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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岁那年,我亲手把父亲送进精神病院这次回家过年,在墓园和我妈吵了一架。
我们去给外婆扫墓时,她抱怨:“你外婆多自私:当年你爸半夜要闹,要掐我脖子,我害怕,就喊她住到我这里来陪我。她不肯,说是你爸闹起来她也没法睡觉。你外婆就是自私,这哪里像个当妈的嘛!”
我冒火了:“你当年把精神病人留在家里,不肯送他去医院,你为了自己不离婚,放你我两条命上去还不够,还要搭上你妈的命,才叫不自私吗?”
这么多年,我大多数时候对我妈是顺服的,她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尖锐吓得往后一退,反驳说:“精神病院的医生还不是说偏执型的精神病可以在家治疗、只要按时吃药就可以?我留他在家有啥错?”
我像个好斗的公鸡:“那你有没有告诉精神病院的医生,他半夜里闹,要掐死你?你有没有告诉医生,他有暴力倾向?”
我妈看我不依不饶,收拾起东西且战且走,去扫我爸的墓了。看着她高一脚矮一脚的背影,我也不好追上去再吵。
站在外婆的坟前,我气得像只牛蛙,我的嘴是笨的,眼是热的。一个黑暗的抽屉被打开了,放出来我们都不堪回首的过去。
1.
如果哪天我捡到一个神灯,灯神要送我回到少女时代,我会说,谁爱去谁去,我才不要回到少女时代。
因为,那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时期。
13岁的我,常在晚上默默听着隔壁房间的爸妈吵架。
我爸,一个知识分子,一个大学教师,拿着小本本,日常记着他对我妈作风方面的各种怀疑。一到晚上,他就抓着这些“确凿”的证据质问我妈:
“回家的楼梯上的第二梯有片君子兰的叶子,我在上午第二节有课,这说明你要在这个时间回家来偷人!”
“阳台上的花盆本来是朝着外面的,现在朝里面了。我一回来花盆就换了方向,这是你打给烂爷们的信号。你这个破鞋!你狗日的有残疾我都没嫌弃你,你给我来这一出,你给老子滚!带起你生的杂种滚出去!”
八十年代末的大学家属院,电视里没啥节目,早早关了。寂静的夜里,他俩一个质问一个辩解,一个吼一个哭,声音从低沉到尖锐,最后只剩下我爸歇斯底里破口大骂。我在想,黑暗中,同为教职员工的邻居们可能都在像猞猁一样竖起耳朵,捕捉、创作,再等白天去传播。
我妈是残疾人,矮小丰满,皮肤黝黑。而那时的我,相貌是我爸的翻版,清秀高挑,皮肤白得老师常常怀疑我偷偷把爽身粉扑脸上了。我妈带我到她厂子里去,总有工友会问:“这个娃是你生的?是你捡来的吧?”
我妈是怎么嫁给我爸的,这简直是个“谜”。我只能从他们时常对介绍人的咒骂中揣测:当初我妈应该是我爸还戴着“臭老九”帽子时,被一个老师介绍给他的。其时我爸已近不惑,我妈在街道工厂,也是大龄女青年了。婚后,我爸深感吃亏,见我妈抽抽噎噎哭个不停,外婆就大声不平道:“又不是隔着口袋买猫儿,她有残疾她瞒着你的么?”
为了不养“破鞋和破鞋的女儿”,我爸是有一百块钱就等着其余的九百块,攒够了就去存个一千块的定期,然后再去等其余的九千块,再存个一万的定期。我们家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存需要,指望我爸置办家具给家人买衣服?发梦都没有这么发的。
白天,走在家属院,我穿着我妈娘家亲戚淘汰下来的衣服和鞋子,灰头土脸,缩头缩脑,被闲人们的目光交织审视着。我个性孤僻,没有零花钱也没有朋友,唯一的小伙伴,是家里的一只土猫。有一次,我同学纳闷地问:“为啥你的裤子屁股后面总是油光光的?”我也很纳闷——这不是刚洗了吗?后来我突然悟了:这条黑色的裤子是外婆穿得布料磨光才给我的,磨光了可不反光嘛。有一段时间,我走路总觉得硌脚,袜子也湿漉漉的,直到某天抬脚一看,鞋底有个洞——那就只好再去买一双新鞋了,因为我是家族里这一代最大的孩子,鞋子少有捡得到别人不要的。
我爸并不是只对我们抠。他对自己也是刻吝的,后来他去世时,我和我妈为他装殓,竟翻找不出来一件没有洞的棉毛衫。
=====
我爸的文疯有时会变成武疯。
有次我放学回家,见我家房门大开着,我爸在门口一夫当关,我妈在对门邻居家嚎哭。
原来,那天她一进门就被我爸揪住,我爸问:“你脸上有啥东西?”说完,眼神就专注地凑了过来。我妈机灵,转身就跑,大喊“救命”。我爸在楼梯上追上了她,一巴掌把她扇下了几级楼梯。最后是一群闻风出动的邻居七手八脚把我爸拉住了。
这样的节目,从我初一上演到初三,等骂得不爱了,打也打过了,我爸就会怒目圆睁,指着门口:“你们给我滚!”
于是我妈带着我就滚了。
滚到哪里去呢?那个年代,虽然夫妻两个都有工作,但只有一方可以分房子。我爸在大学的教师家属院有房子,那我妈在工厂里就再没有分房子的希望。何况我妈脚有残疾,嫁给一个大学老师,在外人看来本就非常的幸运,非常的脸上有光。要她在厂里找一间宿舍,那就要接受领导的盘根问底,以及后面工友们的七嘴八舌和同情鄙夷。所以我妈决定把自己被丈夫轰出门这件事瞒着厂子里,带我去亲戚家打游击。我们娘俩常常是在舅舅家客厅的沙发上睡一个月,再去姨妈家挤半个月。等着我爸哪天想通了,说一句“好吧,我允许你们回来住”,我们就又低着头搬回家去了。
一直到我成年,我洗澡都非常快,习惯将所有的个人物件收拾成一个小包裹。长大后去旅游住双人间,女伴被我洗澡的速度吓一跳:“你才进去怎么就出来了?水把身上打湿了没有哦?”我只能哈哈一笑——我才不会告诉她,在亲戚家住,占着厕所不讨人厌么?个人物品到处放,下次谁还收留你?这是一个寄人篱下的人应有的修养。
有时为了少在外面打游击,我妈也带着我去“上访”。我们娘俩提着橘子苹果,趁着夜幕敲某些我们以为能帮助我们的系主任、党委书记的门,向他们倾诉我们被打骂、被驱逐后无家可归的苦情,苦得比秦香莲还苦。问题是,大学的领导们也不想来当这个包龙图。他们通常斜着身子挡在门口(生怕我俩进门就不走了),敷衍着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们也不好来管家务事。东西拿回去、拿回去。”
后来我渐渐不这么胆小了,有时候就自己去敲这家那家开门,在走廊里提着嗓子把我爸打我妈、撵我们出门的事情一条条说出来。丢脸?不存在的。做的人都不怕丢脸,说的人为啥怕丢脸?邻居们饶有兴致地听,走廊上乌泱泱一片人头。被迫出来的领导还是不动声色,完了还是一句:“知道了,回去吧。”
学校的领导不管,我们也没辙。妇联啊残联啊这些部门,在那个年头的小县城,我都不知道门往哪边开。
2.
民国时,我外婆做过法院里的“伪书记员”,她是个理路清晰的人,想过来给我妈撑腰。
有一天午后,我爸又在激烈地质问我妈:“隔壁老师的爱人,平时看到我都要打招呼,这天我回来,她理都不理我。肯定是你偷人被人家发现了,人家才这样不理我的。我一辈子清清白白,怎么会家里出了你这样没有廉耻的东西?”
我妈饭碗一丢,往外婆家跑了。
我看着暴跳的我爸,缩头回书架边去抱着我的猫看小说。我爸的书架底部全是小说和文学期刊,他一直想投稿,书桌上摆了好多本写了个开头的故事和剧本,最多写到第二页,都写不到第三页的。作品开头通常是“小山村寂静的夜里,一声尖锐的惨叫,惊醒了村民……”到底为啥惨叫呢?我翻了十几本稿签纸,都是一样的不知道。不过,我爸虽然没写出来小说,但他订阅的期刊却给我打开了一个个世界,里面每个人说话都文绉绉的,没有这么暴躁。
过一会儿,外婆杀过来了,老太太坐下,认真听我爸重三迭四的指控。
我爸的指控已经出来了新细节:“对门住的X老师,有一天我买了两叠盘子提回家,他在路上遇到了帮我拿,我眼看着他拿到门口就故意把手指一松,盘子一下子全打烂了。他就是故意的,他偷人他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就来帮我拿盘子,看我有新盘子又想不通,所以就故意全打烂了!这时候他爱人出来看了他一眼,一句话没说,她还看了我一眼,这还不明显吗——他们的奸情已经暴露了。”
外婆稳稳地开了口:“所以,邻居的爱人是已经知道这个奸情的了?”
我爸得遇知音,没命点头:“对头!”
“她对奸情的态度,是鄙夷还是愤怒?”
“就是鄙夷,有哪个瞧得起这样的梭叶子婆娘(川渝方言,指暗娼、妓女或乱搞男女关系的女人)?”
若干年后,我学到“法庭质证”时,真是很佩服我的外婆。因为她像法官审案子一样,把一个无法证真也无法证伪的观点,锁到一个可以验证的事实上。
外婆站起来:“那我现在就去敲对面的门,先请他爱人过来,我来问。”
我爸一脸懵逼。
邻居女主人被请过来了,晚上八九点钟在当年已经是很晚了,不是走人户做客的时候,她一脸的莫名其妙。
外婆一通盘问,邻居女主人一脸震惊:“我们是邻居,我啷们(怎么)会这么想?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么荒唐的事啊!X老师,我肯定是没看到你,才没给你打招呼的!”
我爸罕见地语塞了,都不盘问证人了。
外婆又把对门的男主人请过来,男主人捶胸顿足,恨不得当场写血书,说一辈子连我妈的正脸都没看过。
把这家“法庭证人”一起送走后,我爸低了头。
外婆平心静气地总结:“我看,你坚信的这个事情,是根本不存在的。你看事情还是要客观些,不要钻牛角尖。我的女我带走,你自己好好想想再来接她吧。”
=====
那次住在外婆家,我妈不再哭哭啼啼了。外婆就像青天大老爷,先还了小白菜一个清白,接着又带着我妈拐弯抹角托着关系找到了一个精神病医院的医生。医生听了我外婆条理清晰的描述,听我妈说我爸小本本里记的黑账,又托词上我家来找我爸聊了一下后,斩钉截铁地说:“这就是偏执型的精神病,可以在家治疗,你们去买‘舒必利’给他吃。”
只要是病,那就好办了。我妈和外婆就用手中的一点点东西去找后门——国营工厂的工人们常常这样私下开后门,你帮我找张冰箱票,我给你买一堆肋排。这次我妈发大招了,她把所有的人情聚集在一起,五花肉,猪蹄子,毛呢衣料,托人从上海带回来一瓶神奇的“舒必利”。
我妈把我喊了过去——这药被她磨成了粉,按照医生叮嘱的用量,包成一个个三角形的小纸包。我妈说,只要我敢先回家,说几句好话,然后再把这药乘着我爸不注意放在饭里汤里,让我爸吃下去,他的病就会好的。
我揣着药,先回家去当地下党员了,但这个任务我执行得并不好。我爸只是有精神病,又不是味觉有问题,赶上大学食堂卖醋溜肉片、酸辣白菜,还能盖得住药的苦味,可有时候食堂只卖百叶豆腐、清炒蔬菜,我心慌地把药沫放下去,但它不肯融化啊!我只能抢着把饭盒里表层的菜都吃掉,我爸就呸呸呸一顿把饭菜吐出去,说食堂今天把菜做坏了。
我吓得再也不敢在菜里放药了。等我长大了回想,我妈为啥不先做个水溶性试验呢?估计是这瓶“舒必利”太珍贵了,她舍不得。
药吃得有一顿没一顿的,我爸的脾气依旧跟之前一样的暴躁,也没有说要去外婆家接我妈。我妈也稳不起了,自己低眉顺眼地回了家。
外婆对我妈一声不吭回了家颇有微词。我妈用一句“不是我要回家,为了娃总不能离婚噻”堵住了她的嘴巴。当年讲“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就算是亲妈,也不敢担当一个挑拨女儿女婿离婚的罪名。
但我扑上去插嘴:“为了我,你就赶紧离,我跟你,我们随便走到哪里去,随便多穷都不怕。”
我妈语塞了:“你懂个屁,离婚多丢脸,而且离了婚,你娃造孽(可怜)得很。”
我才不怕,我已经很造孽了,还能造孽到哪里去?——“那就把他送精神病院!精神病就该待在精神病院里!”时年16岁的我,虽然面对课本一脑门的糊涂,但对这事我半夜里想了不知道多少回,脑袋清醒得很。
“那也不行呀,知道他是个精神病,法官就不会让离婚的。而且如果送精神病院,他的工作就丢了,哪个学校要精神病人教书?我们两个都造孽得很。”我妈比我还清醒。
这是个无解的死循环。
3.
“邻居打暗号”一案暂时得到解决,我爸跟我妈的关系倒没那么糟糕了。这时,我的成绩,就成为我爸暴躁的新理由。
一天晚上,翻着我惨不忍睹的成绩单,我爸给我一顿骂,完了又是一顿打。我在床边哭得抽抽噎噎,我爸喊我把欠的作业都补起来,我这么差,差得没有人帮助根本补不起来,因为不知道从哪里开始补。
这时候,我的猫没眼色地在我爸脚边出现了。他骂了一句极脏的脏话,脏得我写出来编辑都过不了审。然后,他拎起猫的后颈皮,挥手一扔,把猫扔下了五楼。我只听得猫在半空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恐怖得不像是猫能发出的声音。
我的心跟着摔在楼下的灌木丛,一声闷响。我冲下楼,在草丛里找了又找,幸好没有我的猫咪的尸体。
以后半年,只要听到外面有野猫叫,我都要冲出去找了又找,但我再也没有看到我的猫。也许猫都明白——这里不是家。
我半年没有和我爸说话。
我一直纳闷:为什么两个身强力壮的舅舅从没出现在我家,给我爸劈头盖脸一顿打,再把家里砸个稀巴烂,让他再也不敢打人?
谜底是,我爸在教书之余还当律师,他嘴巴特别能说,只要抓住一点理,在法庭上把法官都能说迷糊,大家都不敢惹他。
据说,“文革”时,我爸在家里对着我妈对时政发表了一堆意见,什么“副统帅野心太大,总要倒霉”之类,被听墙角的邻居跑到军代表处一报告,军代表就雷霆闪电来敲门要带人了。可没想到,军代表一质问,我爸就抓住了他的话头,振振有词,开始教训:“你这是什么意思?副统帅是最亲密的战友你不知道吗?你对副统帅有什么个人意见吗?你怎么会有这么错误的观点?党和人民教育了你,你就这么报答他们?”
军代表急得颠三倒四:“我是问你说过这个话没有,不是我有这个观点。”
我爸正色道:“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人都不能说这个话!你是军代表,思想要和党保持高度一致,副统帅永远健康!”
邻居们一听,赶紧作鸟兽散,生怕走慢了就被我爸扣上希望副统帅不健康的帽子。军代表悻悻而去——好在不久副统帅叛逃了,我爸也就既往不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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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过不好,但也过不散。我和我妈成为亲戚间的笑话。逢年过节走亲戚,我妈就抓着女性亲戚诉苦,把我爸的劣迹一一道来,亲戚们又嫌恶又同情又有优越感地给她一顿指点,她听了之后就告诉大家:“哎呀,哪儿得行嘛,这些都没用。”我听到烦,抢白她:“既然不离婚就莫紧到(老是)说了,哪个喊你当初要找这样的男人。”
我妈眼泪一下下来了。
现在想来,我也是真的没有礼貌,也没有人教我有礼貌。
案后,我妈控诉的对象变成了我:“这个娃儿就是犟得很,我给她说,你爸是有病的人,莫要顶嘴,她偏要顶嘴,弄得她爸气得很,被激得打到她才作数。”
于是亲戚们又一致讨伐我——讨伐我爸,他们怕人家夫妻两个床头打架床尾和,自己里外不是人;讨伐我,那是长辈在教育下一代。
她们的声音一下子就大了:“你爸爱你才说你,你顶嘴他当然要骂你、当然要打你啰。他骂你,你就该规规矩矩地听到起。”
我埋下头,心里愤愤不平:“他骂我就是该的,我反驳就是顶嘴,被打了也是我激的,小娃儿就该去死吗?”
外婆在旁边点评一句:“哎,打铁还要镫镫硬,有啥办法嘛。”
我知道外婆的意思——我妈当时的厂子正在搞改革,改过来改过去,下岗的下岗,待岗的待岗。我妈和姨妈都是待岗的,一个月只有80块钱,家用就算我爸不出,大学食堂饭票总是在抽屉里,水电总是从他工资本里扣了,房子总算有得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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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岗的姨妈偷师学艺,开展副业染围巾,把外婆的客厅搞得东一波布料、西一桶染料的。
我就去我爸的大学里卖围巾。书包里揣着五颜六色的扎染围巾,跟在大学女生们后面一趖就进了女生宿舍,然后挨个门敲,给她们展示围巾。有时候她们会不耐烦,有时候问了半天试了半天也不买。
终于有一天,我悟了:“女生都是在等着男生送,那还不如到男生寝室去卖。”
当时大学的校规很奇怪,男生不可以进女生寝室,女生可以随便进男生寝室。我敲开一扇扇男生寝室的门,向他们信誓旦旦地说,这个花型这个款式就是女生喜欢的,必须要给自家女朋友来一条。你看这个小哥哥都买了,难道你要空手去见女朋友吗?
不好意思?不存在的。顶着七大姑八大姨的八卦每天出入家属院,我们家的人用现在的话说,早就“社死”了,“社死”又怎么样,还不是要找钱。
男生的钱包就是要松一些,我的销售开始好起来。有一次,一个男生问:“你家是隔壁村里的吗?怎么进的大校门?”我低了头——我能说我是教师宿舍来的吗?那他就会问,那你为什么穿得像农村的呢?
我就这样一点点地把钱给我妈。
4.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妈当时手上是有个万把块私房钱的,要买房子出来自己住,是买得起的。只是,钱从来都不是主要的问题。
我一个舅妈的哥哥是包工头,手里曾有套房子,一万多,是单位建的房,因为在顶层,太高了,分不出去,只能卖给社会上的人。为了看这套不记得是在八楼还是九楼的集资房,我妈爬楼梯爬得歇了四五次,我却像吃了蜂蜜一样的高兴,轻松得都要飞起来了——这世界上终于有房子是不必单位分配的,只要有钱,我们可以有自己的家了。二手市场里面多的是木头家具,我们买得起的。
我问我妈:“我们什么时候可以买一个房子?”
我妈犹犹豫豫,顾左右而言他:“你爸骂的是我,又不是你,你爸最爱你了。”
见我不为所动,她启发我:在我幼儿园的时候,我爸给我喂饭,食堂里打来二两馄饨,给我吃肉馅儿,自己吃皮子;在我小学的时候,我爸手牵手带我去新华书店买书,买回来很多童话书。我三四岁的时候在屋子里跑,差点被一个靠着墙壁放的椅子砸到,他立刻横目对我妈,吼道:“死婆娘啷们放的凳子?”转头再怒吼我:“砸死你个狗日的杂种!”
还有个他爱我的铁证:也是在我三四岁的时候,他和筒子楼里一个大龄未婚女青年发展了浪漫感情,我妈一哭二闹无效,丢下我回了娘家。女青年为了显示自己以后会是个好母亲,带我去看露天电影,我爸留在家备课。我们两个回来时,女青年怒气冲天找我爸告状,我哭天嚎地,也说不清楚个啥。我爸说,看到我哭得那个可怜的样子,他决定和女青年断了,和我妈继续过,“否则娃造孽”。
我很小的时候,万人空巷看《血疑》,那里面的大岛茂是我心中理想的父亲。拿大岛茂跟我这个身为大学教师但嘴巴比码头工人还脏的爸比完,我常常愤懑地想:“这就是爱?这就是爱吗?”如果我是抱错的宝宝就好了。
我妈说的这些父恩,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吃饭啰嗦,他在饭桌上从一言不发到怒火冲天,之间毫无情绪过渡,直接甩我一记耳光:“吃就吃,不吃就滚!”
我还记得我的猫在半空中的那声惨叫,从那时候起我决心要永远不喊他一声爸爸,希望我能够快点长大,我走出门永远不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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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爸出差挺长时间,我每天开心得觉得日头都要高些,饭都要多吃两碗。甚至有天回家,我给我妈说:“如果他出差更久,不回来就好了。”
我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可能是要提醒我爸注意和我的关系——转头就把这句话告诉了他。我爸又给我一顿打。
成绩太差,有人打我没人教我,我学会了弄虚作假。期末要拿成绩给家长签字,我跑到同样差的同学家,两个人关起门一顿橡皮加刀片的技术输出,把“30”刮去上面那个弯弯的封口,改成个“60”,再把“55”改成个牵强的“65”。我爸看了看这门门都勉强及格的成绩单,也懒得多说,只是嫌恶地看我一眼。
我很羡慕我的闺蜜,她的成绩和我一般差,但去她家的时候,她爸说话还是正常人的样子,并没有开口就扯着嗓子一句“X妈的”。他们家吃饭的时候是有来有往地聊天,不是一片死寂的沉默,不像我家,三个人埋头干饭,就像头顶上有个阴云密布的锅盖。
我给我妈说了我这份羡慕,她显然又跟我爸说了,我爸冷冷开口:“那是因为有你在她家做客。家里有客,人家当然小声说话。”
逻辑无懈可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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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世界又关了一扇窗。从此,我再也不跟我妈说啥心事了,我认定她就是个叛徒。那时候的我讨厌亲戚,我们一家三口仿佛生活在一个孤岛,社会联系都是断的,我们不走亲访友,亲友也生怕沾染到我们。
我是家里唯一有朋友的人:我有闺蜜。我们两个业余爱好是每周到大学的大礼堂看电影。闺蜜家三个娃,她没有零花钱,我一样没有。但我们有一盒蜡笔,下午四点多先去大礼堂看这周的电影票啥颜色,然后回家来找张白纸一画,好了,我们也有七毛钱的电影票了,反正检票的人在昏暗的光线里就是上手一撕,也不会仔细看。那些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的电影,我俩不知道重复看了多少遍,我爸从没问过我没有零用钱看啥电影——不找他要钱就好了,管我去哪里,去干啥,啥时候回家。
等到高考——哎,我闭着眼睛一顿选,英语只看答题卡不看题——反正也是看不懂题的。数学我就只能写个“解”字,历史地理一顿瞎整,但语文和政治救了我。
从小我不爱读书,只是把我爸的书架翻遍了。靠着线装的《红楼梦》和各种小说,还有他的《中国律师》《民主与法制》杂志,我的语文通常作文接近满分,政治好到逆天。
命运偏要让我有学可以上,我居然就靠着概率,靠着语文和政治,再靠着教师子女的五分加分,上了我爸教书的学校的专科线。
按照我爸的专业意见,那就上个“会计”吧,我却坚持要学法律——在那些我爸骂人骂得几栋楼静下来的夜晚,我早就暗暗下定了决心:我要学法律,我也要当律师。等我长大了,我要赚钱,要买房子,要把这个凶神恶煞的人请到我的房子门口,让他看看我的客厅和卧室家具家电,然后把铁门甩在他脸上,气得他从楼梯上滚下去。
但我并不敢和我爸争辩,只写了一个条子给他:“爸爸请允许我学法律,我会把专科三千八百块学费还给你的。”
也许是这声书面的久违的“爸爸”起了作用,我爸允许我上了法律大专。大专的老师们都是现抽调的,过去是教政治的。课本崭新,老师们也是开学前才拿到,上课的时候,他们就一顿照本宣科,好像学生们都是不识字的。
我竖起了所有的耳朵,过去的知识储备就像给我开了挂,律师杂志里讲的都是局部,法律课本才是久别重逢的亲人。我不但把教材的每一段都编号成一二三记下来了,每天下课了都要在图书馆去搞到晚上九点。
人家是为了中华崛起而读书,我是为了把我爸从楼梯上气得滚下去而读书。
5.
我在上大学时为了继续攒钱,开了个新的副业——在学校给人照相。
我去亲戚家借了个老海鸥相机,再打印一张“一张照片一块七”的牌子挂在胸前,在学校的“标志建筑”前面晃来晃去。我的生意在几个“流动摄影师”中最好,女生找我照了相,通常要加洗个十几二十张,利润都在里面了。我的不传之秘是——给女生照相,就开大光圈搞成个曝光过度,那些年女同学大多来自农村,她们的皮肤黑,喜欢被拍得很白。
我家里只有一把黑布伞不破洞(钱都存银行里了),有次下大雨,我爸要从家属院去学校上课,我要去学校取照片。我撑着那把伞,努力地想要遮住我们两个,我爸突然不耐烦了,从我手中夺过伞:“X妈打个伞都打不来!”他把伞打在他自己那边,我全身一下暴露在雨里。我干脆落汤鸡一样一口气跑到了冲洗店。后来觉得,这就像我们父女关系的写照——他没有与女儿在大雨里共一把伞的缘分,我也不会享受到父辈的任何庇荫。
两年大专一眨眼就过了,我的门门课都是优——我爸总以为,别的老师是看着他的面子才给我优的。见到大家如此给他面子,他忍不住去找人调出了我的卷子。看完卷子,他沉默了。我妈再三问,他就说了一句:“狗日女子学得扎实。”
快毕业了,赶上了大专生不再包分配,班上同学都在找工作。现在档案里的报到证,那时还叫“派遣证”,意味着“干部资格”,毕业当年有效,只要有哪个公检法部门接收你的档案和派遣证,你从此就脱离工人阶级了。
同桌在搞恋爱,愁眉不展:“我们不知道到我还是我男友的家乡找工作。”
我自作聪明:“那就都找呀!”
同桌白我一眼:“都找,要花钱哒!关系不要钱的吗?”
啊,关系?我家没有任何社会关系。我们早就断了六亲,任何亲戚不上门,我爸也没有任何朋友。我的工作,不,关系,在哪里呢?
我艰难地对我爸开口,告诉他派遣证的时效。他把碗往桌子上一甩,大怒:“你连个本科都没考上,我在哪里去给你找工作?”接着,他一声比一声高,很快变成了破口大骂:“当年就给你说要好好读书,你不好好读书,连个大学本科都上不到,你现在找我要工作,工作会从我手上生一个出来吗?”
我一边哭一边顶嘴:“人家的家庭都在帮找工作,喊我自己找工作,我不知道在哪里去找!”
“脚走江湖嘴是路!”我爸掷地有声地说。
我真的也问了啊!我跑上街去问人家公司招聘不,结果人家是要发传单的,听说我是法律大专毕业,人家把头摇得跟啥似的。当年没啥民营企业,我就算长一百张嘴也没用啊。
我爸看我的眼光满满都是恨。他恨我不争气,没有考上本科;他恨我不能混上个国家包分配又不能够自己出门靠嘴落实个工作。他常常边吃饭边骂我,骂得几栋楼都听得到。
我妈坐不住了,她去找她工厂的领导,厂领导面有难色——工作倒是有,是下车间的,一个月工资150块:“你女子的干部身份就莫法了哦,我们这里都是工人,没有干部。谁叫她不是学会计呢?财务倒是可以坐办公室呢。”
我爸听闻,如获至宝,喊我马上带着我的派遣证去上班,我坚决不干——我报名了律考,只有三个月了就考试了,可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车间。
我爸像个爆竹一样炸了。他捶胸顿足,指着我的鼻子一顿大骂,好像我不立刻去当工人,世界就要毁灭:“当工人又怎么了?万丈高楼从地起!你瞧不起工人,人家XXX(某位国家领导人,简历里面确实也是当过工人),还不是从工人开始锻炼的?好高骛远的东西,你考得起什么律师?人家大学本科的,研究生,你们专科班的老师都没有考上律师!你是个什么东西,放着稳定的工作不做,要去考一个根本轮不到你的东西?当年喊你学会计,你龟儿子的不干,犟嘛,你狗日的犟嘛!”
他声音大,逻辑强,又有身份压制——就算我是他骂的这些动物,他自己不也成了畜生?
我想滚得很,但我无处可滚。我边哭边辩,语不成声。
我妈左劝右劝,急得不行:“你就少说两句嘛,先人,你晓得他是有病的人,为啥要去刺激他?”她也憎恨地看着我,弯着腰,似乎真要跪下了:“我求求你嘛!”
那段时间,我们家不得安宁。白天吃饭时,我爸筷子一甩开始闹,我对嘴,越闹越凶;晚上睡觉时,我爸想起我还在家没有去当工人,就跑到我房间把我被子一掀,提着我的脚踝要把我拖出去,喊我立刻滚;早上太阳出来时,我爸看我还没起床出门去搞事业,又开始闹。他雷鸣般的骂声震撼了半个家属院,大家都有了八卦当下饭菜。吃瓜群众用七八年时间,终于看到了我们家这出连续剧的第二季——上一季是情感悬疑,这一季是亲子叛逆。
我爸去世后,我去看心理医生,心中仍然百思不得其解,当时不帮我找工作就不找好了,他当年为什么非要破口大骂,要撵我出门,要逼我去当工人?
心理医生深深地看着我:“因为爸爸也不知道怎么找工作,因为爸爸心里也很害怕。”
我的眼泪突然就下来了。
6.
就在我家的亲子关系陷入死结的时候,我外婆再次出现,她来解救我了。
她坐着讲价:“娃当工人也不赶着这么三个月。她的派遣证不是年底才到期?等她考了再去当工人嘛。你每个月给我交两百块伙食费,我带她走,让你们清静,等她当了工人,就自己给我交伙食费。”
我爸一边慷慨解囊,一边奚落我说:“她要是考得起律师,我手板心给她煎鱼吃。”
到外婆家,我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
外婆的生活是规律的:早上起来,练一会儿拳,然后收拾清洁,她烧早饭,我洗碗,洗完我就去啃几本厚厚的法规,她则出门遛弯儿兼买菜;中午吃小炒,晚上她听我讲讲一天的温书心得,我睡在她床边的沙发床,聊着聊着我们就睡着了。
那边我爸也没闲着,不教书的时候,他总在家属院门口和大爷大妈们讲我这个好高骛远的女儿,“用手板心给她煎鱼吃”的誓言,被他对不同的人放话了一次又一次。不过,我和外婆根本不知道。
外婆说,那时候我坐在椅子上就像焊死了,从早上七点到晚上十点,除了上厕所,不动窝。我凝神拿着书看,她叮叮咚咚地做饭,走来走去,我眼睛都不斜过来一下。她说,我曾经半夜说梦话,说的是:“请合议庭注意!”接着一二三说得逻辑清晰,不知道在梦里是在为了哪个案子发言。
我记得晚上十点后,外婆的客厅里会有一只小老鼠冒出头来。它偷偷摸摸地巡视着,把我当成了一件家具。有一天我忘记收起来面包片,第二天一拿,轻飘飘的,被它掏空了一大块。
到了考试的日子了。
那时候的考试是只有选择题的。我不假思索,拿着就选。选完一看,大家都还在埋头做题呢。考完,外婆也不问我考得是好是坏。她教我做简单的菜(我过去只知道去食堂打饭),教我收拾家务,也教我人情世故。
我和表妹们因为电视声音太大有了意见,我直接过去把电视一把关了,怒气冲冲。外婆拉偏架说:“好了好了,电视也看够了,你们先回去。”等表妹们气鼓鼓地走了,外婆又轻描淡写地对我说:“人嘛,要协商,要好好说,一句句来嘛,不要上来就来硬的。”
这些道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在我家,就是声音大的最横,发疯的人最横。
我常年惊慌失措的心放回了腔子里。我想,如果我有来生,我愿意给外婆当女儿,一辈子住在她家。
那时候还没有什么查分热线,放榜那天,我和外婆一起到司法局去看,走到门口,司法局的人说:“哈,状元来了。”外婆在油腻的分数登记本上一查,我考了276分,是我们所在的七区十二县的第一名。
我阴云密布的命运突然被撕开了一个口子,阳光哗啦一下洒了下来,把我的世界照得像水晶一样透亮,每一片树叶都纤毫毕现。
翻完本子,外婆像小孩子一样高兴,她大声说:“走,我们去家属院门口,喊他在手板心上煎个鱼!”
我不肯去。
据说,那天外婆在大学家属院门口找到了正在扯闲篇的我爸,把我的分数放在他面前。我爸定睛看了,讪笑一下,说了声:“她还能干嘛。”
这是我这一生从我爸那里得到的最接近褒扬的评价了。
不过,外婆得意忘形,也得罪了好多人。老同事家的女儿,做着法律顾问,考律师考了好几年没考上,遇到考试,家里都要全面戒严,走路全家踮脚尖。外婆点评:“我孙女考试我在家打麻将,砍肉做肉丸子都不影响她,考得上的总归是考得上的。”
老同事的脸拉到衣领。
7.
我爸终于从我的世界淡出了。他曾经能量无穷,在我的世界里制造雷鸣电闪,让我跑得再远前面都是下雨。现在我在亲戚家偶尔见到我爸,我俩就像并不熟悉的同事一样,微一颔首,擦肩而过。
我20岁了,在一家国营律所入了职,没有保底工资。那时候律师也是讲编制的,我有律师资格,但是我没有办法弄一个编制,实在不知道怎么走进那个体制的门。我跟着老律师当助理,每天跑得脚板飞起。骆驼祥子是要买自己的车,我那时是想要买自己的房。
我不觉得下乡取证苦,从大巴车到中巴车到摩托车,跑到山区去坐着做笔录;我也不觉得在看守所的等待漫长,人家嫌弃晦气的,一审判了死刑上诉后要进死刑犯牢房会见的案子,我也敢接;我更不觉得老律师的批评有啥伤自尊的,老律师说一句批评的话,都要躲着同办公室的律师,从来不会像我爸这么深仇大恨,破口大骂。
有一天在法庭出庭,吃午饭的时候,老律师披着棉袄在我前面走,棉袄的袖子在阳光下荡过来荡过去,像是一只手。我突然有个冲动,想去拉住这个棉袄袖子,就像拉住想象中父亲的手。
在我的工资从一百到两百、从两百爬到三百四百的时候,我爸退休了,他和我妈再次闹腾起了离婚,这次闹得比哪次都凶。可能是少了共同的管教对象,我爸集聚的愤恨十分强烈,不知道为了啥,他再次把我妈撵出家门。我们娘俩驾轻就熟地分享外婆的沙发床。
临睡前,我一次次动员我妈:“我现在也长大了,你也不用为了我不离婚了。你们就离了嘛,我去帮你谈财产分配。”
我妈仍然顾虑重重:“你以后找对象,说起是大学教师的女总要容易些,说起父母离婚了,总不好听。”
这理由很逗——我爸在大学家属院门口骂大街,年年把妻女撵出门的名声,难道比离婚好听?
终于,我妈松口了:“好嘛,你去谈谈试试吧。”
我下班后去找我爸,看我妈走了这半个月,家里已经乱得像个鸡窝了,冷锅冷灶,满地报纸。我爸坐在藤椅上,头发长胡须也没刮,脸上有些浮肿。
我叫了一声“爸”,送上给他在食堂端的豆花饭。趁他吃饭,我小心翼翼地提出:“你们过不惯你们就离吧,我和我妈没地方住,如果你愿意,我们去把这个三室一厅的房子和青年老师换成一室一厅和两室一厅,你住大的,我和我妈住小的。”
在我看来,这个方案十分合理,单位分的房子也是婚姻共同财产,难道妇女不该分一分?
可在我爸看来,他也许想的是:你是个什么东西,来给我讲《婚姻法》?
也许因为没有了观众,他并没有戏剧性地跌足大骂。他冷静地说:“不,我不能换房子给你们。我不希望我的名字在任何情况下和你、和你妈连在一起。我希望你们永远不在家属院出现。”
我走出了家属院,在一棵葡萄架下哭了又哭。我以为他不能再伤害我,但他还是可以的。我以为我不会再哭,结果我的眼泪就像自来水一样。他工资高,但不会分给我妈,我妈只领80块待岗工资,那是我妈自己的问题;他有房子,这房子也不会给我们住,这是大学分给他的,我们睡一辈子沙发,也不关他的事。他对我们的仇恨,比天高,比海深,恨不得我们母女两个能像尘土一样,扫帚一来,就永远在他的世界里消失。
8.
现在电视剧的女主一旦画眼影、整大红唇就是要发大招了,我那天哭完,也放大招了。
就像我小时候常常给我妈说的,“精神病就该去精神病院”。这个执念在我心中待了这么些年从未改变。我通过一个查病历的机会,顺藤摸瓜找到了精神病院的院长。亮出律师证,我有条有理地给她说,病人是什么时候发病的,经过了“偷偷投药”式的治疗,他还是不肯服药。他多年来一直的偏执状态,对周围人的攻击性,狂躁状态的表现——总之,病人的依从性很差,需要强制到院治疗。
那个年代没有电脑也没法百度,我是在市图书馆借了一本《精神病司法鉴定》认真学过了,所以说起专业名词来一套一套的,每一个细节都可以往诊断标准上套。可能是精神病院的生意有点清淡,院长听说病人是个教师,眼睛一亮——医保报销额度高啊;再听说还是个律师,眼睛又一暗——她有些犹豫,怕去带人的时候闹起来,家属院的保安不让精神病院的车子出门,又怕律师病好以后出来找精神病院打官司。
我把“舒必利”的药瓶摆上桌子,过了这些年,这瓶药只少了一半,连一个月的量也没有吃到。至于不能出门的问题,我早给院长想好了:“闹是不可能闹起来的,我是直系亲属,我对这件事负完全的责任。我现在就可以签完所有的手续。如果他要打官司,也是先告我。他是律师,你们的工作人员到时可以跟他说,有个强奸案,正在检察阶段,受害人想请律师打附带民事诉讼,但是不敢出门,只能来接律师去家里见。他肯定会顺顺当当上车的,等出了门,你们直接往病房开就是了。”
这时候,简直是苍天有眼,一个医生进来扯闲篇。我觉得她有点面熟——想起来了,就是当年外婆和我妈开后门找的那个医生啊,到我家来过的,和我也照过面的。
城市小就是好,每个人都认识每个人。那医生立刻给院长补充道:“哎呀,她爸不就是XX学校的么?编故事编得跟剧本似的,他老婆拿他简直没有办法,药也没办法给他吃,不晓得这些年怎么样了。”
有了人证,又有了这么长的病史,院长一锤定音:“那就试试看吧。你回去,等我们请到了人就来办住院手续。”她让我把什么“附带民事诉讼”啊,受害人啊检察院啊地写了一遍,估计是要拿去培训接人的医生。
我根本不会把这件事告诉我妈。我能想象得出来,如果我告诉她,她又要叨叨:“去了精神病院就会丢了体制内的工作。”
人都退休了,还有啥工作可以影响的?
说不定,我妈还要去当叛徒告密——如果我爸这次不中圈套,我就永远不能把他送精神病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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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几天,我被通知去精神病医院办手续。我激动得热泪盈眶,感觉总算是老天爷站了我一次。
在病室里,我隔窗见到我爸。他文质彬彬,对医生轻言细语,一点也没有情绪失控,展示出了一个大学教师应有的修养。他说来说去,说自己完全是正常的,这就是一场误会,是他管教我太严厉引起的报复。
医生的情绪也很稳定——精神病人哪有承认自己有病的?不过既然这么配合,那就不用上约束了。血压一测,心电图一做,我爸还有合并心衰,赶紧地,精神病院和一个综合医院会诊,一边挂水治疗心衰,一边治疗精神病。
院方回家一通知,我妈“哇”的一声哭了:“精神病院好多疯子哦,他好造孽哦,明明我们不惹他就是了,你怎么这么狠心,这是你亲爹啊!”
我懒得多说,交代她以后做饭多弄点鱼虾,我以后每天中午去给他送一顿营养点的饭。
每次我都是骑着我的烂自行车去精神病院,医院门口有个大陡坡,中午的日头下,我使劲蹬车,蹬不动时,不得不下车弓着身子推着车走。我有时会没出息地掉眼泪——我希望我能更有力量,爬上这个坡,我希望有一天存下钱,买下我和我妈两个人自己的房子,再也不必寄人篱下。
在精神病院的那大半个月,我爸一句没骂过我。有饭,就吃,吃完我把饭盒带回去,他就在病房沉思。他慈眉善目,看上去就是个大学教师,特渊博那种。他展示出社交魅力,每天和医生谈笑风生,就差没给医生开个点评《红楼梦》的讲座。医生告诉我,他的心衰缓解了,没有生命危险了,经过持续的稳定用药,他的偏执妄想也被抑制了。
有一天,我爸吃完我送的饭,撩起眼皮,发了一句圣旨:“你回去给你妈说,我允许她来照顾我。”
我心里冷笑一声,心想:“你以为谁多喜欢来照顾你呢?”
我回家把这句话当成个笑话给我妈一说,没想到,我妈眼睛一亮——她立刻接了旨,打包收拾起自己的铺盖,直奔精神病院去陪床了,拉都拉不住,只留下一句话:“我还不是在给你减轻负担。”
我有啥负担?我不就是送个午饭吗?在我看来,我爸现在住精神病院,以后住养老院,我负责交钱就可以了,反正学校要报账的,反正是有退休金的。至于舆论要编排我,哼,我怕么,听舆论的,我早跳河了。
我妈后来跟我说,精神病院里的病人,晚上是要“游行”的,他们载歌载舞,一个个病房地串,她睡在我爸的病床边,害怕得不行。总之:“你太心狠了!”
有我妈签字,我爸很快就出了院。虽然我是直系亲属,但跟配偶比,也就靠边站了。
外婆对此不置一词,还是那句:“打铁还要镫镫硬!”
9.
这次精神病院住院对我爸的影响是深远的。从此他在家不再破口大骂,也不再歇斯底里了。他像是突然变成了文明人,余生没有狂躁发作过。这短短一个月,似乎把他镇服了,让他知道虽然他是这家里的天,但天外还有精神病院这样的机构。接下来,我爸就开始了退休生活。他不再让我妈滚出去了,滚出去了就没人收拾房间了。
我爸的爱好从指天骂地变成了关注国家大事。我工作后给家里的电视换了个新的29吋的,算是一部分我还他的读法律的学费。他守在电视前面,晚上7点的新闻联播看了,对照着手上的《参考消息》,再接着看国际新闻的晚间新闻的部分,然后再看省台的新闻,从微观验证宏观。第二天,他又看滚动播出的新闻,再从宏观验证到微观。我妈从来摸不到遥控器,因为它是我爸肢体不可分割的部分。
我偶尔回去探望一下他们,家里都是新闻联播字正腔圆的回旋音,油腻的茶几上还放着笔记本。我妈说,我爸还根据什么政策(她也不懂),给中央建言,寄了洋洋洒洒一封长信,居然得到了回信:“感谢您的建议,我厅已将此建议转交……”
我妈说这些时,一脸的与有荣焉,我……
办公厅想必不知道我爸的精神状况。他的关注点从来都是方圆两万里,上下五千年。我觉得他还不如关注一下:系主任到底在想啥,为啥别人能评上教授他评不上;领同样的工资,为啥别人家的生活平静祥和,自己家破旧得像个荒货摊子。
我再也没有回家住过。我从自己的工资里每月给外婆交200元,从此在外婆的沙发上扎根。外婆家的氛围和悦,饭菜可口,我被允许翻她的衣柜,把她宝贵的呢子大衣穿去出庭。她也会瞧准时机敲我竹杠,喊我去买新到的绵绸,给她找裁缝量身做裙子。
外婆总像是捡到钱一样的高兴。在电视上看到吴仪做外事接待,她会点评:“如果喊我去接待,我也不比她差。”这话我信——不管在哪里,外婆都会迅速成为人群的中心,过去在单位里,她是领导的爱将,退休后住一个小区,她很快就变成大家公推的楼长。外婆性格也直爽,当时新式的茶楼,一杯菊花5块钱,普通人可能会觉得自己穷不好意思地低了头,她进门一看,嫌贵,转身就走,甩下一句:“这个茶喝了,怕是可以飞!”弄得老板低了头。
一年后,外婆意外去世了。我哭得像是天塌下来,看香港僵尸片,我好希望有个僵尸怪来占了外婆的躯体,这样我就一直能有外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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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岁,我离开家乡,去了大城市。我背后空空荡荡,遇到谁都不会比我爸更狠了。我的体内可能换上了外婆的血液,外婆的声音总在我耳边说:“都是人嘛,都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巴,有啥可怕的?”
遇到脾气暴躁的董事长拍桌子打板凳地大骂各个部门经理,总经理吓得脚趾都挖地了,生怕我们这些他好容易挖来的人集体出走,事后私下找我们谈心安抚。我淡定地说:“他不就骂人嘛,谅他也不敢打人。难道他还敢拍个手枪在桌子上不成?他最多是喊我们都滚出去,我就从前门出去,从后门又走进来不就行了?”总经理哈哈大笑,从此对我的印象便是“情绪稳定”,遇到类似情况再不来啰嗦我了。我两三年之内实现了薪水三级跳。
曾经有中年同事给每个人看手相,轮到给我看时,估计是我平时表现得太爱钱了,又太节约了,他假装看了看我的掌纹,说:“你就是家庭条件不好,太穷了。”
我在心里呵呵一下——何止是穷?离家后,我见识过许多难看的嘴脸。但从未有人像我爸骂我那么难听,也从未有人对我像我爸那么刻薄。现在都说啥原生家庭的阴影,我没啥阴影可以写——写出来只能是法制文学。
我像一个断了线的风筝,和我妈的联系就是简短的电话:
“他没闹嘛?没打人骂人嘛?”
“没闹,在看新闻联播呢。你(跟他)说两句不?”
我和我爸异口同声:“不用了。”
28岁这年,我在大城市买了自己的房子车子,车子是个小赛欧,房子却是精装修的,在这个城市当时最繁华的地段。接我爸我妈来住新房子时,我并没有去实现少女时代的宏愿——把门甩在我爸脸上,把他气得从楼梯上滚下去。
我的车开进小区,中庭花园里的喷泉突然响起了音乐,在榕树林下喷出了蘑菇云一样的水柱,阳光洒在水雾上,有淡淡的彩虹。中国人当年对美好生活的想象,就是房产商造的,我爸在车后座看见这一幕,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房子,比我们的教授楼还要好。”
他们住在我的房子里,我还住在出租屋。我仍旧没有勇气与他们共住一个屋檐下,偶尔过去探望,我爸仍然蹲守在新闻联播前。如果我妈不在家,我们爷俩就相对无言,探望一分钟就能结束。
“最近好吗?”
“嗯!”
“那我走了。”
“好。”
如果我妈在家,我妈就会张罗着开饭,叨叨些“你离家太远了,吃饭不准时”,家里好歹有了点人声。
我爸也会罕见地表现出插嘴的愿望,在新闻联播前甩出一句:“XX家的娃,毕业在银行工作,风吹不着日晒不着,一个月七八千。”
他的意思是我的工作低端,性价比不高。我没搭理他,腹诽:“好工作那都是爹妈给安排的,你当年怎么没本事给我找一个近的?”
有一次我带他们去吃重庆火锅,我企图挑起话头,我爸却头也不抬。整顿饭,他只是从碗里抬起头来,对着锅发出了三句最高指示:
“豆腐!”“血!”
这两句是喊小妹儿下菜的,小妹儿忙不迭地下了菜。
“火!”
巡视的服务员赶紧来把火开大。
一顿饭,吃得回到童年。我们仨头顶那口阴云密布的大锅又回来了。火锅店里其余的桌子嘻嘻哈哈,说尽了世间上无聊的废话。
这是我们家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馆子里吃饭。
10.
我最终没有能够给我爸送终。
我爸说大城市住不惯,还是回了老家。第二年,他在老家心衰犯了,住院。
我请假去陪床,当时工作上有些不愉快,我都想撂挑子了,假期就一延再延。在水槽前,我和妈聊天,说:“没有升职就不忙回去,反正回去也是填坑。”
我妈的老毛病又犯了,转头又把这话翻给我爸。等到我洗完尿盆回到床前,他勃然大怒,就像他进精神病院之前那样,火气来得十分容易:“X你妈,好好的工作不干,要撂挑子要威胁领导!你是个啥东西,敢威胁领导?你给我滚,马上滚!老子不要你服侍!”
写到这里时,已经隔着这么多年时间了,我仍旧不懂他那时为啥翻脸——他是真的很希望我赶紧回大城市去把赚大钱的工作做稳当了?但他开口就是“X你妈”,实在是切断了所有的沟通可能。
13岁时他喊我滚,我无处可滚,30岁他喊我滚,我可以马上就滚。我二话不说,扭头就走,留下我妈在病床边瞠目结舌。多年来,她总是笨拙地想促成我们父女和解,每一次却都制造了更深的分裂。
我开车还在高速公路上,电话就打进来——我爸突然就被医生下了病危,送进ICU前,他抓紧时间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扯着嗓子吼着说:“XX,我对得起你,下辈子我可以允许你再做我的女儿。”
等我掉头回到老家,他已经从ICU出来,在停尸房了。
那在我少女时期把我撕成无数片的雷鸣吼叫,终于沉寂了;曾把我驱逐去各家客厅流浪的钢铁意志,也终于消散了。我没有哭——我是真的哭不出来。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又觉得自己丧尽了天良。如果下辈子还要做他的女儿,那还是别有下辈子了。
我爸的定期存单,我妈收起来了,估计还没有我当时的年薪高。据说,在我没有请假回来的时候,我爸有点低落地说了一句:“她现在赚得到钱,看不起我这一千多块的月工资了。”
我爸的藏书一架子一架子地被清理,我都捐给了他学校的图书馆。看着满屋失去主人的书,我心里的凄凉比失去我爸多得多。奇怪的是,从小陪伴我的线装《红楼梦》怎么都找不到了,我爸在上面做了密密麻麻的眉批,我本想带走留个纪念的。也许我爸早就思绪清明:“她是这么的恨我,不用给她留什么纪念了。”
=====
很多年后的清明节扫墓,闺蜜去祭拜她妈,在坟前默默念叨了很久,说尽了女儿对母亲的思念。再爬几个坡坎,去给我爸扫墓,闺蜜贴心地说:“我走远点,你有啥话就说给你爸爸听吧。”
我默默地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我爸慈和地微笑着。
我们父女俩,在他生前无话可说,死后也一样无话可说。
我和闺蜜张罗着让两个老人“过”在了一块——在同一个冬天,她失去了妈妈,我失去了爸爸。如今我妈和新老伴儿也过了十几年了,她喜欢说“孝顺儿女不如忤逆老伴”,看来她对现任老伴儿是满意的。也是,跟我爸经历了这样的狂风暴雨,和谁不能过到一起呢?
但我妈的怨念并没有消散,回首往事,她充满了悔恨:
“如果不送精神病院,可能你爸也不会得心脏病了。人家说,治疗精神病的药是有副作用的。你爸过去身体多好哇。”
“你的外婆太自私了。”
“学校的领导也是冷漠得很。”
“如果你按时给他吃药,说不定病就好了,都是当年吃‘舒必利’不及时。”
“你总是和他吵,他骂你,你就该让着他,你晓得他有病哒!”
她怨了所有的人,唯独没有怪罪魁祸首。
我忍了又忍,就理解为啥法官常常训当事人“好了,好了,莫说了,都晓得了”。我想要大声给她吼回去:
“精神病就该在精神病院里!”
“你把他留在家里,不接受治疗,就是把家变成了精神病院!”
“我随便他怎么骂都不开腔,他的病就能好?这是哪家的治疗方法,那你为啥不拿几个人给精神病人杀一杀,杀了人,他心里一高兴,病就自然好了?”
“他会把猫扔下五楼,你还敢喊我去放药,万一被他当成投毒,我也会被扔下楼你知道吗?”
“你为了不离婚搭上你我两条命,还想要搭上你妈的命,三条命换你一个不离婚,你认为很划算吗?”
可这些话,我都忍住了。
尾声:
这次春节回乡扫墓,我们母女在酒店住同一个房间。有一天,看完了所有的电视,我妈突然没头没尾地自言自语了一句:“我是工人,没读过书,你爸又是律师,又是大学老师。”
这可能是一个隐晦的道歉,是的,一个没有经济能力的待岗工人,要离开一个看上去挺不错的男人,是挺难的。唯一的指望,就是女儿懂事,和她一起忍吧。
如果有时空隧道,我要跑回20岁那年老家精神病院的大坡,我要去告诉年轻的我:你一点错都没有,精神病就该送精神病院。只要蹬车上了眼前这个大坡,你一生都不会遇到更高的坡了。
回去的飞机上,我梦见我放学回到家属院,我妈跑过来,从我身边逃走,我爸青面獠牙地追过来,眼睛瞪得眼角都裂开了,手上青筋暴涨,提着一把菜刀。
我平静地想:那好吧,那今天就杀了他吧。
我迎上去,手里也提着一把刀。
走了这么远的路,我终于强大到不再恐惧。我要与他一战,杀死他,或者,被他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