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往生者沐浴更衣完成,许田歌着手化妆。
早上调和的底色,和寿终正寝的逝者肤色差不多,只简单地做了调整就好,效率提高不少。
梁明远在一旁机械地打下手,他时不时走神,脑海中跟在播放幻灯片似的,不停地回闪那对夫妻悲伤的面容,以及自掏腰包用3D打印后,接下去的几个月钱包比脸都干净,过得抠抠搜搜的悲惨画面。
非亲非故,图啥呀?
他内心纠结,思绪一团乱麻,始终下不定决定。
梁明远用搓得温热的手,轻轻按摩逝者眼部周围的肌肉群,等肌肉放松后试图将眼睑合上,尝试好几遍都不行。
“这眼睑怎么合不上呀?”梁明远拧着眉头,以为是自己手法不对。
许田歌上手尝试一下,同样合不上,她低声道:“有时候是这样,用点胶水粘住眼睑就行。”
梁明远连忙从化妆箱里翻出胶水,递了过去。
他看着许田歌像滴眼水一样,将晶莹剔透的液体滴入眼眶,然后按下眼睑,等胶水干透,才缓缓地松开手上的力道。
她动作细致认真,好似在对待一件艺术品。
梁明远不由地想起,接运遗体时,许田歌说要好好给大学生化妆,她应该也是想让失独的夫妻,好好和唯一的孩子道别吧。
……
“好了。”许田歌轻轻地落下白布的一端,盖住逝者自然和蔼的面容。
她收拾好化妆品就往外走,梁明远跟在她身旁,有两人与之擦肩而过。
狭小僻静的走廊,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业务员温声问:“您需要办什么仪式吗?”
“不用不用,费那么大劲儿,看一眼就推进去烧了,有什么意义。”
“好的,您是直接火化是吗?沐浴化妆也不需要?”
“对!活着对他好才是真孝顺,死了搞那么隆重,有什么用?就是在作秀,给别人看的……”
许田歌和梁明远行至走廊尽头,转弯处有个窗户,阳光投射进来,带着的温度驱散白炽灯的阴森冷气。
“田歌。”梁明远没来由地出声,语调中有一丝迷茫,“你觉得干我们这行,有意义吗?”
“我没想过。”许田歌不假思索地回答。
她确实没想过那么深奥的问题,也从来没感受过媒体报道里写的“死的摆渡人”之类的自豪。
对她而言,这只是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本身是有意义的,可以让她有收入,有立足之地,可以替许言言交学费。
“你呢,你觉得有意义吗?”
梁明远思忖良久,那时他们都已经走到殡仪馆外的坝子上,侧头就可以看见服务大厅的落地玻璃。
“有意义。”他的声音带着和平日里极为不同的低沉喑哑,好似被砂纸磨过喉咙。
小时候,他对殡葬行业还没什么认知时,看见有人哭得稀里哗啦,拉着梁志强的手泣不成声,不停地说“谢谢梁师傅,谢谢你”时,他觉得梁志强前所未有的高大,长大后想成为老爸那样的人。
只是后来知道殡葬是怎么回事儿了,那份向往也就没有了。
但站在坝子上,燥热的夏风吹在他裸露的皮肤上,儿时的那份悸动,宛若一股微电流在他心间一击。
“田歌,等等。”梁明远一把拽住往停车场方向的许田歌,朝着服务大厅扬扬下巴,“我想去试试。”
许田歌迎风浅笑,点点头:“你去吧,我等你。”
虽然她不知道梁明远具体要做什么,但莫名想要支持他:“加油!”
原本将老馆长团团围住的媒体记者采访结束,作鸟兽散。老馆长也进来殡仪馆,往等他的大学生父母走去。
梁明远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大声喊:“等一下。”
“老梁的儿子?”老馆长嘀咕一声。
梁明远连忙道:“您好,仪式这边遇到了点困难,有件事情想要和你们协商。”
夫妻二人跟梁明远走到一旁。
梁明远抿了抿薄唇,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试探:“是这样的,现在重塑往生者的面容有两种方式……其中3D打印效果很好,但是价格昂贵,您也知道,我们是免费做仪式……”
“你是不是想耍赖!”男人激动地揪住梁明远的衣领,面红耳赤。
“没有没有,您误会了……”
女人见梁明远和儿子差不多大小,又客客气气的,连忙拽下丈夫的手,温和地说:“你让他说完!”
“3D打印出的面容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比传统手陶捏出来的效果好,所以,为了仪式……”梁明远可不敢直接让丧属这份钱,只能不停暗示。
好在女人上道,立马听出他的潜台词,顺着话茬问:“这什么打印,要多少钱?”
“打底得上万。”
霎时,夫妻二人沉默下来。
梁明远紧张万分,他觉得心脏撞击地胸腔生疼,屏息等待回答。
等待的几秒钟都变得无比漫长,好似过了几个世纪。
女人才喃喃地问:“效果真的那么好吗?”
“差不多就跟重新看见亲人一样。”
刹那间,女人的眼泪又跟决堤似的,窸窸窣窣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坚定地说:“用,就用这个。这钱我们自己出。”
“这……”
男人似乎有异议,才刚张开嘴,话还没出口,就被女人用力将一掌拍在胸口,而后靠了过去,哭得浑身瘫软。
“儿子没了,念想也没了,留着那么多钱有什么用?”
男人被戳到伤心处,也红了眼眶,点点头:“好,什么效果好就用什么!你们不要拘着束着,只要好的,都用上。”
“请节哀。”梁明远从小到大见多了生离死别,却也有些遭不住,说完,“策划案出来后,我再来跟二位确认。请节哀。”
他走出服务大厅,看见许田歌蹲在台阶边,身旁的化妆箱都挡住她半个身体。
“田歌,你怎么蹲在这儿?”梁明远走过去提起化妆箱,伸出一只手,“我拉你。”
“谢谢,我自己能起来。”许田歌撑着膝盖缓缓地站起来。
今天上午虽然只有一个沐浴化妆的活,但因为工作长期弯着腰,她感觉自己小小年纪就腰肌劳损,蹲着舒服点儿。
梁明远看着空白的掌心,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他从许田歌的一言一行中都能感受到拒绝,她始终克制地保持距离。
这份打击融入日常,习惯了,也就不痛不痒。他立马调整过来,不自然地将手在裤腿上搓了搓:“害,我手上全是汗。”
许田歌直接将尴尬忽视,察觉出梁明远心情不错,笑盈盈地问:“怎么样,成功了吗?”
“那当然!我梁明远出马,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都没给你阳光,你就还灿烂上了。丧属怎么说?”
“……”
***
丧葬店在临街的小巷里,老城区树木长得高大茂密,尽管此时是大中午,店里也昏黑幽暗。
天井漏进的一点阳光恰好照在梁志强的椅子上,他正翘着二郎腿,用手机打扑克。人字拖挂在脚丫子上,一甩一甩的。
在不远处,老式落地电风扇对着他呼呼的吹,风从衣领灌进去,以至于薄衫鼓鼓囊囊。
他感应到有人进门,条件反射地放下手机招呼:“你好,要点什么?”
“爸,是我。”梁明远没好气地说,“你好好看店,别只玩手机!进来谁都不知道。”
“不玩手机干嘛?天天对着骨灰盒发呆?”梁志强又一屁股坐回椅子上,老旧竹编椅发出吱呀的声响,指了指厨房,“冰箱里留了饭菜。”
“中午吃啥?”
“能吃啥,不就那点老花样。”
说着,梁明远从冰箱里拿出两盘菜和电饭锅的内胆。
梁志强做了一个笋干梅干菜扣肉,一个蒜蓉呛生菜。
梅干菜扣肉上方淋了点菜籽油,散发出馥郁的香味,很下饭。梁明远能够就着梅干菜炫一碗白米饭。
大夏天,他也不想在微波炉热,许田歌也不讲究,两人坐在小桌上吃起来。
“你们都吃过了?”
“我肯定吃过了。谢心怡那小丫头没下楼,那么瘦还在减肥?”
许田歌对胖瘦不在乎,想吃就吃,从不减肥,但以美体体重要求自己的谢心怡,减肥是家常便饭。早餐随便吃,中午和晚上是严格控制碳水,有时候吃点零食和零食。
梁志强的饭菜做的好吃,但一看就容易长胖,她干脆不下楼。
吃得差不多时,耿云飞回来了。
张实知道店里没活,已经提前回家。
“哇,你们也不给我留点儿?”耿云飞看着盘子里的菜已经见底,嘀咕一句。
“还能短了你吃喝?我再给你炒个菜。番茄炒蛋行不行?”梁志强放下手机。
“谢谢老板!”
许田歌上楼回房间,木楼梯发出古老的呻吟,因为老房子的楼梯很陡,她还有些不习惯,小心地扶着一侧的墙。
最开始看梁明远下楼健步如飞的样子,她还震惊了一下。
推开房门,冷气扑面而来,房间里空调打得很足。
谢心怡坐在书桌前,整个人瘫靠着椅背,耷拉着眼帘盯着电脑屏幕看,鼠标放在大腿上,正百无聊赖地滑动。
她已经换上舒适的吊带裙,头发也用鲨鱼夹固定在脑后,一副休闲的装扮。桌面上还有几包膨化食品的包装袋,应该是她的午饭了。
察觉到有人进来,谢心怡连忙将网页关掉,露出word文档,上面还有大大的标题,是衣冠告别仪式的策划案。
“是来了?”谢心怡主动打招呼。
“嗯。”
“下午没活吧?”
“没通知,应该暂时没有吧。”
谢心怡神色有些不自然,她没话找话似的问:“要给你挪位置吗?”
许田歌有做每日总结的习惯,现在两人是公用一个书桌,她有些惊讶谢心怡怎么忽然变得如此体贴,随后便明白其中缘由,她摇摇头道:“没关系,你用,我去洗把脸。”说着,就往洗手间走去。
尽管刚刚谢心怡动作很快,但因为屋门开口的方向正好对着书桌,许田歌视力很好,将网页logo看得清清楚楚,上面写着“XX招聘”。
谢心怡和她搭话,这是在心虚啊。
许田歌将一抔清水浇在脸上,随后仰起头,望向镜子中的自己。
清水将她的刘海儿打湿,一绺一绺的挂在额头。
她腹诽:换个工作罢了,有什么不敢让人知道的,这不是蛮正常的事情。
房间里,谢心怡还有些不安,总觉得自己偷偷投简历,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生怕人知晓。
但这念头闪过一瞬后,她又释然了:知道就知道呗,等找到合适的,迟早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