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满妹很快就生了一个男孩,跟向云山有九分相似。取名俊杰。
罗满妹是在自己家里生下的向俊杰,没去医院,老公也不在身边,自己给剪刀消毒、自己剪脐带,一切流程都由自己完成。或许是从小身子骨就好,又肯干,从发作到生,整个过程花费时间不超过半小时。是邻居听到了向俊杰的哭声,才发现罗满妹已经生完了。
邻居们给杨青英报喜,杨青英去总厂找人给向云山发BB机传呼才把这消息告诉他。他这才匆匆赶回来。
然而他回来也不是为了罗满妹,而是为了向家的长孙。
那时候计划生育盛行,全厂哪哪都抓得严,而他也知道张小宝不能生育,向俊杰几乎就是他唯一的孩子了。
向俊杰出生这日,杨青英头一次拿了两百块给他们当红包,可红包没递到罗满妹手里,反而给了向云山,还嘱咐他:“自己拿着花,要买什么自己亲自去买。”
这话杨青英虽然说得小声,可统共就一室一厅里外间大小的地方,声音再刻意压低,罗满妹也还是能听得见。
罗满妹也不是忍气吞声会挨欺负的人,听了这话,当即就跳下床去,把家中大门给打开来,也不怕什么坐月子不能见风这样的说法,用街坊邻居都听得见的大嗓门嚎说:“我给你家生了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丁,没有苦劳也有功劳吧?有你这么说话的吗?结婚一年我吃你家大米了吗?防贼似的防着我有必要吗?这钱拿来我不还是给你孙子买吃的,你真当我占你家多少便宜了?别给脸不要脸啊!”
杨青英听了这话,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当即就想把钱给要回去。
可街坊邻居都看着,她哪怕心里再讨厌罗满妹,也不想被人看笑话。
杨青英没有继续跟她吵,转了个身就满脸难看的拉着向悠寿走了。
二老离开后,向云山再见三个月不见的罗满妹,在当初的激情退去之后,向云山对罗满妹的爱情已经所剩无几,尤其在她生完孩子,披头散发,满面油光指着他父母的鼻子把他们骂走以后,他突然觉得他妈妈当年反对得对。
也难怪杨青英不喜欢她。
任谁都不会喜欢一个刺头的。
而后向云平和旷云来看了一眼,带了一袋子鸡蛋和二十块钱。向云川和万娟也来看了,给的最多,一筐鸡蛋、一篮子苹果还有200元钱。这样的份子钱,在当时来说也算很多,可见万娟两口子是真的有把罗满妹当作家人和弟媳对待。有了万娟和向云川的探望,罗满妹才终于把对杨青英的怒火给压了下去。
孩子落了地,是向家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男丁,罗满妹心头的大石头也总算落下。
虽然按照她的脾性,没有工作的夫妻俩也不在乎计划生育,但能一索得男也是一桩美事。
就在罗满妹觉得自己地位稳固的同时,向云山却突然对她说:“我哥两口子把房子借给我们住了一年,过完年就要把房子收回去,咱们只能回洪江去了。”
罗满妹闻言,如遭雷击。
她万万没想到,她才刚生了孩子,唯一一个对她有些好脸色的万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房子收回去。
“这房子本来就是临时借来的,我爸妈好说歹说才借了一年,给咱生孩子用的,长期住在这里不大妥当。再说了,万娟两口子不好开这个口,咱也不能一直死皮赖脸不是?我在外头做工程攒了一笔钱,你拿着这笔钱先回洪江去,就在你哥家边上建一幢属于咱俩的房子,以后我回洪江去,跟你一块住,你看怎样?”
向云山这是他婚后头一回往家里拿钱,两千块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再加上那一句‘在你哥家边上’,让从小就没有体会到什么亲情的罗满妹动了心。
她在长沙虽然住职工楼,房子是崭新,却毫无人情可言。
她能将所有人都骂走,却留不下一个能说话的人,若是能回乡下,的确是更好的选择。
见她没有强烈反对,向云山乘胜追击,道:“我知道你在城里住不习惯,他们天天跟你过不去,咱就干脆回老家去,到时候漫山遍野你想养多少只鸡就养多少只,甚至还可以圈一个猪圈,逢年过节炕腊肉岂不是美滋滋?在这城里,大家才来两天就都以为自己是城里人了,与其整天在这被人说卫生习惯不好,还不如回老家,过自己的舒坦日子,你说呢?”
“那孩子怎么办?”罗满妹问:“孩子还那么小,带着他走那么老远的山路,还住我哥家里,寄人篱下多难看。”
“那就给哥哥嫂嫂伙食费,三十够不够?不够你再跟我说。”于是向云山又从兜里掏出来三百元,总计两千六百交到了罗满妹的手里。
罗满妹从来没见到过这么多钱,于是只能点头答应了。
“那……行吧。”罗满妹想了想,觉得自己这一年也的确憋屈。于是连哄带骗的,刚生完孩子还没坐满月子的罗满妹就被向云山送回了老家。
回到老家后,向云山又以政府以后可能要分地为由,哄骗罗满妹扯了离婚证。
他说:“厂里有后勤名额,给总厂办看大门,算是给35周岁以下的双职工家庭发福利,我所有条件都符合,就这个单身要求不符合。为了咱孩子的未来,咱们先假离婚,等我在厂里站稳脚跟了再把你接回去一家团圆。”
罗满妹是有疑惑的,但很快他又说:“你还不放心我吗?当年所有人都不同意,是我排除千难万难才终于让咱在一起,只要咱们心在一块,又有了孩子,这张证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我有了稳定的工作,而你在罗家,或许政策变动了,还能有自己的一块地。”向云山每字每句都是为了她和孩子的未来,罗满妹没有理由不答应。而她哥哥看在他大包小包,又给拿钱在山里建宅基地的份上,自然也是好吃好喝的伺候着。
向云山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这个婚给离了,再然后,罗满妹就失去了向云山的消息。这个人就像是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几乎一整年的时间,都没有过只言片语的消息。
罗满妹写过信,打过电话,甚至还托人找到了厂里,可对方却是一句:“这里没这么个人。”就把电话挂断了。而她跟长沙仪器仪表厂里的邻居们的关系处得也不好,不要说别人家的电话号码了,哪怕面对面站着也不会有人跟她交流。
唯一一个回过罗满妹电话的人只有万娟。
万娟没有正面说向云山去哪了,只跟罗满妹说:“生活上有没有什么难处?假如实在困难,记得跟我说,我和向云川能帮则帮。”
罗满妹生活上没有任何难处。她拥有了自己的房子,在门前门后养了鸡鸭、圈了猪圈,住在哥哥的附近,平日里也有哥哥嫂嫂帮忙看孩子,生活比起过去那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母子俩生活无忧。可向云山就这么消失了也不是个理,何况她还有个儿子不是?
儿子如今快一岁,父子俩除了刚出生时见过面,往后再也没见过面,这往哪说理去?
就算罗满妹神经再大条也看得出来,这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不行,我得去省城找他去。”罗满妹收拾了行李,在过年前,就准备要到城里去。
“你一个女人,跑那么老远像什么话?”哥哥叫住她,说:“在我们这儿,男人不来接自己私自偷跑出去的,可没什么好下场,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男人、孩子都没了,我还要什么脸呐?”罗满妹也是个不怕事的。
在那个人人都顾及他人感受、面子的年代里,她早早就知道了脸面不抵什么用处,换不了饭票,也得不到钱财,只是画地为牢囚禁自己的工具。她才不在乎。
但是她还是想让向家的人知道,她不是拖油瓶,她也有用处。
于是她只身一人,拎着这一年自己养的四只又大又肥土鸡、一筐鸡蛋、一筐自己种的橘子就杀去了省城。
那时候路途遥远,坐车要转好几趟,从洪江到怀化,路上三不五时车就抛锚在半路上,所有人又都只能下来,等下一辆。而交通运输车队紧缺,根本没办法很快派第二辆来,有时候在山上一待就是一宿,等到救援的把原来的车修好了可能下一辆都还没有来。
罗满妹不仅要照顾好自己,还要照顾好她的鸡。
“别把我的鸡挤死了,鸡得新鲜的才好吃!”罗满妹一边指挥其他人装载行李,一边去抢最好的靠窗靠门的位置。遇到不满的壮汉不听她指挥的,她就索性衣服一撩,当着人家的面开始喂奶。
也不管这时候向俊杰是否已经断奶,为了让他配合演出,也强行让他吃,只为了让那些大老粗们退避三舍——人家都尴尬脸红别过头去了,她也不带怕的。
她只知道,她要把鸡蛋、鸡、俊杰,一块平平安安、稳稳当当的带到长沙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