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小下来时,陆还随王所长、曹筷回派出所的快艇刚泊到所后小码头。
陆还跳上岸,拉起艇绳,王所长脸色凝重,快步先走开了,曹志刚帮着陆还一块栓好船,二人一前一后往办公室走。
楼梯上,走在前面的曹志刚脚步迟缓,既而停住;陆还低头揉着胳膊在想事情,没注意,他走得本来就拉着距离慢着,忽见跟前楼梯有双腿脚停着,便奇怪抬头看,曹志刚正转过身来。
“陆儿,我一直搞不懂,想问你个问题。”高两级台阶的地方,曹志刚坐胯抱起双臂问着,眉头跟着皱了起来。他看到了,陆还一只胳膊肘窝那里,有小片瘀青;陆还从下船起,一直在揉。
“什么?”
“在朱村,我要是没拦住你,你那会儿是不是又要跟莫老三动手?”
曹筷站高,陆还在低,曹筷故意前倾着,作出俯视逼问、训斥的样子。陆还眨着眼瞅曹志刚,撇撇嘴,挪开视线不作回应。
“莫老三那货随时随刻都在挑衅,你不可能看不出来,不可能不懂!”曹筷儿走下两级台阶,歪着头靠过去,“就算他大呼小地叫不尊重你——不对,蔑视你了、污辱你了,污辱警察了!”他有点不耐烦,也察觉到自己声音一句比一句高;瞧着略有惊异、扶楼梯后仰的陆还,他赶忙站直嗽嗽了嗓子,收拾情绪。
曹筷儿继续掰饬道:“但你跟个人渣打一架,跟你和狗打一架有啥区别?赢了,你比畜牲还畜牲;输了,你畜牲不如——你想没想明白?你那脾气到底图个什么?”他说得手舞足蹈地,最后两手平摊在身前拍着:“他就不巴不得被打呢!他必然大闹特闹,我们和平合营的计划就完蛋了,整个朱村就再没好日子——就因为你没忍住跟人渣打了一架!?上回拦你一次,你自己就没好好琢磨琢磨为什么吗?”
陆还靠着楼梯扶手,叉起双手打量曹筷儿,微笑沉默,肘窝那里的疼痛闷闷的。
“我能问你个问题吗?”陆还征询着,态度不咸不淡。
“你要问啥?”
陆还、曹志刚倾斜着四目相对,楼梯上安静了一会儿。
“为什么要我跟你们去朱村?”陆还忽然问了一句,依旧不咸不淡。
“唉……你这……我不知道你是成心的,还是故意的。咱都甭打哑谜了,耽误不起。”曹志刚做了个深呼吸,无奈长舒一口气,“朱村和莫老三,你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但我也能肯定,无论你以为的是什么,朱村的事远比你想的复杂。坦白讲,原本我比你也就多知道些时间上前后发展的节点而已,今天,你都听到、看到了,深的,我也不知道了,估计是资格不够了。”
资格?职级资格?身份背景?还是钱、权、人,一维或几维的圈层限制……曹筷儿的话令陆还疑惑,脑子里胡乱蹦出各种猜想。
正猜得愣神,曹志刚戳了一下陆还肩膀,陆还回神盯着严肃起来的曹志刚,他继续道:“另外,我再告诉你,无论你是什么原因、什么方式来的锦官镇派出所,你只要穿着制服在水所坐一天船、蹚一天水,你就是水所一天的民警,你就有权利,也有义务了解跟水所和辖区有关系的任何事。至于了解完,你该怎么做,送你一句话:‘轻霜冻死单根草,狂风难毁万木林。’其它的,你自己悟吧,你不是傻子。”
“你在说什么啊?驴唇不对马嘴的!”陆还皱着眉头,已经满脑子浆糊了,“我,我悟个锤子啊悟,我这不在努力学派出所的事吗!你说了,这里是‘基层’,基础工作是主业,我抓紧学着呢?你要嫌我笨你就直说!”
“唉……你这脑子,也不知道你是咋干得了刑警的。”曹筷儿有气无力地挠头,他又站下两级台阶,彻底跟陆还站平,比出三根手指:“我说了三个事,有一个还是王所的意思,但其实就是一件事。怎么消化,看你自己琢磨了。”
陆还眼前只了一根手指在晃,他挪眼看曹志刚,问道:“你是说……我被扔在水所,跟朱村、区村长、莫老三,还有莫老三背后……还有我们之前那个案子,都有关系?王所知道更多的?”
曹筷儿重新叉起双臂,撇嘴道:“我回答完你的问题了,该你了!”
“我?回答什么?”
“你看着挺稳当、挺斯文个人,也像是有脑子的,干嘛在朱村就那么冲动?”曹筷儿搓搓鼻子尖,“看不惯莫老三?他那种人你见得少吗?”
“按你的话讲,我是弃子……但我不是傻子。”陆还学着曹筷儿,也搓搓鼻子尖,“第一回去朱村,我就能猜到那个姓莫的有前科,是个混江湖出身,他背后也必有猫腻。想摸明白他的深浅,干一架是最快的法子。”
曹志刚静静看着陆还,等着他继续。
“他一个外人,能在朱村霸道成那样,要么是个涉黑性质的暴力分子,要么就是玩钱放贷,凭债务吸血朱村、作威作福。我不熟悉朱村历史,但我知道,想暴力左右渔民,那可不容易。所以,他大概率就是个玩‘套路贷’的人渣。”陆还边说边挤开曹筷儿,走上两三级台阶,重又靠在楼梯扶手上,“你带我找莫老三做工作,那样子讲话,你若没吃过他好处,没有绑定什么利益,那你就是在按步骤引莫老三入你的局,而我,是你那步骤上必要的烟雾弹——我懂,我也这么干过,扯虎皮拉大旗嘛。我本来相信你是干净的,再加上我也想摸摸他的斤两,我就发挥了一下我这‘虎皮’的角色,不过好像有点超过你的预期了,哈哈。可你马上暗示我不要多想,而后,又跟所长两人鬼鬼祟祟私下搞事。我真犹豫了,想着是不是收集点证据,去告发你们。不怕告诉你,我还以为,你们就是杨队扔我在这里的用意来着……”
陆还俯视着,朝曹筷儿挤了个飞眼。曹筷儿走上来,叉着手靠上另一边的楼梯扶手,平视着陆还,不说话,等陆还的下文。
陆还眨眨眼,耸了下肩,又继续道:“我真不是冲动,我习惯直奔目的,但我承认,我这方式方法的确不适合基层工作,我欠考虑了。”
“你的观察,你的行事方式,我理解了。打算硬玩‘不打不相识’?哈哈,够可以的。”曹筷儿轻头笑着,然后抬眼又盯过去:“但是,不对,你故意避开了我想知道的事,你自己的事。”
“我自己?什么事?”陆还浑然不知曹志刚所谓。
“你在诡辩,摆出鲁莽背后有思考的架势,掩盖了你自己那个随时可能失控的事。”曹志刚微笑着,直言自己的想法。他早就有了判断,本来担心陆还不好接受,但陆还有点傲慢的遮掩,让他觉得人家根本不领情。
陆还看着曹志刚,脸上有点僵硬。
曹志刚继续道:“说了那么多,你在选择策略前,根本不在乎朱村和莫老三的过往吗?杨队就这么教你考量工作对象的吗?不琢磨上下家和对门牌色,就盘算自己吃碰提胡大牌?无论是好奇,还是工作,你对朱村、对我、对王所、郝姐,对整个水所,有想知道的,有疑惑的,为什么不直接问?害羞吗?还是业务真的有缺陷?所以杨靖甩你来这个养老所?”
“我,我想问啊,水所没人愿意理我,都拿我当外人。”陆还红着脸争辩起来,语速很快,“我刚才承认了,我的方式方法不适合基层工作,欠考虑了。如果让你觉得没尊重你们,我道歉还不成……”
“你还在遮掩,省省吧。所里没人是你爹妈,是你先当大家是外人的。”曹志刚挥手,像是在扫开陆还不走心的话,不紧不慢道:“如果你真当这里人都是混吃等死的傻子,那咱就不用聊了……”
“我没有——我是……”
陆还还要解释,但曹志刚已经大步上楼梯,转身进了办公室走廊去了。陆还紧跟上去,直追进警区办公室。
曹志刚脱去身上雨衣,挂起,又解开凉鞋,趿拉着,撩着桌边一盆水,清洗脚和腿上的泥沙。只要下雨,他出来进去就一直挽裤腿、光脚穿凉鞋。陆还也在跟着脱雨衣,挂起,他的鞋和袜子都湿透了,一压一冒全是水,但他的鞋是制式皮鞋,不像曹筷儿那种能当拖鞋的凉鞋,他一直想备双拖鞋,但总忘,这会儿只好忍着将就了。
陆还靠着桌沿,瞅瞅自己冒水的鞋袜,弯腰学着曹筷儿那样,挽起了裤腿。挽好站直,抬眼见曹志刚坐在桌前点起了去烟,正透过青烟乐呵呵瞅着自己。
陆还感受到一种疏离,像小时候孩子间闹别扭后,故意带出来的隔阂,那种幼稚很怀旧;可这会儿,陆还发觉,曹筷儿那样子还另带有一种亲近的温暖,很新鲜。
陆还一屁股坐到桌上,长舒一口气,弱弱道:“是,我一开始的确那么想,你应该能明白,我不服嘛!为什么要下沉我到这么个不用动脑子、赖人待的地方!但现在……今天去完朱村这趟后,我,我不知道……”
曹筷儿双肘拄在桌上,纸叠的烟篓里弹了弹烟灰,笑着:“你不问、你问不对点,没人会告诉你任何事,大家只会默认你知道,默认你懂规矩,而且知道得比别人还多,因为你是下沉来的……”他顿了一下,小嘬口烟,“大概率,也会是碰上事来的,懂吗?”
“那你们为什么不直说呢?你们都比我年长,经验都多得一大把,为什么不能正面教我?”
“怎么教?教什么?”曹筷儿往后仰靠,两脚搭上桌角,“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我们是警察,可以带徒弟,但我们不是老师,我们自己都是‘悟’过来的,当警察,就得有这个觉悟。我只能说,你聪明,但你又不够聪明……算了,跟你说这么多也是多余,你自己看着办好了。”
“好像……懂了,我是不是该说谢谢?”
“我刚说的,是我刚来派出所时,王所说的,现在转送你了。想谢就谢王所去。”
“哦。”
陆还揉着肘窝上曹志刚手指留下的青黄色瘀印,圆圆小小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疼了。他知道自己怎么回事,曹筷儿几乎就戳到了;陆还不想谈,不想跟任何人谈。他可以忍耐莫老三,可以在他更嚣张时保持理性,只不过,他愤怒的开关,自从被自己手上那“砰”的一枪打碎之后,不管用了……
曹筷儿抽罢最后一口,在烟篓里摁灭,连烟屁带烟篓一起揉成团,吐着烟朝后扔出窗去。他见陆还坐在桌上正发愣,问道:“你不去找所长?朱村的事情还没搞定,莫老三那个家伙在耍花招,你想多知道点的话,最好早点去问王所——他好像也有话跟你讲。”
“啊?现在吗?”陆还回过神,不过脑子问着。
“呃……倒也不是,你自己看着办好了。只不过——”
叮铃铃——桌上的座机电话突然响起,打断曹筷儿想说的话。
“喂,你好,一警区办公室。”曹志刚从桌上抽下脚站起来,接电话做程式性应答,但随后,他脸色大变,高声追问着电话:“什么?你确定?这会儿——好,你等我跟陆还下来一块去!王所知道了吗……那你先通知王所,然后跟郝姐——哦,成,明白了!”曹筷挂上电话,摘雨衣直奔门外冲去。陆还已经听出来,电话是前台值守的叶凡打来的,肯定出了什么事,他已经拿了雨衣先跑出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