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夜未眠的郑易趁着众人还未完全睡来,狼狈地出现在内舱,所谓的内舱便是幼帝一众人等所处之地。内舱并非是看不见的,只是在客舱的尽头,与其他客舱分隔开来。据杜衡说,这处原是密室,遭遇海盗时用于躲藏救命之用。
“见过中使。”即便是都指挥使,对内侍也不得不低声下气,“末将有罪,未能驱逐长风号上的闲杂人等。”
内侍随侍幼帝左右,出宫时太皇太后有旨,郑易在船上的所有行动听命于蔡直,但蔡直不干涉行船的所有事宜,只对幼帝负责,不出面与杜衡交涉。也就是说,人前是郑易,人后是蔡直。但只要不涉及幼帝,郑易可见机行事,不用事事听命。
蔡直看着他一身的脏乱,又是汗又是血,嫌弃地瘪了瘪嘴,鄙夷地轻笑,“都指挥使这副尊容,是铩羽而归?这才一日,你如此狼狈,咱家如何能相信你?”
“中使放心,末将定不辱命。”郑易咬牙,“末将是来告知中使,船上难民扎堆,还请中使莫要露面,若有急事非出不可,可请从都知代为出面,请免引起不必要的冲突。”
蔡直轻嗤,面上的肌肉抖了两下,“要说引起冲突,在内府之中你步兵司敢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咱家这等没有根基之人,又怎敢与郑帅司相提并论。”
步兵司与内府的矛盾由来已久,并非是一人一事,而是日积月累,若非有必要,绝不能共事。
“还有一事,望中使知悉,监察御史曹庆曹郎君被杀,死因不明。”郑易故意把曹庆的死讯留在最后,“这船上之人都不值得信任,末将定会尽力护卫官家。”
其他人都不可信,但郑易与蔡直是同时从宫里出来的,拥有共同的目的。
“末将知道中使想求一线生机,入了内府没有人可以离开深宫,眼下是最好的机会。可稍有不慎,可能会丢了性命。”
蔡直却惊讶地盯着郑易,仿佛郑易在说的是天方夜谭,大笑不止,“都指挥使还想全身而退?”
郑易脸色微沉,“末将言尽于此,告辞。”
郑易不能再多说,他为此还赔上一名手下,若是叫蔡直知道,定然又是一番奚落嘲讽。
舱门关上的那一刻,蔡直的笑意戛然而止,堆满横肉的脸上突然敛去所有的表情,“小殿直,曹御史被杀,杜大资定然心烦气燥,你备下糕点,与大资煮上一壶好茶,宽慰宽慰他。”
从喜年近三十,久居深宫之中,岁月并未给她带来太多的痕迹,眸光澄澈,荆钗素衣的装束,看似普通妇人的装扮,但依然保留软巾裹头,利落而又干练。
“都指挥使想要平安抵达,你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有人被杀,小殿直怎么看?”
从喜面色平静,不见起伏,“不过是开始而已,死了一个曹庆又如何?这位都指挥使没见过风浪,如此大惊小怪,往后如何能成事?还是陈相公说得对,还是不宜让他知晓太多,容易坏事。吕少贤投元已是事实,陈相公用他,用意已十分明朗,只是他看不出来罢了。”
蔡直抬头一礼,“那便有劳小殿直辛苦走一趟。”
从喜没有思索太久,从随身的糕点中挑了几件装入漆器食盒中,打开内舱的门。
晌午刚过,阳光透窗而来,洒了一室的金光,她往外张望,海水粼粼而动,映着普照的光线,就像是一块块的碎银子,砸在蔚蓝的海面上,是她生平未见过的无边无际。
风是刺骨的,风是微咸的,她回味许久,甚至咬了咬唇,确定自己的味蕾没有出错。
她惊喜地走到窗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而又潮湿的气息将她包围,她贪婪地呼吸吐纳,像是初生的孩童,疯狂地汲取所有的未知。
可从喜发现一件令人尴尬的事情,她并不知道杜通的客舱在何处,对长风号的布局也一无所知。她是天黑时上的船,摸黑而行,入了内舱后便没有再出来过。
突然,客舱内一阵骚动,有人在呼救,有人在咒骂,有人在跑,有人在追。从喜靠边站好,冷眼旁观,在情况未知时,她习惯于不露声色,可不知从何处蹿出一名满头大汗的少年,他跌跌撞撞地朝她冲过来,趁着她不备之际,抢走她手中的食盒,向另一个方向逃走。
从喜蹙眉,大呼:“郑易何在!郑易,郑远舟,你出来!”
“都知……”听到从喜呼救的是郑易的副将杨真,“你为何出来了?”
从喜抬手作揖,“郎君有礼,方才有人抢了我的食盒,还劳烦郎君帮忙寻回。”
杨真一时情急,“从娘子,还请回内舱,方才有人在客舱抢夺食物,末……某正在追寻,还请从娘子稍等。”
“既是抢食而已,那便不用了,不过是几块糕点。若是找到食盒,送还即可。”从喜不是蔡直,事事都过于紧张,“不要声张,带我去见杜大资。”
杨真有些为难,“从娘子还是回内舱,末……某请大资过去。”
“不必,大资年事已高,久病缠身,航行艰难,又怎敢劳烦他。”
“可是,这船上还有人认得娘子。”
从喜不以为然,“左右不过是大资的老友,无碍。”
杨真急了,“回娘子,乃是顾引顾副枢。”
从喜微讶,但也仅仅是一瞬,强装镇定地说:“顾引曾在泉州市舶司任职,与泉州的大海商都有往来,尤其是长风号的杜大当家。终是同在一艘船上,早晚都要见。越是避而不见,越是会相见。”
一阵骚动又传来,杨真按捺不住抓贼的冲动,“某送娘子去见大资。”
杨真把从喜带到杜通的客舱,轻敲两下门,施了一礼,快速转身离开,脚底生风,不见人影。
从喜理了理衣襟,轻扶鬓发,整好仪容,推门而入的刹那,她已来不及退回。
有些话,不能说得太早,早晚都要见,但也不是这般突然地遭遇。
顾引,枢密院副使,主国用事,他曾有数份折子都是在从喜随侍太皇太后时,被驳奏的。因此,顾引待人和善,这个“人”并不包括从喜。
“从都知,你竟也在船上?”顾引面露惊讶之色,不敢置信地起身相迎,“你是如何上船的?难道说是郑帅司安排的?”
从喜收起无措的慌乱,垂眼抬眸之间,已换了沉稳和气的神情,“方才郑帅司才与下官提起副枢也在长风号上,臣妾想着探望大资之后,去拜访副枢,没想到这么巧。”
“相请不如偶遇。”逼仄的客舱内,顾引与从喜相对而立,脸上虽然挂着微笑,但面部表情却是僵硬的。
从喜的眸底滚过不易察觉的厌恶,但随侍君侧之人,悲喜不形于色,“方才来见大资,下官备了糕点,却不曾想刚出舱门便被人抢了。郑帅司与下官说,这是杜大资家的船,下官才愿意上的。可这船上三教九流,委实叫人放心不下。顾副枢以为呢?下官还记得,枢使说过百姓富足,朝堂才会无忧,可当今之世,是否如枢使所愿?”
顾引一扫温润,冷然道:“都知久居深宫,并不知人情冷暖,这几日都知定要多多走动,这长风号上也能见人间。但难民凶悍,本使怕伤着都知。”
“难民?我大宋百姓安居乐业,如何会有难民?”从喜如同在听天方夜谭,“下官从未见过此类奏折,枢使说的是归正人吧?”
所谓归正人,是指大宋南定后,在北方外邦统治下南来的投奔者。
顾引面部肌肉微抽,从喜一句话正中他的软肋。他虽身居高位,但也是归正而来之人,但因为他当时年纪还小,并没有被排斥在中枢之外,可只要事涉南北之争,他必是被排斥在外。朝堂沉浮几十载,他早已学会独善其身之道,但这三个字依然是他一生之耻。
场面一度僵持,顾引与从喜面色如常,眸光却似刃。朝堂是不见硝烟之地,但只要只言片语,便能杀人于无形。
眼下从宫中走出来,政见不同已是往昔,如今只剩私怨。
“子元说得有理。”杜通在这个事情上还是与顾引的看法一致,“难民难控,都知还是要谨慎行事。若是无事,还是留在舱中。”
从喜深知不宜与顾引纠缠,但总是不自觉地被他带起满腔怒意,她往后退了一步,欠了欠身,“大资说得对。”
“都知只身而来,是否还有同行之人?”顾引见她要转身离开,连连发问:“宫中的事,顾某听闻了,都知能当机立断逃离深宫,应不会只有自己吧?”
从喜的笑容越发僵硬,“宫中之人都有不得己的苦衷,今日能离开,只求安稳而已。眼下,与枢使在同一艘船上,都是为了自保,还请莫要再问。”
顾引深以为然,“是顾某唐突,既然是同行之人,便要风雨同舟才是。”
从喜不便再留,与杜通微微颌首,果断转身离开。
等从喜走远,顾引长叹一声,抬眸看着杜通,嘴角噙笑,尽是不屑之意,“连都知都逃了,太皇太后何时要降?”
杜通半闭的眸子陡然全开,“子元,不可妄言。”
“大资可知道顾某为何要走?”顾引轻嗤一声,自问自答:“要降为何不早降,非要等到白骨露野,苍生无依,才不得不降!大资起草公田法时,可曾想过,会大失民心吗?这便是你希望的承平之世!”
杜通胸口起伏难平,却一个字也无法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