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夜的天空,浑浊黑蓝的雨云压在山巅上,隐约翻滚着夜色。山下满涨的赤锦江水,激荡汹涌,隆隆翻起的湿气挤压着两岸温热的空气,粘腻、浓稠、烦躁。一道闪电划开壹堂典当的夜色时,另一束银闪刚刺透两山间浑浊的雨云,又一下子劈中江心翻起的一道滔天浪花。
“你疯了?!你怎么会这么想!”
杨靖在斥责陆还,滚滚雷声紧接杨靖的吼声后面,从天上冲下来。
堤岸大路滨江人行道上,昏黄的路灯拉长了面对面的杨靖和陆还的身影,混在整齐的行道树影子中间,像是两根光秃秃的树干。
黑暗里又是一道闪电,堤岸大路瞬间冷亮又黑死;路灯、闪电,一黄一白,映得堤下江水,如同带着锈斑的黑铁流体,耀动着粼粼金属光泽,也照得杨靖和陆还两人,脸色昏黄中又带铁青。
“那你告诉我,王所选莫老三作‘朱村鲶鱼’,背后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陆还没有因为雷声前杨靖的高声斥责而畏缩,反倒更认真地逼问杨靖,神色固执,“别跟我说什么‘形势所逼’、‘为了朱村’之类的话!”
路灯底下,杨靖皱着眉头叉起腰,气得原地转圈。然后他忽然停住,郁闷地瞪着陆还,手指直戳自己脑门:“你脑子是不是在这儿几天湿气进多了?!咋想的!”说罢,他仰头做了个深呼吸,控制着语调道:“你不了解王所,我不怪你,但你怎么能这么恶意揣测他会为了洗钱?你以前可不是这样!”
陆还颇感意外。印象里,杨靖作为重案大队长,虽然严厉、霸道又任性,但是“沉稳”和“腹黑”一直是他名字的正反面;他烦的,还有惹到他的,他会乐呵呵地阴阳怪气外加含沙射影式使坏,不讹点好处,也得敲下点人情。陆还唯独从没见过杨靖如此出离般地动怒,不过陆还脸上倒也不见惊惧——杨靖的反应说明自己抓到了问题的重点!
心里这么想着,陆还愈发坚持。他不说话,只强硬、严肃地回瞪着杨靖。灯底下,两人就那么沉默着、互瞪着。
片刻,杨靖不知为何先妥协了。只见他以鼻子长长呼出一腔郁闷,挪眼瞥向堤下。黑夜里,隐约的江水黑光粼粼,翻浪拍岸、碎玉炸墨。就听杨靖低声道:“你说的对,的确是因为钱。但是……”他承认了,但语调依旧强硬:“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还得到了自己预设的答案,他不意外,也不得意,反而更严肃了。杨靖的“承认”不代表他是认输或者服软,陆还要的,是那语气后面,更重要的东西。
“跟我往前走走……”
杨靖说着转身背手朝前走去,陆还没犹豫,跟了上去。他忽然发现,杨靖的腰板弯了,不像之前那么挺直,显得疲惫。
“为了吃饭、为了过好日子,朱村人男盗女娼全村败坏;王所选中莫老三,执行‘以毒攻毒’的治理计划,不是因为他——至少不全是因为他是套路贷的高手。”杨靖呵呵笑了两声,自嘲似地,“没错,莫老三会的,王所也都懂,但计划的核心要点,跟朱村烂透的原因是同一个——钱!没有启动的第一笔钱,计划不用开始就破产了……”
杨靖闷头朝前走着,一眼不看慢慢跟上来的陆还。他停了停,接着又道:“王所的打算里,如果莫老三可以好好配合他,将朱村人逼进墙角,然后重新激活大家的工作积极性,重建朱村——”
“是要帮王所开脱吗?”陆还打断杨靖,他跟上来,一步并肩,“咱就不用避重就轻了吧,现在那些都不是重点,说点干的吧!”
“什么意思?”杨靖瞪着陆还站住,面有不悦,“我避啥重就啥轻了,我就是在给你说重点!”
陆还迎着杨靖的眼睛,郁闷又不耐烦:“杨队,有人说过你的话很费解吗?绕着圈的雾里全是零碎。”
“有吗?”杨靖眨眨眼,认真琢磨着,然后眼睛一亮,道:“哦对,好像有人这么说过,你猜谁?”
“谁?”
“你!就你这么说了!”杨靖没好气地瞥了眼陆还,教训道:“你背后还给我起个外号叫‘羊头’!凉水羊头汤,除了嚼头,啥肉没有!对不对?!以为我不知道?”
既然说开了,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陆还不客气反击道:“那就是因为你从来不是有啥说啥!就算案情工作会,你的话也没个明确意图!”
“废话!我就是故意的!我们是刑警,破案要讲团队能力!难道我要搞一言堂,否定你们每个人的视角、忽略每个人的思考能力吗?”愠怒的杨靖没好气地质问陆还,脚步也朝他压了过去,陆还不自觉跟着后退。
杨靖的气势不减,继续质问:“要是我判断有误怎么办?要是我贻误线索怎么办?法律责任、程序责任,你告诉我,哪个是我有资格,还是你有资格,一个人能扛得了的?”
“那,那你作为领导,对案子的把控目标,该说清楚啊!”陆还不怕杨靖的质问,反倒有种亲近的怀念,但他说话的语调却又带着挑衅。
“目标就是最短时间,破案!抓人!这还用我强调?那你们还干什么刑警?滚蛋得了。”杨靖自然了解陆还的心思,但跟着还是说了两句狠话,“开会时我无论说了什么、怎么说的,是耽误了你们侦查本事,还是影响了你们的工作情绪?啊?但凡有想法、会动脑子干活的,我不让谁在会上发言了?”
杨靖瞪着下意识躲眼神的陆还,撇撇嘴,换了个语气:“咱队连年命案必破!全省挂号的先进!嘉奖、立功什么的就不用说了,我说话你听不懂,你觉得该是什么问题?啊?!”
“那您有话都直说呗……再细致点,我们干活就能更轻松嘛。”陆还继续矫情着。
“什么?”杨靖抓到了陆还的“破绽”,心下窃笑,但态度格外严厉,“你觉得刑警应该是轻松的活?”
“不是不是,我是说你的经验和策略对我们——”
杨靖挥手打断陆还,迎着路灯还换了个位置:“行了行了!没时间跟你废话。还就告诉你,我的说话方式为就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我在想什么,既是为了办案子,也是给大家保障个好的工作氛围!懂吗?”
陆还瞅着路灯刚好打亮的杨靖,哑巴了,因为他忽然发觉,自己在办案时,无论是走访还是审讯,其实也都在像杨靖那样顾左右而言他,为的就是不让对方知道自己想的是什么,同时,自己要在最短时间内从对方的话里和反应里挖掘到自己想要的。甚至就连跟张筱筱说话时,也是如此。
杨靖斜眼瞥着陆还,继续又道:“重案队有一个算一个,哪个是省油的灯?让你们知道了我在想什么,不反了天?!还怎么带队伍!”
“就像王所那样?”陆还接话问道,声音平淡。
“那家伙可比我贼,但最厉害的还是老李头,那是可以成仙的老狐狸了。”杨靖浅笑,从陆还脸上挪开眼。
“那我质疑王所和曹志刚有可能暗地借机‘洗钱’,有什么错?”
杨靖瞥了一眼陆还,皱起眉头。
虽然时间早已入夜,但毕竟是夏天,还是汛期,天气潮湿闷热。铺着青石板的人行道上,杨靖和陆还两人后背都已汗透。
连日梅雨,江水上涨。白天时看,老房院落居多的对岸,已涨到堤坝顶的江水倒映着树林愈显苍翠。眼下夜色浓稠,美景已隐入漆黑,唯犬吠、鸭鸣伴着江水翻涌之声飘忽间可闻。
杨靖望了望对岸,收回眼神认真盯上陆还的眼睛,道:“你现在还能提这种看法,充分说明你很幼稚!缺少觉悟。”他的语气没有责备,也不严厉,但陆还还是起了情绪,瞪着杨靖沉默不语。
陆还最不喜欢杨靖教训自己“幼稚”、“不成熟”之类的话。他一直秉持努力进取的工作态度,力求脱颖而出;为了得到所有人的认可,他自觉牺牲了很多,时刻不敢放松。而突然被“流放”到派出所,无疑就像是一种否定,即使他不愿相信。
杨靖压根就没在意陆还的感受,自己反倒很是意外样子:“我真怀疑,是不是看错你了,你怎么会对王保全和曹志刚有那种怀疑?就因为你看不懂他们,也听不懂他们?我安排你到派出所来,可不是要干这个的。”
陆还立刻不客气地回怼道:“那我该干什么你倒是告诉我啊!一没预告,二没解释,突然就把我扔这里不管了!然后奇奇怪怪地又卷进朱村这事里来,你倒是告诉我该怎么消化?我是不是该连你一起怀疑进来呢?”
陆还刚刚已经意识到,两人也许都误会了彼此。一闪而过的直觉告诉他:王所或朱村的事背后,似乎另藏玄机,而且杨靖应该知道……
但是,陆还现在满满的情绪只想解释清楚,自己不是那个幼稚的笨蛋,于是推开了直觉和那些“误会”,继续道:“我还没有认定什么,只是这件事——王所那个‘朱村计划’,不该起疑吗?我相信你说的,但你也无法保证他们背后不能另有计划!我可以朴素相信王所的初心是尽职,更是忠诚的,但是自古‘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凭什么料定他们就不会?”陆还的声音越说越高,最后干脆拍着手叫嚷起来。
“你还‘自古’了,呵呵……先多谢你告诉我,没把我也算进去哈。”杨靖轻笑着挠挠头,恢复了一贯的沉稳,“我知道,你提出这个怀疑,希望我支持你从莫老三入手,背后调查你以为的王、曹阴谋,然后借机回市里继续之前的案子……”他瞥了陆还一眼,然后话锋一转,“但我不支持。原因,现在不能告诉你,而且现在也说不清楚,我只要求你相信我。”
杨靖双手叉在胸前,眼里滑过一抹失落,神色也跟着疲惫下去;陆还注意到了杨靖的异样,他正要细察,杨靖马上又重新打起精神看着他。
“我现在要告诉你的东西,是你本不该从我这儿知道的。即使你不相信我,也先听我说完。”杨靖说,“还记得新局长到任第二个月,他提出多部门联合执法计划时,咱们在干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