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电话
且行且止2024-02-05 10:192,924

   窗外月光换了方向,斜照穿门而过,落在他们面前的小方几上,比昏黄的门廊灯更亮堂些。

    

   “我这后半间的灯,专为你那天借用,没有开,结果就坏了,估计是烧掉了。”她特地解释,不然不开灯,像是有什么鬼胎,她没有。

    

   他跟着抬头看看,一只小灯泡,年久的样子,像个孤独的老物件,和这房子同龄。“钟敏,你这个铺子,想过做别的么?其实并不一定要做裁缝,手工业劳动上限太明显,没有增量,很难有大收益。”

    

   她其实从前和阿嫲商议过,开糖水店,卖仙草冻和炸海蛎,后来筹划了很久,阿嫲打了退堂鼓,一来没有本钱,二来没有手艺,心里没底。后来钟敏认真想过,其实也因为这间铺子位置不好,背在小路里,没有人流,即便开餐饮店,生意也是堪忧,加上她不能丢了工作,阿嫲一个人也忙不过来,消耗太大,家里还有个病人要照顾……

    

   许多改变生活的勇气,与困难针锋相对的力量,她不是没有过;相反,有太多了,多到每个清晨醒来都谋划一遍。

    

   她听他说着的话,左手三根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指尖紧紧抵着掌心。

    

   他等着她回答,她停了好一会儿,茶烟袅袅,升起在他们中间。

    

   “我们家,有个常年瘫痪的人需要照顾,只有我和我婆婆,我们两个人很难有余力照管其他生意。”她讲客观事实,说这些话,不及说那些刻薄话时流畅。人在竭尽全力之后依旧无能为力的诉苦,是说不出口的艰难,梗在喉咙口,像做错了什么事,戴罪的心态,其实她什么也没做错。

    

   文升特地没有看她的眼睛,伸手把带来的那叠文件递给她,“这个,你看看,我们还没有正式公布,预计下半年开始运作,如果你有兴趣,我可以帮你。”

    

   他说,我可以帮你。她几乎只听到了这最后几个词,像人在荒岛孤立无援待了三年,依稀看到经过的航船,哪怕只是个远远的影儿,也有点儿热泪盈眶的冲动。

    

   钟敏低头看文件上的内容,并没真的红了眼眶。她这种被命运着力锻造过的人,总是副不喜不悲的样子,多少跌宕起伏都藏在心底里。“开放第一批加盟,具体的条件和标准应该都很高,选址这一条,这间小店铺就达不到”她抬头问,聚焦在现实问题上。

    

   “加盟初期,可能标准和要求高,但也有好处,公司处在尝试阶段,灵活操作的空间更多。”他听到她问细节,耐心解释给她听,本着授人以渔的心态,把凳子向前拉了拉,“我们公司和传统食品企业不同,走线上营销先行的路径,其实对线下店铺的位置是很包容的,特别是像这样的老城区,没有商圈加持,周围的小学和中学就是最好的流量池,零食店的主要客群,你这里很合适,选址这点上你不用担心。”

    

   可其实,她担心的点还有很多。钟敏又浏览了一遍,她看文字很快,分析汇总也很快。“我想一想。”她说。

    

   “好,有问题的话,随时找我。”他明白,这是个需要好好考虑的项目,不是立时能做决定的事。

    

   开水正好用尽,钟敏起身去再烧一壶,她握着茶壶的手柄,手指上看得出一个明显的血泡。

    

   “读书节的比赛,大概什么时候能出结果?”她坐回来时问。

    

   “很快,下周。”他说,同时伸手把刚煮沸的茶壶接过来,“我来泡吧。”他眼神示意了一下她手指上的伤。

    

   钟敏泡刚刚那一壶茶,已经被烫的够呛,这时也没坚持,把茶壶推给他。

    

   他换茶、投杯、分茶,手掌大的人,握着茶碗,有力又轻巧,万事尽在掌握的流畅婉转。

    

   她坐着,等着他泡好,伸手来把她面前的小茶盅注满,盯着虚虚升腾的热气,她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是不是你们解决困难的办法特别多?我是说,如果在某方面拥有成功的话,是因为有特别的过人之处?”

    

   她常常在一筹莫展时,绞尽脑汁地任由自己追根究底,明知没有用,也还是想问。为什么?为什么自己过不好眼前的生活,是因为天灾么?是因为人祸么?还是因为别的?总有大道理讲“人定胜天”,她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文升抬眼看她,他想他其实不值得被问这样的问题,他自己也谈不上成功,但面对像她这样陷在生活的困境里,他确实算得上顺风顺水。他摇摇头,“没有啊,我见过的那些成功人士,都没什么了不起的品质。”

    

   “那是为什么?”她是问,为什么他们占有财富、资源、权利,占有人人都想拥有却轻易得不到的东西。

    

   他听了片刻,微微凝了凝神,“因为lucky。”他这么说,着重解释:“你看,我岳父,小学文化,初中都没上过。当年跟着同乡一起卖栗子饼起家,开食品加工厂也是因为同乡赌博亏了钱,把厂子盘给他,才正式开始经营的。一开始做代工,后来就照抄照搬别人的模式,有一年订单实在不好,就铤而走险,冒牌生产,对外销售。从那以后才开始考虑创建自己的品牌,一步步走到今天。”

    

   他讲了个现成的例子。

    

   今天,这家当年的冒牌食品加工厂,已经是潜在独角兽了,国内网红零食第一品牌。

    

   “没什么过人之处吧,”他说,“哦,当年因为冒牌,还被处罚过一大笔钱,也是因为被罚了,才下定决心从老家转到厦门来。可是如果不是因为来厦门,大概率也做不了今天这么大。是不是偶然因素非常多?!”

    

   她听着,不知怎么,听出一点开解的意味,也许是错觉。

    

   他接着在说,“不过这种幸运,其实不好延续。老话说,富不过三代。财富的延续,尤其困难。所以各有各的烦恼,谁也不比谁更好过!”他笑笑,没有往下解释,潜台词是岳父虽然生意做的好,家教却不行,一对子女都不思进取。

    

   “你们的烦恼,主要是要占有更多财富吧?”

    

   “哎,我好心现身说法,怎么到你嘴里就显得这么利益熏心!”他放下茶盅。

    

   “嗯,我们记者都很刻薄!”她重复他前番的评价。

    

   他看着她的脸,只有无奈地笑了,做记者的不仅刻薄,记性还好,他笑完才觉出什么来,马上反驳:“怎么总是你问我,我也问你点问题。”

    

   “你问。”她很大度,抬手端杯,更显得气度非凡。

    

   他马上要开口,被她目光笼罩着,忽然又迟疑,“……你,你女儿上初二吧,孩子会跟你吵架么?”他这样问。

    

   他显然并不是想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她知道。茶水滚烫,她端到嘴边吹了吹,“你想问,我老公得了什么病,为什么瘫痪在床?”她清楚,不仅是因为她心明眼亮,更是因为,她看得到他欲言又止背后的问号,他们是同一种人。像他们这样从小地方读书出来的人,都有颗坚忍不拔的心,不然走不到城市中央,可她怎么变成现在这样的,究竟为什么没有走好这条路。

    

   当年的小镇做题家们,到了中年都越过越好了么?他们两个,刚好一正一反。

    

   文升没否认,他同时在心里一声叹息。

    

   “我老公是出车祸瘫痪的,肇事车是一辆套牌车,逃逸后就再也没找到。我卖了房子、筹了很多钱救他,手术、治病、康复训练,但最后情况也没有好转,只是保住了命而已。。”她很矛盾,不肯细说,可又压在心上透不过气,很想和人说一说,哪怕说一点点也好。“我们是大学同学,他以前在城环所工作。我们那时,住在岛外,后来房子卖了,只好搬来和公婆一起住,去年我公公去世,现在家里就剩下我们三个女人和一个瘫痪的病人。”她一口饮尽茶水,像喝下一口烈酒。

    

   “几年了?”他问。

    

   “三年多。”

    

   她说三年,他们同时想到:还有很多年。但他们对视着,互相什么都没说。

    

   小几上这壶沸水用完,茶也喝尽了。他不说客套的话,起身前抬了抬下巴,示意那份她手边的文件,“往前看,不破不立。”

    

   钟敏微微点了点头,看着他跨出后门,后院廊灯的光落在他后背上,“文升!”她赶着叫住他,从门边小柜子里,找了样东西出来。

    

   他回身来等她。

    

   “这个给你。”她把后门的钥匙放在他掌心里,“万一明天又来电话呢!”她说。

    

   他低头看看,笑了,是啊,万一明天老婆又查岗,他又没办成事呢!

    

   “多谢!”

    

   “不客气。”

  

继续阅读:二十一 新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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