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祯上一次哭,是在他六岁的时候。
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带走了他的母后。他的小手握着母后的,嘴里不住地呵着热气,仿佛只要捂暖了那只冰冷的手,母后已经凋零的生命便又会重新绽放。
没有用。人终究不是一棵树,能随着四季轮回生生不息。
小小的他抱着母后,不停地哭,不停地哭,直到眼泪流干,直到身体冻僵。
父皇的后宫里,有许许多多的女人。明媚的、妖艳的、清秀的,如花般绚丽多姿。
他的母后,虽然正位中宫,身份尊贵,但并不受父皇的宠爱。他是父皇唯一的子嗣,正正是由不受宠的皇后所生。这又算不算是造化弄人呢?
父皇仙逝,从后宫诸人的态度,他明白,原来他们母子的荣耀,只是归功于父皇和他手里的权力。很多事情都变了,母后从皇后变成了皇嫂,他从太子变成了安东王,唯一不变的,是深藏在九重深宫里的寂寞。
他一直以为,母后最大的爱好,是做女红。
总是能看到母后坐在窗前,捏着针线,并蒂莲花、鸳鸯戏水,一幅幅复杂的图案,在母后的手下栩栩如生。他的衣服鞋袜,也全是母后亲手做的。
打发时间罢了。简简单单的话,道出了母后的辛酸。
祯儿,如若可能,我愿你能远离宫廷。这里虽然有泼天的富贵和权势,但却是个黄金牢笼,禁锢的不是人,而是心。
祯儿,找一个普通的女子,生儿育女,过最平凡的生活。平凡,是最大的幸福。
祯儿,不要轻易言情,也不要四处留情。爱情,可以是最重,也可以是最轻。
祯儿,不要做无谓的争斗。你是你父皇唯一的儿子,你的快乐和平安,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母后的话,无论是否做得到,他记得,并且会永远记在心里。
母后故去后,他离开皇宫,正式拜殷赫为师习武。
年岁越大,世路已惯,他已经学会用冷漠来武装自己。这种冷漠其实是理智,一种看透世情的理智。
当那一天,云锦踏着一地金光,走进他的生命,他知道,一切都会因她而改变。
他害怕。
他的心里住着一个魔鬼,这个魔鬼告诉他,得到了再失去,比从未得到过更痛苦,更绝望。
连祯紧紧地拥住云锦,仿佛要将她嵌入自己的身体里。那种深刻的被抛弃的恐惧,再一次他的心。他在意的人都要以这种方式离开他吗?
她的呼吸越来越浅,她的身体越来越冷,仿佛只要有风,她便会随着风飞扬;只要有烟,她便会随着香浮动……
陶城公主的回忆再度浮现——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成了众人既惧怕又唾弃的对象;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眼里有了心机,我的手上沾上了血腥。
府里的男宠,不过是件工具。笼络那些寂寞女人的工具。
心情好的时候,我会命他们换上女装,涂上脂粉,扭着,跳舞、吟唱来取悦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以皮鞭鞭打男宠,将全部的怒火都发泄在他们身上。每当看到那皮鞭在一阵颤栗之后,有华丽的鲜血从爆裂开的肌肤溅出;每当听到男人那不堪忍受而发出的低低,我会觉得一阵快意,仿佛禁锢在身上的枷锁都随着鲜血烟消云散。
坐在铜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们都说这张脸丽色无双,可是美丽并不是通往幸福的路。
“公主,月白来了。”秀蓉轻声说着。她的身后站着一个男子。
片刻之后,我听到了轻微的声响,门,被掩上了。
鼻尖似乎嗅到了那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喉头发紧,觉得一阵恶心。有些事,我不想做,可是又不得不做。
我承认,我已经癫狂。他走进了我的心,就永远住进了那里。
曾经我以为,我会是天下最幸福的女子。我的父亲,是皇。仗着他的爱宠,我能得到天下的所有。
我错了。
他的心,他说他给不了。那么便退而求其次,能独占他的人,也是好的。但就连这样,也只是奢望。
所做的一切,我安慰自己,都是为了爱,都是为了能和他在一起。但其实,这不过是自己骗自己。
我正在与虎谋皮。就像人陷进沼泽,除了越陷越深,根本无法自我救赎。
有人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那么我便放手去做吧,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天诛地灭。
月白来了。他的步伐很急切。当屋里所有人都退下,只剩下我和他时,我清楚地看见他眼睛里放射着诡异的光芒。
虽然侍卫就守在外头,可是他似乎毫不畏惧。只见他从发髻上拔下一根冷硬硬的、白森森的发簪,一步一步地向我逼来。
我知道他要做什么。我想,上璃苑里,想这么做的人并不少,但有勇气的人实在不多。
“你很像他。”
月白愣了愣,脚步并没有停。脸上忽而泛起了凄苦的笑:“他是我哥哥,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他曾那么骄傲,文才武功,恣意飞扬。可是在你的府邸,却如同奴隶般低贱。他承受你的你鞭打羞辱,心甘情愿地讨你的欢心,被你逐出府后痛苦死去,临死前还对你念念不忘,真是个大傻瓜,真是个大傻瓜!”
风清,他说的人是风清。
想起那张俊朗的脸,我的心隐隐作痛。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心碎的滋味了。
“风清,是我误了他。”
“太晚了,你现在说这些已经太晚了。你以为我放过你吗?不会的……不会的……我要看看你的心……为什么会这么硬……”
我不害怕,甚至还有些期待。这个想法让我惊讶,难道我生活里的噩梦真的难以承受到让我愿意放弃生命吗?
月白双眼通红,仿佛要滴血,他挥舞着簪子,对着我的心口处狠狠地扎了下去……
血是温热的,伴随着尖锐的刺痛,是一股巨大的力量,无边无际的挤压,让我窒息,用最后的力气,我对他说:“他心里念着你,你不该,不该卷进这阴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