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的雨,不是落下来的,是砸下来的。
千万根冰冷的钢针,带着蛮横的力道,狠狠撞击在黄色安全帽的硬质塑料上,噼啪作响,汇成一片令人牙根发酸的喧嚣。泥浆不再是泥浆,而是某种贪婪的活物,裹挟着腐败落叶与碎石,黏稠冰冷,瞬间就吞没了林夏屈膝跪下的半条小腿,发出沉闷而令人胃部下沉的“咕嘟”声,仿佛大地本身在吞咽。湿冷透过厚实的工装裤,针一样刺进膝盖骨缝里。
林夏屏住呼吸,手套上沾满滑腻的泥浆,指尖在一片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滑溜的青苔覆盖处,试探地摸索。触感不对。不是岩石圆润的弧度,也不是树根虬结的柔韧。一种坚硬、锐利、带着不容置疑棱角的异物感,穿透了浸透雨水的皮质手套,硌在她的指腹上。
胃部肌肉不自觉地绷紧。一点一点,指甲小心翼翼地抠进苔藓与泥土的缝隙,缓慢而坚决地剥离。青苔与湿泥簌簌剥落,露出的金属一角在昏沉天光下泛着幽冷的青光,带着被时光和地气浸透的沉重。她的动作凝固了一瞬,指尖悬在那冰冷的青铜上,冰冷的触感顺着神经直抵后脑。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古老冰冷。
她猛地用力,更多的泥土被掀开。半截青铜残片终于挣脱了泥泞的束缚,暴露在倾盆大雨之中。雨水冲刷掉表面的污垢,扭曲的纹路清晰起来——一张狰狞的山魈鬼面,獠牙外翻,空洞的眼窝仿佛穿透雨幕,直勾勾地凝视着她。更让林夏头皮一阵麻痒的是,那深深凹陷的纹路沟壑里,嵌满了细碎的、暗红色的不明碎屑,黏稠,干涸,像极了……风干发黑的血迹。
一股混合着土腥、腐败植物和金属锈蚀的浓烈气味,猛地钻进她的鼻腔。
“林教授!这边!快!快来看!”
尖锐的呼喊,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猛地划破了雨幕的轰鸣,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破音颤抖,正是考古队最年轻、也最容易咋呼的队员小刘。声音来自二十米外那个新挖开的巨大坑洞边缘。
林夏猛地抬头,雨水立刻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甩了甩头,用力眨掉睫毛上的水珠。坑洞周围,七八个穿着沾满泥浆工装的人影挤成一个混乱的半圆,如同受惊的羊群。几道惨白的手电光束在滂沱大雨和泥泞坑底中疯狂地摇晃、扫射、碰撞,像一群陷入绝境、找不到出路的萤火虫,光影在泥水和人脸上跳跃,勾勒出无数扭曲变形的轮廓和一张张被恐惧攫住的、煞白的脸孔。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一下,又一下。她撑着膝盖,费力地将腿从泥泞的“吸盘”中拔出,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那散发着强烈不祥气息的坑洞奔去。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脖颈灌进衣领,激得她后背的皮肤瞬间绷紧,泛起一片鸡皮疙瘩。
当她终于踉跄着挤进人墙,目光投向坑底那片被手电光柱勉强照亮的区域时,一股寒气,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猛地从她的尾椎骨窜起,顺着脊椎骨缝急速向上爬升,直冲后颈!每一根寒毛都在瞬间倒竖起来,紧紧贴住冰冷的皮肤。
坑底。
一具人形的白骨。
以一种极其诡异、令人心脏骤停的姿态,深深地陷在黄褐色的泥浆里。它并非平躺,而是呈一种扭曲的、五体投地的跪拜状。森白的颅骨深深低垂,几乎要埋进泥水中,嶙峋的脊椎弯折成一个不自然的弧度。它的双臂向前伸展,臂骨深深插入泥浆,仿佛在挖掘,又像是绝望的支撑。最骇人的是它的双手,两只手骨以一种痉挛般的姿态,死死地抓握着坑底中央的一块东西。
那东西,林夏的目光死死锁住——是另一块更大的青铜罗盘残片!边缘同样呈现出被暴力撕裂的参差断口,中央隐约可见复杂的刻度纹路。
而白骨紧握的右手指骨中,赫然攥着半枚弩箭头!箭头形制奇特,尖锐,带着倒钩,在微弱的光线下,清晰地呈现出与刚才那青铜残片上一模一样的山魈鬼面图腾!更为诡异的是,那残破的箭杆上,还缠绕着几圈褪色严重、几乎变成灰褐色的纤细红绳。红绳在泥水中显得格外刺目,绳结处,似乎缀着一粒……沙砾般大小的、不起眼的暗色物体。
死寂。只有雨点砸在安全帽和泥地上的噼啪声,以及周围粗重压抑的喘息。
“让一让!法医!法医来了!”有人嘶哑地喊着,声音被雨声吞掉大半。
穿着一次性雨衣、戴着口罩的法医老张,提着他的银色金属工具箱,面色凝重地分开人群,小心翼翼地滑下坑壁的陡坡,深一脚浅一脚地靠近那具白骨。雨水顺着他雨衣的帽檐不断滴落。他蹲下身,动作异常谨慎,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亡魂。他拿出一个便携式的红外测温仪,冰冷的金属探头悬停在白骨颅骨上方几厘米处。
“嘀。”
仪器的电子屏在雨幕中亮起幽绿的光。
老张的眼睛瞬间瞪大了,隔着口罩,都能看到他下颌肌肉猛地绷紧。他反复调整探头位置,对着不同部位的骨骼——肋骨、盆骨、腿骨——进行测量。每一次,那幽绿的屏幕上跳出的数字都相差无几。
他猛地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雨帽边缘流进脖子,他也浑然不觉。他扯下沾满泥浆的一次性乳胶手套,声音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带着难以置信的干涩和紧绷,穿透雨幕:“体温……34.7℃!”
人群里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倒抽冷气的声音。
“但尸僵程度……”老张的声音更紧了,带着一种面对未知的惊疑,“完全不对!关节强直,肌肉僵硬程度极高……这,这他妈像是死后立刻被急速冷冻在泥浆里才有的状态!”他猛地指向天空,雨水砸在他的指尖,“看看这鬼天气!六月的秦岭!高温高湿!怎么可能?!”
他的质疑被一阵由远及近、沉闷如雷的轰鸣粗暴地打断。
是那台巨大的挖掘机,黄色的钢铁巨兽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狰狞。它庞大的铲斗正缓缓转动方向,巨大的液压臂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当铲斗转到某个角度时,沾满厚重泥浆的金属表面,借着坑边晃动的几束手电余光,诡异地映照出坑边几个工人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面孔。
就在那铲斗巨大而锋利的钢铁齿缝之间,赫然卡嵌着更多大小不一的青铜碎片!它们被泥浆和雨水冲刷着,在冰冷的钢铁映衬下,显露出原本的形状——那似乎是青铜罗盘更大、更关键的一部分。碎片相互挤压、勾连,勉强拼凑出一个中央凹陷的圆池轮廓。老张的手电光恰好扫过那里。
“天池!”林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脱口而出。那是罗盘最中心、本应注满水银以校准指针的池子!然而此刻,那里没有流动的水银,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黑色腐蚀痕迹。那痕迹的形状,在昏黄的光线下,扭曲、蔓延,赫然像一张无声狞笑、咧开到耳根的森森鬼口!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敏捷地从坑边滑下,几乎与泥泞融为一体。是随队的生态学家陈薇。她穿着合身的冲锋衣,戴着护目镜,雨水在她镜片上划出道道水痕。她完全无视了那具令人毛骨悚然的白骨和法医的震惊,径直蹲伏在白骨旁不远处的泥地上,目光锐利如鹰隼,紧紧锁定在几株紧贴着白骨生长的、毫不起眼的灰绿色苔藓上。
她小心翼翼地用一把细长的镊子,夹起其中一小簇,凑到眼前。雨水冲刷着苔藓的叶片。护目镜后的那双眼睛,瞳孔骤然收缩。
“看这个!”陈薇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破了现场的混乱。她举起镊子,将苔藓展示给凑近的林夏和老张。几片小小的灰绿色叶片,边缘呈现出一种绝对违反自然规律的、极其精密的螺旋状卷曲。“地脉藓。秦岭深处阴湿岩壁特有的物种。”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更深的寒意,“正常生长周期,至少三十年才能达到这种叶片的成熟形态和厚度。”
她顿了顿,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镜片上的反光瞬间遮住了她的瞳孔,只留下两片冰冷的白光。
“但是,”她的声音陡然降了八度,带着一种近乎恐怖的笃定,“我们昨天刚提取的样本,碳十四快速检测结果显示……它们细胞层面的活跃代谢信号,显示其大规模萌发的时间点……就在三天前!”
她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
三天!三十年!这不可能的数字对比,像冰水浇进每个人的后颈窝。
林夏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耳边仿佛响起尖锐的蜂鸣。她的目光死死钉在白骨那只紧握着山魈弩箭的右手上。手腕处,一圈同样褪色严重、几乎与泥浆同色的红绳,在森白指骨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那绳结!
她猛地俯下身,不顾泥泞,手指几乎要触碰到那冰冷的白骨。绳结处,缀着的根本不是沙砾!那是一枚比指甲盖还小的、极其精巧的微型罗盘指针!青铜质地,上面用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阴刻线条,刻着两个古篆小字——“山魈”!
嗡——!
林夏的大脑仿佛被重锤击中,眼前瞬间发黑,耳边所有的雨声、人声、机器轰鸣声都潮水般退去。
母亲!母亲那本被翻得卷了边、浸透着墨香和淡淡药草气息的皮面日记本,骤然浮现在脑海深处。泛黄的纸页上,母亲娟秀却带着金石之气的笔迹,描绘着一个古老而神秘的符号——护龙人的信物!图形、细节,与眼前白骨腕间这枚微型罗盘针,分毫不差!
“若见刻着鬼面山魈的罗盘,立刻去终南山松云观,那里藏着容家护龙人的血契……”
母亲失踪前寄来的最后一封信,那力透纸背、带着某种不祥预感的字句,如同惊雷般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炸响!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温度,烫得她指尖发抖。
“所有人后退!立刻!”林夏猛地直起身,声音因极度的惊骇和瞬间的明悟而尖利得变了调,像一把刀劈开雨幕。
话音未落!
脚下的大地毫无征兆地猛然一颤!不是地震那种来自深处的、连绵的震动,而是一种极其突兀、极其暴烈的、仿佛被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地下狠狠撞击了一下的剧震!
“啊——!”
“地震了?!”
人群瞬间炸开锅,惊呼、摔倒、推搡,乱成一团。
林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晃得一个趔趄,勉强扶住旁边一个吓得瘫软的工人才站稳。她下意识地望向震动传来的方向——那条深邃幽暗、如同巨兽咽喉的隧道入口。
一股幽蓝色的光芒,如同粘稠的、具有生命的活物,正从隧道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缓缓地、无声地渗了出来!
那光芒并不明亮,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诡异感,幽幽地弥漫在洞口,将倾泻的雨丝都染上了一层妖异的蓝调。光芒深处,似乎有庞大无比的阴影在缓慢地……游弋?扭动?光线太暗,看不真切,但那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却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汹涌而来,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陈薇随身携带的便携式生态监测仪,骤然发出凄厉到极点的、近乎疯狂的警报声!尖锐的电子音瞬间压过了风雨和混乱的人声!
陈薇手忙脚乱地抓过仪器,屏幕刺目的红光映亮了她瞬间失去血色的脸。她死死盯着屏幕上疯狂跳动的数据,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完全不似人声的惊叫:“负氧离子浓度!骤降90%!还在掉!植物光谱……老天!叶绿素活性……在极速分解!这……这不可能!!”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完全扭曲,握着仪器的手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话,也为这非人的景象再添一笔恐怖。
“轰——!!!”
停在不远处的工地柴油发电机,毫无征兆地发生了猛烈的爆炸!一团巨大的橘红色火球裹挟着黑烟冲天而起,灼热的气浪夹杂着金属碎片和滚烫的油星,如同死神的镰刀般横扫过来!灼热的空气瞬间舔舐着裸露的皮肤,引发一片惊恐的惨叫和扑倒。
就在这骤然爆燃的火光映照下,就在那短暂、刺目、如同地狱闪光的一刹那——
林夏的瞳孔,如同被针狠狠扎了一下,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她看见……坑底那具呈跪拜状的白骨,那只死死插入泥土中的左手……覆盖着泥浆的指骨,似乎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紧接着,被它指骨扣住的那枚山魈弩箭头,似乎被这微不可察的动作带动,竟从泥泞中滚落出来,滴溜溜地滚向白骨身侧的一个小水洼。
箭头滚过的地方,浑浊的泥水被推开,泥泞的地表,赫然浮现出一串清晰无比的……爪印!
三趾!巨大!每个趾尖前端,都留下一个半透明的、角质层覆盖物特有的弧形压痕——那绝非任何已知的秦岭哺乳动物或鸟类!更像是……某种早已灭绝的、大型爬行类生物的足迹!
一股冰冷的电流从林夏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恐惧攫住了她的心脏,但一种更强大的、源自血脉深处的冲动,驱使着她。她的身体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猛地扑向坑底,扑向那块最初发现的、刻着山魈鬼面的青铜残片!手套早已被泥浆浸透,冰冷滑腻。她不顾一切地甩掉碍事的手套,带着泥土和冰冷雨水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狠狠按在了那冰冷、粗糙、布满诡异图腾的青铜断面上!
就在她沾满泥污的指尖触碰到那古老金属的瞬间,一丝细微的刺痛传来——不知是被锋利的断口划破,还是青铜上某种看不见的尖锐凸起。一滴鲜红的血珠,如同拥有生命般,从她指尖沁出,精准地滴落在那山魈鬼面图腾的眉心位置!
滋——!
一声轻微却令人头皮炸裂的、仿佛滚烫烙铁烫在冰肉上的声响!
那滴殷红的血珠,竟在接触到图腾的刹那,诡异地渗了进去,如同被干涸的海绵吸收!紧接着,整个青铜残片猛地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幽蓝色光芒!光芒之盛,瞬间压过了爆炸的火光,将整个坑洞、连同周围惊恐的人群,都染成了一片妖异的蓝!
林夏的视野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彻底吞噬!意识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粗暴地从躯壳中抽出,抛入一片狂暴汹涌的蓝光洪流!
无数破碎、混乱、光怪陆离的画面,如同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碎片,狠狠地砸进她的脑海!
记忆闪回
民国年间。 凄厉的枪声撕裂夜空!硝烟弥漫,火光映照着残破的土墙。一匹黑色骏马如同燃烧的幽灵,四蹄翻飞,鬃毛在热风中狂舞,风驰电掣般掠过一片……一片暗红得发黑、如同浸透了无数生命汁液的、粘稠得化不开的广袤土地!马蹄每一次踏下,都溅起暗红粘稠的泥浆!马背上,一个身穿破旧短褂、满脸血污的彪悍汉子,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回望间充满了决绝与悲怆。他手中紧握的,赫然是一把造型古朴、刻着山魈图腾的劲弩!义匪!血地!那压抑的绝望和铁血气息几乎让她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