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腊月二十八,晴,天空蔚蓝澄明,满山白雪皑皑,日光耀眼到几近灼伤的程度,在这样确凿无疑的晴天下,端木娘子选了这一日为大家启程前往下一处镇子的好日子。
这也是没办法,夏逊自那一日出幻境后便旧疾复发,一病不起。端木娘子一口气换了好几个方子,老贺阿卢忙前忙后,连高晏也被差遣得团团转,大伙精心照料了十来天,他才终于恢复了精气神,一行人终于能出发。
因此启程当天,他遂恢复常态,开始嫌东嫌西。
明明马车内的一应物品准备万全,到处都想得周周到到,弄得舒舒服服,用炭火但夏逊坐上去还没半个时辰就开始挑毛病。
他一会嫌放在窗边的三足抱腰凭几太硬,一会嫌铺的锦缎茵褥太软,不然就是给他倒的茶太烫,酪饮又太凉,坛子里备的点心吃食不齐全,要什么没什么,简直处处给他添堵。
端木娘子本端坐着一边读医书一边持笔记灵感,被他吵得烦了,终于转头垮着一张脸问:“夏敬谦,你这分明是没什么就想要什么,专给我找事是吧?好好坐着,老老实实看会书行不行?”
“不看。”
“那你画个符?老贺已先行出发去镇上租宅子,咱们到了之后,别的不说,驱邪镇宅符总要挂几张的,玄霜狐妖跑了不是死了,万一又来呢?”
“让它试试,那狗东西怕是忘了我怎么斩它父兄了,”夏逊嗤之以鼻,“尽管来,管叫他有来无回!”
“它是狐不是狗。”端木娘子忍笑,哄他,“要不画个清风除尘符吧,也替我省点事?”
“低等符箓何须我动手?阿卢都能画,那个姓高的,教一教没准也能画。”
“随你吧,反正找点事做,别吵我,我还有几页没看完……”
“这一天天的就没个舒坦的时候,”夏逊毫无形象地瘫在锦缎茵褥上,“回头还得吃你配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药,谁知道你这回又用什么东西做药引?这些天瞧见你上蹿下跳的,该不会是用房梁上的陈年积灰或土里面的蝉若虫吧?”
端木娘子冷笑:“这么嫌弃吃我做的药,那你倒是争气啊,别喝酒别动怒别发病,你哪样做到了?”
夏逊有些理屈,但很快熟练地无理搅三分:“那能怪我吗?要不是你非要给姓高的小崽子治伤,他能好这么快还赖着不走?要不是他赖着不走,我能知道元伫那老东西深谋远虑,早早就开始算计我?我要是不知道,就不会被他们气着,我要是不生气就不会发病,偏偏还碰上玄霜狐妖那狗东西上门讨债,好容易赶跑了吧,好了,眼下还多了个吃白饭的……”
“谁赶跑的?”端木娘子毫不留情打断他,“我怎么听说是高天清一箭射伤了狐妖?”
夏逊哼道:“运气好吧,谁知道……”
他还没说完,端木娘子已经眼疾手快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药丸。
这颗药丸芬芳扑鼻,入口即化,吃着还甜滋滋的。药丸咽下,一股清气从上丹田经由中丹田一直包裹入下丹田,夏逊顿时浑身轻松了不少。
夏逊问:“这是药?”
端木娘子没好气地回:“是,加了陈年房梁的积灰、地里幼虫尸体的药。”
夏逊讪讪:“不能吧,还怪好吃的……”
端木娘子白了他一眼,把一个精致的手炉塞他手里,板着脸转身不再理会他。
夏逊心虚地觑她,道:“我也不冷,要不手炉还是给你……”
端木娘子拂开他的手,跪坐着继续看书写字。
夏逊凑过去看,带了点讨好道:“咦,字写得有长进啊。这么一看,我们端木媛容娘子还真是资质美丽、聪慧善书,就是有点凶,不然天下哪个世家高门的儿郎都配得……”
端木娘子啪的一声放下笔,转过头,一双清凌美目死死盯着他,冷冷问:“夏敬谦,难不成在你心底我是个吃白饭的?”
夏逊忙道:“怎么会?天地良心,我从没这么想……”
“你要不是嫌我吃白饭,作甚要让我嫁人?别忘了,你们姓夏的跟我们姓端木的,不过祖上是姻亲,勉强算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我称你一声外兄,你就以为能替我做主?!”
端木娘子疾言厉色,夏逊弱声道:“是外兄,也是长兄,替你操心这个也不为过……”
“你还说!”
端木娘子眼眶都红了,夏逊自知失言,赶紧闭嘴摆出不敢的手势,又老老实实双手合抱行礼赔罪。
他们正说着,行进的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端木娘子诧异,掀开一角车帘子问:“阿卢,怎么了?”
阿卢在外回道:“有送葬的队挡了路。”
端木娘子:“既然是送葬的,那咱们让让道便是。”
“是。”
这时高晏频频看向那队送葬的人,忽而道:“郎主,端木娘子,那队伍前有一黑衣人,戴着个古怪面具,执幡像是引魂的……”
夏逊百无聊赖地道:“哦,那就是个司棺师,专门干引魂送灵,挑日定穴的,寒冬腊月急着入土,那死的人怕不是好死啊。”
“司棺师?”
“栖梵镇才有的送葬人,我没说过吗,”夏逊不以为意地道,“前方要去的就是栖梵镇,镇中人多以营造棺椁、铺设葬仪为业,有卖棺材的,当然得有送殡的,来个把司棺师有甚稀奇?”
尽管夏逊不觉得司棺师有什么稀奇,但看在高晏眼里却极为怪诞。
那人既高且瘦,浑身上下蒙在一身玄色宽袍之中,那袍子下摆溅满泥点,肮脏中带着垂坠质感,犹如乌鸦羽翼一般垂落,风一吹,袍身翻涌,越发显得袍子底下的身体瘦削到犹如被强行削去枝丫的树干,他戴的面具没有雕刻五官,亦无绘制任何多余的图案,只一张平白木板直接罩住脸,留下眼睛鼻孔挖了三个黑洞而已。
然而就这个制造潦草的面具,日光下乳白的基底光泽圆润,若没看错,应当是一整块上等白玉雕琢而成。
而这还不是最让高晏觉得怪诞的地方。
最怪诞之处,在于他手里拿的幡。
幡由一匹白绢制成,飘飘荡荡,上面洋洋洒洒写满字,墨迹张牙舞爪,凌厉异常,似字非字,似符非符,写得什么完全看不明白,古怪的是,盯着看久了,脑子便一阵刺痛,仿佛那字画作利剑杀了过来。
“别盯着看,不是什么好东西。”
高晏回过神,发现夏逊不知何时支棱起窗棂也正瞧热闹。
“郎主,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以鬼文书魂,写亡者一生。那是你一个大活人能看的?”夏逊嘴里这么说,自己却盯着眼神发亮,兴致勃勃,“难得,多少年没见这么正宗的鬼文了,还是个女司棺师写的,有点意思。”
“您说,他是个女的?”
“这都看不出来?笨。”
高晏这下真的吃惊了,他再仔细端详那日光下鬼魅一般的司棺师,只觉阴气森森,像不慎闯入阳间的阴魂,普通人看第一眼后只会吓得赶紧避开,不会细想是男是女,现在夏逊一说,他勉强能从那人一举一动下,瞥见一点女子的身姿。
可什么样的女郎会当司棺师?
“司棺师可不好当,行事讲究无言、无泪、无怒,若在引魂时情绪外露,容易被阴魂附体。但一个人长年累月不说话、没情绪,那还是个人吗?这位女司棺师定无人敢娶……”
他话音未落,边上的端木娘子已经柔声带笑道:“怎见得女郎就非得嫁人?阿逊,原来也没发现你这么爱说媒拉纤啊。”
夏逊顿时闭嘴,讪讪地把头缩回去。
“看什么热闹,走吧。”端木娘子一锤定音。
高晏顿时点头,与阿卢一道将车马牵好,重新上路。
就在此时,他们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暗哑艰涩的歌声,高晏忍不住回头,正见到那位女司棺师正挥着幡,一边走一边唱:
桂酒椒浆兮奠瑶席
鸾铃震震兮引归途
魂兮归来返故宇
南风飒飒兮偃兰杜
……
坦白说,那女司棺师唱歌是真难听,好比枯木裂石,锈铁磨砂,且带着说不出的生冷倦怠,令人听了很不舒服。然而她这么带头一唱,后面跟着的送葬队伍中立即有几个青年男子展开歌喉大声唱和:
桂酒椒浆兮奠瑶席
鸾铃震震兮引归途
魂兮归来返故宇
南风飒飒兮偃兰杜。
……
这几个人歌喉洪亮清透,犹如昆山玉碎,高昂激越,顿时令整首歌气势磅礴,动人不已。
高晏情不自禁赞道:“真好听。”
“那是专司哭丧的歌者。”阿卢淡淡地道,“栖梵镇里多的是。”
高晏问:“阿卢以前来过栖梵镇?”
阿卢目光冰冷,目视前方:“当然来过,那地方,一见难忘。”
高晏好奇了起来:“怎么个一见难忘?”
“到了你就知道了,走吧。”
阿卢闭嘴不语,高晏也不好追问,只得跟着她上马,一左一右护着马车缓缓向前赶路,离那古怪的女司棺师与送殡队的歌者们越来越远。
此后的山路并不狭窄,反而越走越宽,且有青石铺地,走起来并不难。当他们拐过一个山口后眼前豁然开朗,只见满山的皑皑白雪之间环抱着一个镇子,远远看过去,大片大片的白墙黑瓦鳞次栉比,此起彼伏。镇前有河流碧水,寒冬腊月却并未结冰,犹如玉带一般绕镇而过,镇后重峦叠嶂,隐约可见松林千章,只看一眼,便知道此处风水极佳,乃是不可多得的避世之所。
高晏指着问:“那便是栖梵镇了?”
阿卢点头:“没错,那便是栖梵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