是所有的游戏情节设定对吗？”
“嗯，”我点点头，不过却没有把电脑马上给他，反而拿过来抱在怀中。
李咩咩露出不解的表情。
“事关重大，你能保证你是靠谱的吗？能保守秘密吗？”我审慎地问他。
“能帮助那么多人，对我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我会非常珍惜，请相信我。上次你和那个女孩来我家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你们俩都不是一般人。虽然这样说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是需要帮忙的时候你能想到我，我真的很开心。”他说的很诚恳，看样子不像是骗人。我才慢慢把电脑递到他的手中。
李咩咩花了两个小时看完了全部的设定，然后对我说：“真是一部了不起的游戏，对我来说，觉得十分感人。”他这个人还真是多愁善感。
我问他：“动画全部制作完，大概需要多久？”
“完全不吃不睡，不大可能，人会顶不住。以最少睡眠时间来计算的话，我每天只需要睡两个小时就够，但即便这样，也仍然需要五天左右的时间。”
“五天……那样的话，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泡面精灵的期限。”我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他：“反正现在也没有办法了，只能如此。可是动画做完之后，我们有什么办法做成游戏再让所有人都能看到这款游戏呢？我们需要让尽量多的人玩这款游戏，这款游戏中有能量，只要玩的人够多，未来的怪物和精灵们就能被召唤回来。要让它们感受到人们现在的情绪。”
“这个没问题。”李咩咩信誓旦旦。
“怎么说？”
“我男朋友就是一家游戏公司的技术总监，另外他还有另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李咩咩顿了顿，“他还是个顶尖黑客。”
全对上了，怪不得李咩咩必须要和男朋友和好。
13、
李咩咩请了一周的假，我在李咩咩家住了5天，负责给他弄吃的、喝的，他则专心工作。他家的床可真舒服。我每天都睡到太阳高照才醒。在他家睡觉特别踏实，睡得很好。这几天感觉我的所有情绪都释放掉了，内心非常平静。
李咩咩每天晚上睡多长时间不知道，通常我睡觉的时候他还在客厅工作，等我醒了，他也已经开始工作了，他就像没睡过一样。他告诉我，每天夜里他困了就在瑜伽垫上睡几个小时，然后再重新起来工作。他每天都要冥想半个小时，这能让他保证精力充沛。
我不太会做饭，一般都是帮咩咩点餐。我们通常都会安静地吃完，中间几乎不怎么说话，但即便这样，也不会觉得不舒服，我感觉很神奇。
到了第5天傍晚，咩咩告诉我，已经全部画完了。他真是厉害，原本觉得时间这么赶，画出来的动画一定会粗糙一些，可是并没有，每一个怪物的毛发都能看得非常清晰。咩咩说这几天他的感觉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如有神助。其实是“如有怪助”吧，我猜想。但是还有最后一天，不知道咩咩的男友能不能完成。
咩咩给男朋友打了一个电话。男友半小时内到了咩咩家。
“即便是整个团队一起不间断地工作，至少也要3天时间。”男友穿着黑色皮衣，脚蹬系带皮靴，完全是一个野性的style，还真是相当看不出来这两个人是一对啊。
“3天！那泡面精灵就赶不上了。”我失望地说。
咩咩的男友耸耸肩，表示真的就只能是这个速度了。
咩咩也露出伤心的表情。
“没关系，”我对他们说，“我们只要尽力就好了，泡面精灵，我想，它会理解我们的。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尽快把这个任务完成，好拯救更多的怪物。”
咩咩和他男友都点点头。
第二天晚上，也就是泡面精灵消失的前一晚，我梦见了它。我是说，我真的感觉我看到它了。它顶着卷发，戴着棕色的发带，略微有点娘炮。它坐在我的床头叹气。
“对不起啊，兄弟。我尽力了。”
“别说了，我都知道。我要走了，来跟你道个别。”
“呜呜呜……”在梦里我竟然哭了起来。
“哎呀，你别哭啊。你一哭我也跟着难过。其实我早就知道时间是来不及的了。”它转过身冲着我，挤出一个笑脸。
“难道说我以后都再也吃不上泡面了吗？”我哭得稀里哗啦，梦里没有面巾纸，只能拿手擦眼泪。
“嗨，其实，有谁是真正喜欢吃泡面啊？人们之所以吃泡面，要么是因为时间紧张，要么是因为穷。时间充足又有钱的时候，谁能想起来吃泡面啊。大家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说喜欢吃泡面，不然就觉得自己也太惨了。说起来真是惭愧，我的存在不过是利用了大家的自欺欺人。”泡面精灵苦笑着说。
“不是的，才不是这样的呢。我就是一个真正喜欢吃泡面的人。冬日的夜晚，从外面下班回来，一天的苦涩和疲惫难道不是被泡面的辛辣一扫而光了吗？只是在泡面里加上一个鸡蛋，有时候也觉得是幸福的。有的时候有难过的事，也可以借着吃泡面流一流眼泪。对男人而言，泡面是离不开的一种食物吧。如果有一段时间没有吃上泡面，会想念的吧。”在梦里，我勤勤恳恳地这样安慰着对面的卷毛兄弟。
卷毛兄弟终于被我说哭，跳过来跟我抱在一起，我甚至能感觉到它有着吃泡面的时候那种热热的温度。“即便是生命的最后一天，能听到有人这么告白，太好了。”
“这么想的肯定不止我一个，喜欢你的肯定不止我一个。”
泡面精灵终于止住了眼泪，它把头上的发带交给了我，又给了我一副扑克牌，它说扑克牌是轻松怪物留下来的，它把这些交给我留作纪念。我拿到东西又哭了一鼻子。
“你要记住，我们选择你，和我们选择李咩咩和他的男友一样，是有原因的。这个任务究竟能不能成功，就看你了。”
“我？我哪儿有什么本事？”我抓抓后脑勺，虽然内心里挺喜欢别人这么夸我的。
“你是个英雄。”
英雄吗？我想起珍，珍也这么说过。
再次抬头的时候，泡面精灵已经消失。
第二天一早，我还是不敢相信似的，一大早就跑到离得最近的小卖铺去买泡面。“你好，我要一盒康师傅泡面。”
“你要什么？”
“泡面，什么牌子的泡面都行。”
小卖铺老板一脸狐疑地望着我，半天才回：“没有，我们没有这个东西，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我们从来没有过。”
14、
游戏上线的前一天，咩咩突然打电话来问我：“虚无怪物的设定似乎有些问题？”
我这才想起来这件事。
做梦醒了之后，莫名其妙的，脑子中全部都是未来怪物们的各种信息，我将它们一一记录到电脑中。可是到了未来虚无怪物那里，我怎么也不知道它和之前的虚无怪物的不同在哪里。在梦里，它把我身边的女孩留下了，而且说那是珍。可是，如果在游戏里也这么设定的话，是不是珍就回不来了。可是如果不把怪物设定好，游戏完全没有办法上线。缺失任何一个怪物，恐怕对人类来说影响都很大。
虚无怪物为什么要把珍留下呢？假使一个人深陷在虚无之中，会怎么样呢？
我想起珍对我说的话，她说她跟旁人都不一样，
她到底跟别的人有什么不同？
是不是因为她能看到怪物而别人看不到？
是不是因为她脊柱侧弯？
是不是因为她说这个世界上无论做什么事，若干年后再去回顾，都会觉得是在浪费精力？
是不是因为她有时候想和怪物们生活在一起而不想在人类世界生活？
那时，我为什么不问清楚？她一再说自己是那么的特别，我却跟傻子一样，根本就没有好好了解她。我明明知道她的心里一定有什么痛苦，我却不想去探究。
我不想失去她。但却根本不了解她。
但是没有时间了。我必须要赶紧决定。
珍说，我是个英雄。泡面精灵也说，我是个英雄。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说，也知道他们想让我做什么选择。即便我把珍留在怪物世界，恢复的世界也不过就是之前我每天浑浑噩噩所生活的那个世界。还是要每天挤地铁，还是要交房租，还是要忘掉痛苦地去生活，还是只能往前走。但没有珍了，就连最后一点点愉快都没有了。
但还是要往前走。如果不往前走，什么都将倾覆。如果瞻前顾后，将会永远看不到真相。
我给咩咩发了一条微信：未来虚无怪物留下了一个叫珍的女孩，在它的内心。
几小时后，咩咩的男朋友侵入所有公用和家用的计算机，将这款游戏嵌入到启动程序中。
我一个人坐在家里。我可能太愚钝了，我感觉不到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我们成功了，还是失败了。未来怪物们到底有没有被召唤回来。我毫无感知力，只是觉得很伤心，当英雄的滋味一点都不好受。
我顺手打开了笔记本，想要检查一下游戏是否会自动启动。但看到的却是一封信，是珍写给我的。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你一定是已经完成任务了。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这样做的。
你不用难受。我是自愿留下的。事实上，我们每一个人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在我们内心深处自己决定的。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感到非常地孤独，觉得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就算我变得开心，就算我拿到了好成绩，可是，也没有人真正在意。而且我发现，我们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是这么地孤独。我看到人们有各种各样的情绪，而且疏忽万变。一开始的时候，我对能看到怪物们感到恐慌，那使我显得跟别人都不一样，也没有人相信我。
我几乎切段了和所有人的连接，只和怪物们一起玩，跟他们交流。直到遇见了你。
你是一个烟火气好重的人，你是一个好真实的人。虽然你每天只是吃泡面和冻饺子，可你仍然生龙活虎的。你不像我一样虚无。
你在我家里睡着过，我仔细研究过你的脸，甚至是上面的粉刺。每次你来，我都感觉家里像是春天来了，有了温度。可你走了之后，屋子里又变得和往常一样，冷冰冰的。我听你说爬山的故事，听你说蹦迪的故事，跟你一起去看电影，我觉得你是在乎我开不开心的。那时候，我真的觉得温暖。
不过，我在虚无中待得太久了。我是不属于未来的。
虚无这种情绪，虽然不好，不过没有却也是不行的，因为虚无其实也是一种自由。什么都没有，也就意味着什么都有。因为虚无而受到鼓舞继续往前走的，也大有人在。
这是我能给所有人做的最好的一件事了。
落款是珍，她还写了一句：喜欢你。
我背上书包出门去，地铁里有人在开玩笑，有人开始在打游戏，整个世界终于松弛了下来。我和咩咩他们一起吃了晚饭。他们俩很开心，我一个人闷声在旁边喝着酒。这世界太喧嚣，我终于第一次，感受到了所谓虚无在心里驻扎的重量。是那么沉那么沉，就像心里灌了铅。
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回的家。
15、
五天后，世界已经好了。
我收到了老于的道歉微信，他说和老婆结婚十周年，想让她高兴一把，因为她跟着他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但想来想去，这件事还是做得太不地道了，让我别介意。
我和咩咩他们做的那款游戏不会在人们记忆中留下印象，所以我还是原来那个穷光蛋。
泡面精灵没有告诉我，消失的怪物，只要留存着纪念物，还会复活。所以它和轻松怪物已经复活，并且顺利完成了交接。我说它这是骗我的眼泪，它说我也骗了它的眼泪。
整个世界松弛了下来，人们又开始在地铁上打游戏，开玩笑，情侣互相依偎着。公司楼下的学校，又吵得不行。
唯一的改变，或许在于，每天上班的时候，我不再烦躁不安。
这个城市和我之间，有些东西发生了改变。
我发现同事们都特别善良可爱，敢于面对自己性取向的人，一定都是有勇气的人。老板提拔我做了内容主编，希望我写出更多有趣的游戏。
每个周末我都和咩咩及他的男友，一起去练瑜伽。
我每天早起在窗前看日出，下班的路上看日落。我还在十点五十五分到露台上抽烟，尽管已经没有那个做广播体操的女孩。
我比之前要努力得多，当过一回英雄的人，就再也不想当狗熊了。
我后悔没有和那个女孩子，说过一句“我爱你”。
每个周末的早晨，我都期待着有人能敲响我的门，再给我做一次我从来没吃过的东西。
有一天，门真的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