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叫“春哥”,寸头男是“顺溜”也叫“傻六”,二人是在两周前认识了张筱筱。
两周前。
张筱筱正在等市局的录用通知,已逛腻神君庙的她,第一次踩上古街的老石板路。
春哥和顺溜抱着一卷白描经变古画,适时出现,想要将画卖给张筱筱。画是从家里偷的,是爷爷的心头好,自己不知道谁画的,等等,这就是春哥口中的同样一套说辞。
理智告诉张筱筱,一个孩子街上拦人卖画必定有古怪,但不好奇就不是张筱筱了。她顺着春哥的套路,看了画问了价。
画的落款居然是吴道子,只要三千块!张筱筱顿时感智商遭到春哥的深深冒犯,于是不客气地指出画的问题:用料、纸张、笔法、落款等等,包括春哥“偷爷爷”的说辞……
最后,张筱筱不客气地怒斥了一句。
“你当我是傻子吗?”
“你骂人!”
猝不及防,原本笑呵呵看热闹的寸头男“傻六”突然暴躁推搡张筱筱,平时总被人骂傻子,这两个字就成了他最敏感的神经。
张筱筱惊叫着要跑,但春哥以矮小的身子拦住了成人体魄的顺溜。春哥叫回了跑远观望的张筱筱,要回了他的画,并诚挚道歉,承认自己是想骗她钱。
这下,换张筱筱叫住了要领顺溜离开的春哥,她好奇这画和这两个人,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在街尾的茶馆里,他们互通了称呼。张筱筱请春哥和顺溜吃茶点,春哥告诉张筱筱自己的故事。
春哥是孤儿,记事起就没见过爸妈,他在“壹堂典当行”长期资助的福利机构长大,上学。寒暑假为了赚点零花钱,他申请到机会,在壹堂典当打上了杂工。
也是在那里,他结识了字画修缮师“傻六”。一个是年纪和身量都小的孤儿,一个是智商和口齿都不正常的傻子,两人毫不意外地经常遭同事欺负,开恶意玩笑。
但“傻六”不以为然,他好像从来就记不住那些似的,即使自己刚受了欺负,也总能安慰好春哥,唯独被叫“傻子”时会突然反抗。两人就这么亲近起来,然后春哥给“傻六”重起了名字,叫顺溜。
张筱筱观察,顺溜是那种自闭学者,也就是“雨人”。
他不擅言语,不懂人情,但凭借独特而高超的绘画和修画本事,在典当行谋得了重要的技术职位。
春哥说,顺溜是典当行的老员工,但工资却是最低的,好在老板管吃管住,即使顺溜自己不懂,谁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也没谁真关心这个“傻子”。这让工作之外,喜欢去找顺溜玩的春哥,要是玩得晚了,可以随便留宿在那儿。
春哥发现,典当行业务员中间有几个坏小子,在占顺溜的便宜。
他们先是要求顺溜按他们要求临摹国内外名画,后来又让他模仿名家风格笔法,画些新内容。春哥曾偷听到他们说,那些画经过做旧和其它处理后,在城里卖出了很高的价格,有的就是在古街也卖了个好价钱。
张筱筱问春哥为什么在古街上找自己买画时,春哥回答。
“他们说,那里游客多,棒槌多,自以为是行家,贪心想捡漏,成功的几率就会高很多。”
“他们在这里一定是有自己销售渠道的,起码有熟识的店家。”
张筱筱很佩服春哥的勇气,但也实在无语。
“你怎么会在街面上拦人编故事卖画呢?”
“顺溜画他们的画时,我问过。”
春哥很认真地回答道。
“他们说,卖这些画,画不是核心,画背后故事才决定价格。画的来路,画的历史,前主人的重视什么的。然后让对方说个价格,只要觉得自己能接受,假装再划划价就装作‘没办法,就这样吧’的样子,收钱就好了。”
面对张筱筱哭笑不得的无误,春哥又解释说,他的确想自己多攒些钱,但他不想眼睁睁看着那些人白占顺溜的便宜没个说法,他会分一半钱给顺溜。顺溜在旁边吃着茶点听着,一直乐呵呵点头。
张筱筱笑笑,春哥显然误解了业务员们的操作,也错误预计了这件事里的技术含量。
他们明显故意隐藏了很多关键的诀窍,像内容的设计,做旧的方法,帮衬的熟人等等,都是春哥和顺溜不可能掌握的技巧和资源。
这种事不是正经业务,但也不是全错的。张筱筱明白,古董文玩业,或者说寄卖典当业,交易的就是“你情我愿”,不存在绝对的欺骗。买错了,那叫“打眼”,是自己技不如人,吃的亏往肚里咽去;要是不认头交学费,找机会转手再卖出去就是了,那也叫一种本事。
如果双方事后有反悔——往往是买方,以合理的理由找回来,退款就是,没什么大不了。不过若按春哥那种操作,对方若是找回来,除了退钱,对方要是再偏执些,恐怕免不了一番暴力泄愤,甚至扭送派出所。
张筱筱理智上就不想深究业务员们干的这个私业,但她对春哥和顺溜这两个人很感兴趣。她跟春哥一样,讨厌那些业务员白嫖顺溜的本事,哪怕给他留一分利也算他们有良心。
她替顺溜纠结,钱可能对顺溜没意义,但对唯一关心他的朋友无疑是重要的,挣到钱,两个无依无靠的人可以更好地生活。
张筱筱不想春哥在这条路上再往深走,错偏一步,他的一生就毁了。不过,那天在茶桌上,她还是指点着春哥,升级了业务。因为其实打一开始,她就觉得这种恶作剧式的小骗局很好玩,她的玩心一上来,再加上对业务员的厌恶,一时便忘记了纠结和担心。
她从自己专业角度,帮他们设计了画作内容,只要画功到位,内容上不会出错。然后是用纸,最好是陈年古纸,这方面春哥说典当行里为修画,存有很多。再有就是印鉴,她可以提供一些样本图片,典当行的书里也有很多。
最后,张筱筱还答应他们,争取帮着在古街上找一家店铺,代理销售这种画。然后,她以三百元,买下了春哥那幅叫价三千的“吴道子”。
那之后没几天,张筱筱约好又去古街见了春哥和顺溜,实战验收他们的业务水平。结果还是不合格,主要是春哥的故事讲得不够投入,不真。
再者就是画,还是没用古纸,装画的盒子太新,跟故事冲突了……春哥当场就哭了,弄得张筱筱下不来台,最后她请吃了冰淇淋并两百买下画才算完。
再然后,张筱筱收到了入职报道通知,忙着熟悉派出所工作,中间又搬了一次家,这才在今天,找了个上班开小差的机会来逛古街。
这会儿,张筱筱手叉腰,看着跟前这个叫春哥的男孩,紧抱着盒子眼神黯淡,委屈地低下头去,像是考了零分的老实学生,站在班主任跟前。
他旁边,那个寸头的顺溜哥,一手插在裤兜里灿烂笑着,天真又无邪,浑然不受两人情绪影响。忽然,顺溜肚子“咕咕”响叫,他低头胡噜胡噜肚子,看看春哥,又看张筱筱,继续灿烂笑着。
张筱筱做个深呼吸,又咳嗽一下,上前拍拍春哥。
“那什么,大热天的,咱找个凉快地方坐下聊。没吃饭呢吧,想吃什么?”
“滑肉拐子饭!”
顺溜第一个回答,兴奋的声音很响亮。而春哥踟蹰着,声音也非常弱小。
“我,我想吃烤肉卷……”
这古街是山麓上,经营的又是清一色古董文玩,咋弄两位祖宗钦点的午饭呢?张筱筱琢磨着这个难度,但表情管理亲和得很到位,她上前拉起男孩。
“成!跟我走,先找地方坐!”
说着,又朝寸头男甩头,示意他跟上。
张筱筱边走边想起郝楠交办的任务,盘算着如何能两不耽误。
一班好像今天休息,也不知道他们去出岭下朱村的浮尸现场回来没——哼,难得报“水鬼”,我那么积极要求,都不带上我!
张筱筱心下思忖着,不觉跑偏,她见天色还好,索性扔开所里的事,领着春哥两人走向街口茶馆。
同一时间,派出所楼顶。
几排铁水管晾衣竿上,晒着几身衣裤正随风飘摆。
衣竿中间,有一面铺有竹席的大桌台,那是六个空油桶和旧船板拼成的。
陆还刚洗了澡,头发湿漉漉的,正盘腿坐在桌台上面。陆还上来时闻到有丝丝咸腥味,猜这可能是所里晾晒咸菜,咸鱼……还有闲人的地方。
耀目的太阳已悄然偏西,金黄的光辉柔和了许多,似乎在衣裤之后顽皮地左闪右躲,挑衅着陆还的目光。
然而,陆还的注意力却完全被另一幕所吸引——那是衣裤随风轻舞的另一侧,映入眼帘的是波光粼粼,晶晶亮的江面,行船穿梭其间,划出一道道轨迹。目光远眺,可见青翠圆满的小官帽山。
一阵江风冲来,竿上衣裤猎猎抖动。江面的波光,晃得陆还一瞬间以为自己坐在船头,派出所的船舫似乎真的在驶向江中。
陆还忽然想起毕业之际,朱教授给他颁发“警之信”狼牙铜印时,送过他一句话。
“有前途的好警察,要懂得看到案卷背后的世界和人心,要做好警察……”
案卷背后的世界和人心吗?听着一点毛病没有,而且玄之又玄,可怎么就感觉又大又空呢?
人心是最复杂的,善恶皆出自它的一念,它一直在随着各种问题不停变化。不仅案件,事件背后亦是如此。
那么看这人心什么?看它变化?理解它所有的变化吗?那跟不看它有什么区别?谁知道呢……
换个角度。
陆还左挪了一下屁股,看到江上一串三艘的船队,刚驶过派出所江面,最后那艘船船桥楼的顶上——就是那个驾驶室的顶上,盘坐个在喝酒的人——明晃晃的酒瓶高高举起,朝陆还打招呼。
陆还在发愣,没有回应,那人像是生气了,远远地朝派出所啐了一口,然后继续迎着江风喝自己的酒。
“看到了那个世界和人心,又能怎样……”
陆还呢喃着仰面躺倒,懒洋洋看着衣竿中间的天空。
“我现在,需要一个突破啊……”
虽然不过两三天,但陆还感觉,自从突然被杨靖扔来派出所,他的世界就陷住了,心里那个原本清晰的计划全乱了。
曹筷儿、郝楠、叶凡,二警长、三警、李献秋、还有那个王所长,他们一个个在这个派出所里,无疑都是一方人物。陆还暗暗在心里分析起这些天,观察到的这几个人来。
最年轻的叶凡,家里条件很好,陆还看到叶凡的便服、手表、手机,以及办公桌上的用品、私人笔记本电脑,无不是高质量的品牌货,价格不菲。所以他来这里,或者说他家里安排他在这里工作,图的就是稳定,清闲。
那位指导员兼内勤的郝大姐,郝楠,也如是,只不过她优越得更低调就是了。
还有二警长、三警长、李献秋、王所长等人,都在他们退休前不多的日子里,低调享受着各自的“好日子”。
曹筷儿曹志刚,可能是这派出所里唯一的普通人。他没背景,没势力,家里日子可能还总缺那么点儿钱。所以他私底下跟一些村子或商业实体保持着不错的关系,比如岭下朱村。
作为一警区警长,从搞好辖区里各方干群关系角度来说,都是无可厚非的事,但他与莫老三那种暧昧的状态,以及与区三爷之间,似亲近又似离心离德的距离感,陆还怎么也不觉得那是正常,健康的关系。
关键还在于,陆还发现曹志刚与区三爷两人眼神里明显是知道彼此间,那种好坏只在一念间的距离——他们是故意的!不是彼此存心要算计对方,就是两人都在忌讳同一件事。
会是什么呢?对自己的目标会有阻碍吗……除了派出所的这些,杨大队他们,把狗蛋审得怎么样了?他会说那U盘吗?他会怎么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