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繁华落尽
水拍天2025-11-06 16:003,457

   德佑元年除夕,大雪纷飞,临安城门大开,宿卫军不问往来,随意进出。城中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不见守岁的热闹喧嚣,鞭炮齐鸣,路上也不见有人聚集买扑。只见一辆接一辆满载的马车往城外走,行色匆匆地赶路。

   元军大破独松关后,兵临临安城下,却只围不攻,朝臣公然出逃,百姓更是带着全部的家当寻找安全之所。

   平安牙号的掌事张行带着数名伙计,在嘉会门下已守了半月。每日分四班,每班三个时辰,看着每日出城的百姓越来越多,心思也跟着上下起伏。

   “少当家恐怕是不会来了。”连迦执掌南山印社,与平安牙号同属于泉州大海商杜家,“泉州至临安,陆路最慢一个月可至,可少当家十一月初出发,走了已近两个月。”

   张行面色凝重,“少当家陆路都不能平安抵达,可见只有外海能回家。”

   连迦的肩头落了积雪,“可继续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人人都想离开,但离开并非是最安全的。

   平安号除了泉州籍的伙计,其他能走的都走了。贾似道襄阳兵败后,朝中主和派与主战派内斗不断,致民生百姓于不顾,大批军士沿途劫掠。元军二十万兵马一路攻城略地,所过之处皆是屠城三日,血流成河。

   逃亡,可能是死路一条。

   他们在等一个人,一个能带他们平安回家的人。  

   “快看,杜家的马车。”

   “少当家,是少当家。”

   他们等的人便是杜家少当家杜衡,一个往来南洋诸蕃皆能平安归来的大纲首。在泉州城大海商出海排名中,他稳居第一。  

   一辆残破的紫檀木马车冲入嘉会门,扬起泥泞积雪,车身摇摇欲坠,侧面留有数支箭矢和几处刀砍的痕迹,这一路的凶险一览无遗。驾车之人是一名僧人,僧衣上血迹斑驳。

   天色已暗,雪落无声,寒风呼啸而至,车内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

   马车停下那一刻,欢呼声四起,每个人脸上露出喜悦之色。

    

   “不惊,到了。”僧人喘着粗气跃下马车。

   车上的青年高鼻深目,剑眉入鬓,贵气逼人,脸色却像纸一般惨白,唇无血色,若非暖炉烧得车内温暖如春,他顷刻间便可羽化升仙。

   杜衡探出头来,环视四周,无限感慨,“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如今,这是繁华落尽,人去楼空。”

   他顶着周身寒气出现,如同寂静深海伫立的灯塔,让所有人都看到希望。

   “少当家,你可算是到了!” 平安牙号的掌事张行看到杜衡出现的时候,眼神陡然亮起,眼眶微潮,立刻递上一个手炉,“快,暖暖手。”

   杜衡对张行的眼含热切视若无睹,接过手炉揣在怀中,抬头望着漫天飘雪,一声长叹:“临安可真冷,这还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下雪。张行,我已经三日没有吃饭。”

   张行连声道:“快,带少当家回去,准备饭菜。”

   “我要吃宋嫂鱼羹、山煮羊、八宝饭,我什么都要吃……”

   都城临安的除夕夜,风雪交加,每家每户门前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欲坠,前行的路忽明忽暗。

   他逆风而来,只能前行。

    

   平安牙号在庆春街,离嘉会门一刻钟可达。

   饭菜是早就备好的,等不到杜衡,饭还是要吃的。年夜饭说不上丰盛,临安城被困多日,能置办的菜色不多,当今之世,心思都不在年节上。

   但这对餐风露宿的杜衡来说,已经是美味。

   ”杜衡风尘仆仆地入座,长袖一拂,掩去袍袖的血迹,大喊:“加菜加菜,我难得入京一回,今日也算是缘份,能与一众自家兄弟守岁。来,落座落座。”

   他自斟一杯茶,端起:“今日杜某以茶代酒,敬诸位兄弟,杜某深知时局艰难,承蒙不弃,兵临城下,还能替我杜家守着临安分号。”

   平安号的伙计都苦着一张脸,举起酒杯,却迟迟没有举箸。当此之时,即便是满桌佳肴的除夕夜,也没有人能心无旁鹜地吃喝。

   杜衡抬手一饮而尽,“来,都动筷。”

   伙计们的脸色陡然一紧,不安地望向首座之人。

   杜衡仍是视而不见,“杜某就不与诸位客套,这一路餐风露宿,为了赶在年前入城,这三日我干粮就水,饿得前胸贴后背。”

   看着热腾腾的饭菜与伙计们一张张鲜活的脸,近两月的艰辛,须臾间消弭于无形。

    

   张行不安地站在杜衡身侧,打断他的进食,“少当家,长风号的一众船工水手都来了。他们想问少当家,是否可以先回泉州?”

   杜家是泉州城的大海商,名下有船坞和牙号,杜衡的父亲平安曾是泉州城排名第一的牙人,牙号便是以他的名字命名,大宋境内共有牙号五处,临安分号仅次于泉州总堂。

   而船坞则以第一艘下水的远洋商舶长风号而得名。数月前,长风号顺风满载物货抵临安后,便一直停泊于此,借以招揽更多的客商随船出海贸易。船在何处,随船的水手船工都会驻扎于此,等待下一次的远航。但谁也没想到,朝堂风雨飘摇,临安城岌岌可危。

   杜衡一口热汤还未咽下,差点被呛到:“长风号是我阿娘亲手造的第一艘商舶,长风二字乃是我阿娘亲笔。把长风号留在临安,你们想让我回家被阿母沉海吗?你们少当家我可是孝子!”

   “敢问少当家,眼下该如何行事?”

   杜衡抬眸,站在门口说话的人正是长风号的大副蔡诚,年过四旬,因常年出海,面色黝黑,体型健硕。

   蔡诚有他的考量,“眼下是冬月,盛行东北风,无法逆风行船。为了保命,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杜衡起身朝门外走去,行至蔡诚跟前,连连摇头:“老蔡,许久不见,你是越老越健忘,确实是该回乡养老。”

   蔡诚咬牙切齿,“杜不惊,你现下嫌我老了,可别忘了,是老子带你去的南洋诸蕃。”

   杜衡哼了两声,“老子生在船上,还用你带?船在人在,你现下想弃船保命?你回去之后,如何与我阿母交代?”

   蔡诚一生都在海上漂泊,等待下一次的远航是他最擅长之事,但不包括等死,“都说为富者不仁,果真是如此。哼,老子不干了!谁爱交代谁交代去!老子只要能活着回家与妻儿团聚,别无所求。”

   张行见二人僵持,艰难地说道:“少当家,老蔡要守长风号,可我不用,明日我便想启程回家。”

   杜衡吃了一口渐冷的汤饼,“张叔,你有话便直说。”

   杜衡满心期待地望着张行,又侧身看向蔡诚,精致的眉眼渐渐染了一层微愠的阴霾。

   有人开始离席,转身走出客堂。有了第一个离开的人,紧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

   杜衡一声长长的叹息,“小乔,逆风行舟当真不行吗?不就是被阿母沉海,我自己沉还不行吗?”

   长久的沉默,熬尽所有人的耐心。

   也包括杜衡。

   章乔是杜衡的表妹,他除了出海贸易,都会带着她。她也是饿狠了,默默坐在一边进食,突然被杜衡点到,嘴角微扬,接话道:“临安到泉州,顺风十日可达,若是逆风,至少一月。”

   杜衡为难地摇头,“可眼下没有水手船工,也无人准备沿途补给,想走也走不成呀!”

   章乔顿时明白,“可惜了,长风号能容纳二百余人,若是不带物货,还能再有百十来人。”

   “可惜了。”杜衡啧啧出声,“我杜家为富不仁,没了一艘长风号,还能再造几百艘,不差这一艘。可是阿母肯定饶不了我,你们就不想救救我这个少当家?”

   还未走掉的伙计闻言为之一震,纷纷停下脚步,转身走向杜衡。

   张行热泪盈眶,只差没给杜衡跪下,“少当家,逆风当真可行?” 

   蔡诚也听到了,跌跌撞撞地冲进来,握住杜衡的胳膊,“少当家,有,有,水手有,船工也有,缺的可以现招,我来办。”

   杜衡嫌弃地拍开他的手,“现下能让我好好吃饭吗?我是真饿了!”

   蔡诚赶紧松手,“少当家大恩大德,我等没齿难忘。”

   “我为富不仁,怎会有恩于你?”杜衡冷哼,“可为富者,连口热饭都不让好好吃,这大年夜的,一个人吃饭怪难受的……”

   章乔附和道:“我也没吃饱。”

   张行立刻招呼人热饭菜,又把话问了一遍:“少当家,章娘子,逆风行船当真可行?”

   “别人行不行,我是不知道,但我杜某人一定行。”杜衡觑了蔡诚一眼。

   蔡诚眼观鼻,鼻观心,“少当家有海路针图。”

   杜衡咬牙切齿,“原来你记得!”

   

   伙计们因为看到希望,酒足饭饱之后,结伴散去。杜衡没有迎接新年的喜悦,多了几分化不开的愁思爬上眉梢。

   杜衡向蔡诚和张行交代行舟之前的采办事宜,但他二人早有筹划离京,已备下不少的干粮和药材。

   “看来老蔡和张叔早已想好,要乘长风号离京,只等你到临安。”章乔目送蔡诚离开平安牙号,望着簌簌掉落的雪片,道破真相。

   杜衡嘴角微弯,“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莫忘了,逆风行舟,乃是商舶出行大忌。重则有去无回,轻则……”

   杜衡抬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目光坚定而柔软,“我没退路。即便没有设这个局,我也会带他们回家。这是我身为少当家的责任。”

   章乔不得不提醒他,“可你入京还有更重要的事。”

   杜衡敛衽起身,脸色依然苍白,笑容却温润和煦,如同雪夜中一束光亮,带着让人心安的温暖,“人命无贵贱,阿爹的命是命,他们的命也是命。”

    

   杜衡唤来连迦,“把近日城中的消息一一详述。”

   为了掌握各方消息和物价涨跌,杜家在临安设立南山印社,收集汇总形成邸报,由自小与他一同长大的连迦掌事。

   “少当家入临安,究竟所为何事?”连迦不明白,杜衡为何要入京。

   杜衡露出满面愁容,“我外祖沉疴已久,我阿母让我来接他。你说,到底是谁亲?”

   连迦无言以对,众所周知,他们的少当家是孝子。

    

   大雪纷扬,寒风不绝,临安城繁华落尽。

   这是德佑元年的最后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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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风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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