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
兀术赤依照草原礼节行礼,其实没有什么错。
百官上朝对皇帝也只是躬身行礼,不会跪拜,只有重大的事件才会跪拜。
比如之前李钰中状元时,传胪大典上,他要跪拜谢恩。
还有李钰被封为伯爵时,也要跪下谢恩。
平常的时候,见到皇帝都不用跪拜,只需躬身行礼即可。
礼部尚书周文渊此刻跳出来,其实就是在刁难草原使团。
但满朝文武没有谁觉得不妥。
对待胡人就该如此,虽然朝中官员没有参与过对北胡的战争,也没亲眼见过战争的惨烈,但听人描述便也能想出几分。
特别是翰林院刊印了李钰的《满江红》后,满朝官员几乎都会背了。
那句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北胡血,最能体现对北胡的仇恨。
因此这满朝文武,无论清流还是温党都对北胡有恨意。
此刻周文渊的刁难得到了其他官员的附和。
“周尚书所言极是!”
“连基本的礼数都不懂,还谈什么求助?”
“请陛下将其驱逐!”
“……”
兴平帝看着下方的官员,第一次发现原来温党和清流也有意见统一的时候。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草原使团,想要看看他们如何选择。
兀术赤听着周围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呵斥,脸皮涨得通红,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一股屈辱和愤怒从心里爆发。
身为三王子,他可是很少有受辱的时候。
这次来出使景朝是为了将功补过,也知道肯定会受辱,但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身体有些颤抖,很想拂袖而去。
但想到离开龙城时,父汗那沉重如山的嘱托,想到了草原上那些在瘟疫中痛苦呻吟、绝望等死的族人。
巨大的屈辱与拯救族人的责任在他心中疯狂交战。
最终,理智战胜了屈辱,他噗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以头触地,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嘶吼着喊出。
“北胡使臣兀术赤……叩见大景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身后的使团成员,见状也纷纷含着热泪,带着无比的屈辱,跪倒了一片。
这一刻,整个金銮殿再次安静下来。
众多官员脸上浮现笑容,仿佛打了打胜仗一般。
“平身吧。”兴平帝开口。
“谢陛下!”兀术赤等人起身。
“兀术赤,你等不远千里而来,所谓何事?”皇帝明知故问。
兀术赤深吸一口气,从怀中取出兀勒汗的亲笔信,双手高高举起。
“外臣奉我父汗之命,特来向皇帝陛下呈递国书,草原遭逢大难,恳请陛下,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救我草原万千生灵于水火!”
魏瑾之快步下阶,接过国书,当众展开,宣读起来。
随着信中描述草原瘟疫横行、十室九空、尸横遍野的惨状一字字念出。
以及最后那“若得天朝相助,愿世代称臣,永为藩属,岁岁来朝,绝不背盟”的沉重承诺,大殿之上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陛下!此乃大景之福啊!”
一位兵部官员率先出列,神情激动,“胡人狼子野心,屡犯我边关,如今遭此天谴,正是其国运衰微之兆!
我等正当坐视其自生自灭,岂能相助?
待其元气大伤,我大景便可永绝北患!”
“臣附议!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今日救他,来日他恢复元气,必定再次寇边!
农夫与蛇的故事,陛下不可不察啊!”有官员高声附和。
顿时其他官员也纷纷附和,北胡屡次入侵大景,搞得北疆那边生灵涂炭。
每次打仗,大景这边就要兵部筹措粮草,钱财,调派援军。
说实话,兵部这边恨不得北胡都死绝,这样就能一劳永逸了。
如今爆发瘟疫,这可太好了,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北胡灭绝,这肯定不会去救啊。
听到这些朝臣的话,兀术赤的拳头再次捏紧,脸色也有些发白。
如果大景不救,草原恐怕真的会完蛋。
“荒谬!”有清流官员出列反驳。
“陛下!圣人有云,仁者爱人,推己及人。
如今胡地生灵涂炭,我天朝上国,岂可见死不救?
此举有违仁德,亦非大国风范!
况且,若真如信中所言,瘟疫失控,蔓延至我朝,届时又当如何?
救胡,亦是自救!”
“自救?我看是养虎为患!”
又有官员反驳,“谁能保证他们不是诈降?谁能保证他们真的能做到信中所说?”
“称臣纳贡,此乃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上策啊!若能以此收服北胡,省却多少兵戈之事?”也有官员从现实利益考量。
朝堂之上,救与不救两派争论不休,吵得面红耳赤。
主战派欲借天灾灭胡,主和派则从仁义、实际利益和防疫角度主张救援。
就在朝堂上为救与不救争论得不可开交之际,一直闭目养神的首辅温知行,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向兀术赤开口道:“三王子,老夫有一问。
草原此疫,是否始于战后那些未及时处置的战场遗骸?”
兀术赤闻言,重重地点了点头,“回大人……正是!”
温知行微微颔首,他看向兴平帝,拱手道:“陛下,如此看来,此疫虽是天灾,亦与人祸相关。
我大景乃礼仪之邦,仁义之邦。
如今北胡既已幡然悔悟,愿称臣纳贡,若我朝因其困境而袖手旁观,甚至幸灾乐祸,岂非与蛮夷无异?失了天朝上国的气度与风范!
臣以为,非但要救,更应倾力相救!
一则彰显陛下仁德,泽被苍生。
二则,若能借此收服北胡,令其真心归附,则北疆可定,兵戈永息,实乃利在千秋之伟业!”
话音落下,原本由兵部带头主张不救的温党官员,一见首辅都主张救了,虽然有些错愕,但也都立刻见风使舵,纷纷改口。
“首辅大人高见!确是彰显我朝气度之时!”
“救!必须救!此乃陛下仁德感化四方之良机!”
“臣附议!”
一时间,朝堂上全是要救草原的声音。
清流官员感觉怪怪的,温党不是应该和他们唱反调吗?怎么首辅大人转性了。
就连沈知渊都有些诧异的看了温知行一眼。
兴平帝看着瞬间团结一致的百官,也有些意外,他沉声道:“众爱卿之心,朕已知晓。
然,瘟疫岂是易与之事?
自古至今,每遇大疫,我朝亦多是迁徙百姓,封锁疫区,任其自生自灭,罕有能有效救治者。
纵有医者前往,亦多是有去无回。
此去草原,风险莫测,谁人可往?又如何救之?”
百官闻言,纷纷沉默,瘟疫在这个时代几乎是无解的,谁去谁死!
温知行嘴角掀起弧度,他就等着皇帝这话,上前一步道:“陛下所虑极是。
不过此事既与之前战事关联,老臣这里倒是有个最佳的人选。
武襄伯李钰,曾深入草原,对当地情势最为熟悉,且其智计百出,常有惊人之举。
或可命其前往,统筹救治事宜。
一来,可全其有始有终之义。
二来,或许以其之能,真能找到克制瘟疫之法,亦未可知。”
这话一出,许多温党成员顿时明白了。
怪不得首辅赞同救,原来在这里等着。
此计甚毒啊!
让李钰去那九死一生的瘟疫之地,无论能否控制疫情,他都凶多吉少!
若死在瘟疫中,是“因公殉职”。
若被仇恨他的胡人暗算,那也是“意外”。
既能除掉心腹大患,又能博得“举贤不避”的美名!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