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少卿垂下眼帘，如墨染过的浓密睫毛轻动，唇角挂着笑意，似乎对云锦的表现很满意。
有种怪异的感觉，明明是自己占了上风，怎么不知不觉就被他翻了盘？
云锦瞪了陆少卿一眼，有些莫名其妙的不甘心。
陆少卿的眼中，流泻着光芒。光芒深处，却隐藏着一丝如同秋水般的深邃的孤寂。
“往后我的字画，没有陶城印鉴，便是赝品，你看好不好？”
这样一个男人，他的眉，他的眼，他的一句话，能够轻易地摧毁人的意志。
只是，世上会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又会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
“我的字写得平平，画更是没法看。我不是个优秀的鉴赏家。”
“公主之尊，是少卿的荣幸。”
他坚持。
云锦顾左右而言他：“陆公子帮了我的大忙，谢谢你。”
“既是如此，公主可愿意许少卿一个愿望？”
云锦几乎是不假思索地问：“你想要什么？”
“现在我还没想到，等想到了再告诉公主。”
云锦没想到得到的是这样的答案。有些心慌，忙忙地：“京城府里存有名家书画，我想……”
张无忌曾许了赵敏三个愿望，第一，借屠龙刀；第二，不得与周芷若成亲；第三，画一辈子的眉。
三个愿望将他们的一生紧紧连在了一起。是因为缘，因为情，还是因为命？
陆少卿，他的人，他的出现，谜一般不可知。
陶城公主不相信他，云锦同样不相信他。
他，想要什么？
陆少卿站定，坚如磐石，不动如山。
云锦心虚，她能说她的本意是给予物质上的感谢，而不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愿望么？
终于不情不愿地：“必须是我可以做到的，而且不违背良心的事。”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护国公府，储芳阁。
地炕烧得暖暖的，桌子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瓜果点心。叶家三位少奶奶正围坐在一起谈天说地，不亦乐乎。
“山花坊新出的玫瑰胭脂，听说是用西洋的玫瑰香油制成，一年只能制出二十盒，很金贵呢。我现下用的这一盒，还是我哥哥派人从京城给我送来的。香味又正，质地又纯，是顶顶好的。”
叶家二奶奶杨玉婷生得妩媚，那娇软的，那随着她步调拂动的宽大裙摆，让她看起来如同一朵盛开的花儿。
三奶奶李可娟与她身量相当，凑到她的脸颊边上，夸张地吸了口气，而后满是陶醉地说：“嗯，果然是馥郁芬芳。怪不得二哥这样宠爱二嫂呢，温玉，美人在怀，连我这个做弟妹的，都忍不住想一亲芳泽了。”
说着，李可娟伸手，掐了一把杨玉婷水的脸蛋。
杨玉婷指尖轻戳李可娟的额头，嗔怪道：“亏得人人说三少奶奶贞静淑雅，要我说，就是个油嘴滑舌的猴儿罢了，再浑说，我便找三弟告状去。”
“咱家里谁不知道二嫂是二哥心尖尖上的人，蜜里调油，真是羡煞旁人。我说的是大实话，二嫂还要告状去，大嫂，你可要为可娟主持公道啊。”
李可娟笑眯眯地朝着奶季淑萍说道，五股金丝拧成的手镯烁烁发光，在她的手腕晃动。
绍文、绍天，妾室、通房丫头一大堆，只有绍明，自成亲以来，就只有玉婷一个。说不羡慕，自然是假的。哪个女人真那么贤惠、大度，愿意与别人分享丈夫？情势所迫，不得不为啊。
季淑萍挥去心头几许的酸意，脸上挂上适度的笑容：“二弟妹脸皮薄，三弟妹就别再打趣她了。快过来坐下吧，我们好好说会话。”
杨玉婷、李可娟自然见好就收，携手坐在季淑萍身边。
丫头端来茶盏：“三奶奶请喝茶。”
不料一个趔趄，身体一歪，满盏的茶水便自李可娟的肩头淋淋而落。
“三奶奶恕罪。”丫头“噗通”一声便跪下了：“奴婢不是有意的。”
李可娟柳眉倒竖，胸口起伏，十分生气的样子：“雁儿，你跟在我身边多年了，怎么还是这么不懂规矩？今日幸得是在大嫂、二嫂跟前，若是换了旁人，怕要把我的脸都丢尽了。往日我竟是太宽容了，必得好好整治一番。”
杨玉婷打圆场：“雁儿向来是个妥当的，今日是不小心，三弟妹就饶她一回。快回房里收拾收拾，天凉，染上风寒可就不好了。”
李可娟为难地：“这……嫂子们都在，实在是失礼。”
季淑萍笑道：“这有什么，你要得了空，我们再聚也是一样的。”
“好吧，那我就先回去了。”
银丝样的细雨笼罩着苍松古柏，绿瓦灰墙。
抄手游廊。
李可娟带着雁儿走在前头，远远地将其他丫头甩在身后。
“此事事关重大，你可能确定？”
李可娟低声说话，唇边呵出一串白气。
“苏……是坐着轿子直接进的荣辉堂，太太、大爷、二爷都在，钱家大少爷也在。”
“趁着三爷不在，太太打的好算盘。”
铅云越来越厚，把天空压得没有一丝缝隙。
“派个妥当人，把事情通知三爷。”
叶绍天出城巡防，希望他能赶得上。
雁儿应道：“是。”
平日走路，并不觉得步伐这样的沉重。
“雁儿，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应该帮她？”
“雁儿只要姑娘好。”
“你看天上那云，变化莫测，男人的心也是一样的。今日你侬我侬，明日焉知不会翻脸无情？我是护国公夫人，单单这个身份，苏宛若一辈子都不能企及。我又何必做恶人呢？”
一场戏再精彩，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可是如果在顶峰时戛然而止，留下的记忆便是刻骨铭心了。
雁儿担心地：“可万一被太太知道了，肯定要为难姑娘的。”
“放心。”
护国公府十二年，若是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只怕早就尸骨不剩了。
护国公府门前，是一条宽阔的街道。
广亮大门气派非常，门楼两侧砌撇山影壁。正门金漆兽面，摆锡环，门前蹲着两只硕大的石狮子。
十来个人围拢在正门前，众人皆是深灰色绸布衣裳，牛皮直缝靴。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或交头接耳低声说笑，或抽着烟袋自娱自乐。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的一切都被水雾浸泡得迷蒙而不真切。
远远看见一行人，打马扬鞭，两列纵队并排前进，威严肃立。
他们身着黑色连帽披风，那披风不知是什么材质，雨水中幽幽生光，水珠滴滴答答地压着帽檐，顺势而下。
抽着烟袋的男人连忙将烟袋收拢，腰间束带中。他不敢怠慢，下马石就在眼前，却视若无睹，不是目中无人，便是底气十足。无论哪种，他一个小小的芝麻绿豆，都是得罪不起。
“各位官爷，不知是哪家贵客？”
为首那人眉坚目朗，抬手甩开黑色披风，有锐不可当之势。只见他扬起黄金令牌，沉声喝道：“定国陶城公主，登门拜访护国公夫人。”
来人竟然是公主。
“请稍后，小的这就去通报。”
那人脚底抹油，一溜烟便跑了。
跑着跑着，脚步渐渐放慢，拜见护国公夫人，是哪一位夫人？
护国公，世袭罔替。
老护国公仙逝，小侯爷袭爵。三奶奶便是护国公夫人。
太太栈恋权势，依旧牢牢把控国公府的管家大权。
即便这样，谁又敢小瞧三奶奶。人家可是正牌的护国公夫人，世子的母亲。太太再强，也是夕阳西下；三奶奶再弱，也是旭日东升。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打定主意，那人转身，找到信得过的一个小厮，交代道：“你快去禀告三奶奶，就说陶城公主来府，拜访护国公夫人。”
“什么？陶城公主？”
李可娟早已换上一身家常衣裳，蜜合色绣福字褙子，粉色棉裙，观之温柔可亲。
“可使人禀告太太了？”
“三奶奶放心，已有人到荣辉堂报信了。”
虽说陶城公主的名头响亮，连国鲜有人不知，但真正见过她的人少之又少。她不是在京城么？怎么突然就到陶城来了？
太太正在处置苏宛若，偏生陶城公主来得这么巧。
李可娟恨恨不平，护国公夫人，有名无实。太太出身名门，待人行事却小家子气得很，丝毫没有大家风范。一个孝字，压得她不得不退让。
三爷应该快回来了，陶城公主的到来是不是个好机会呢？哪怕不能夺过执掌中馈的权力，能够与太太分庭抗礼，也是胜利。
万一是有人冒充，可怎么是好？
谁的胆子那么大，敢到护国公府来冒充皇家的金枝玉叶。不要命了么？
想要得到好处，就必须冒风险，犹豫不决，如何能成大事。
李可娟吩咐：“雁儿，替我整装。我亲自去迎接公主。”
“是。”
丫头、婆子，簇拥着李可娟，她架势十足地：“打开正门，迎接贵客。”
小厮垂头说话，身上已经被雨淋湿：“三奶奶，正门不可轻易开启。是不是问问太太的意思？”
李可娟冷哼一声，根本懒得看他一眼：“太太待客，最是热情的。若是怠慢了，你可吃罪得起？”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
小厮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迭声应着：“是是是，奴才马上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