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她就和甲方告假,称自己身体不舒服,从省城回家了,工作全部压缩了带回来做。她感到前所未有的低落。应该没有哪个正经人能在看到那些话后还能心情良好。
当天下午,让周予勤自我反省的麦先生就又开始给她发信息,先是发表情包,然后问她反省得怎么样。周予勤不回,他就打语音,周予勤也不接,他又发信息说,你接一下,我有事和你说。
周予勤还是不回。
僵持了两天,麦向荣开始在微信道歉,说自己冲动了,不该和周予勤说那些话。他后来又问了用过单身联盟的朋友,对方看了周予勤的回话,说很正常,没什么越界的内容。他也问了“与你相恋”后台,小编说周予勤早就不接受新的申请了。
麦向荣表示,是他太紧张周予勤,才理解偏了。实在对不起!
他希望周予勤接电话,再给他一个机会,他真的非常喜欢她,不想就这么失去她。
周予勤无语到家了。这个人做事为何能如此儿戏?而且,他解决掌控欲带来问题的方式,竟然是用掌控欲再去获取新的信息?这已经到了她难以忍受的地步。
她不回复,麦先生就定时定点发信息、打电话。好像她又在考验他一样,只要他坚持,就能重获她的芳心。
到了周日下午,周予勤原定回K城的时间,麦先生微信说,能不能见一见你?周予勤收到微信时,刚从商场买了东西回到家附近,下车一抬头就远远看见小区门口站了个人,正四处张望。
是麦向荣。
她猛地一激灵,出了一背冷汗,马上扭头就走。
好在对方没有发现。
麦先生等了2个小时一直不见她人,又发来信息问,你回到K城了吗?今天加班吗?
周予勤躲在街角的M记里,时不时张望一下小区。她想了想,这么耗着也不是办法,终于在2天后回了第一条信息:没有,还在省城。这两天比较忙。
她发完信息的半小时后,麦向荣的车才开走。她又等了半小时,确定周围“安全”才重新回家。
其实周予勤不是喜欢冷暴力的人,但是她一直没有想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对待麦向荣,还要不要继续这段感情,同时觉得自己还在情绪之中。她有个行事原则,在情绪上头时绝不做决策,一定要等满72小时,就是3天,等完全冷静下来再说。
她就是这么对待麦先生的。二人在一起时,自己在对方的催促中乱了节拍,现在走到这步,她绝对不能再冲动行事,一定要理性、理性再理性。
不妨再等一等。
但是,就在周一下午、快到72小时之前,周予勤接到了父亲的电话,他说,准备去公司接女儿下班。
周父很少干涉自己的生活,这莫名其妙来接下班,她心里的铃声大响。
“还有其他人一起吗?”她问。
“额……”周父语塞。
周予勤:“如果有其他人一起,就不要来接我了。”
周父停了停,“好,没有其他人,就咱俩。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周予勤想了半天,终究是答应了。
下了班,果然只有周父一人来,他开车带着周予勤沿河南面的公路一直向城西驶去,周予勤坐在副驾上,再一次无声地欣赏起K城新区的繁华夜景。
周父是一个直接的人,他没有绕圈子就开口说了今天这趟的原因:“小勤,大田来找过我了。”大田是麦向荣的介绍人,“他说你和他介绍的小麦,有一些矛盾。小麦托他来和你道歉,希望能跟你好好谈谈。”
周予勤不说话。
周父:“你们是有什么矛盾?”
周予勤继续沉默。半晌,她才道:“爸,其实我感觉挺累的。”
周父:“是和这个小麦在一起感到累吗?”
“是,又不完全是。相亲三年,我感觉自己很透支,明明努力却一直找不到正确的方向。过了春节,我就30岁了。现在每天打开朋友圈都能看到,谁谁谁结婚了,谁谁谁生娃了。朋友们好像都很幸福。为什么他们就这么顺利踏入婚姻、拥有幸福呢?
“我相亲这三年,好像也有很多人给我刻画过幸福的未来。但这种幸福,就像河对岸的繁华一样,看得见,摸不着。为什么我遇到的人都不合适呢?我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拥有自己的幸福呢?”
这些话,憋在周予勤心底很久,一年?两年?或许更久,今天她终于说了出来。
周父思忖一阵,语重心长道:“小勤,人无完人,任何人都有缺点的,需要包容才能相处下去。你的同学、朋友,也是包容了自己的另一半才能走入婚姻。生活,也没有所谓正确的方向,只要迈开腿,走出来的就是你自己的路。
“你相亲认识了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你喜欢的、喜欢你的,其实都大概知道是什么水准了。这就是真实的、和你相关的社会。我和你妈妈觉得,小麦各方面都挺合适,是个正派的人,不会欺负你。而且他父母不在K城,将来人生的很多事都是和我们商量,万事也会以你为重。我们家需要这样一个人,比让你高嫁可能更能满足家庭的需求。”
周予勤听懂了父亲话里的权衡,但她想到麦向荣的种种,依旧生气——以我为重,就是日夜不停地监视我周围有没有异性,反复要求我辞职在家带孩子吗?她暗自吐槽,嘴上却说:
“他一直都在怀疑、猜忌我,觉得我人品很差。”
周父:“那不是误会嘛,我都听说了,也帮你给他们解释了。我们是正经人家,你相亲的事情家里都知道,不是乱来的。你也是,遇到问题不能总是逃避,要勇于给自己正名。你们在一起不久,他不了解你是正常的。”
周予勤:“这是他不了解我的问题吗?这是大男子主义和掌控欲。他总是叫我辞职,巴不得把我关起来据为己有,你觉得我和他结婚,成为他的附属品,天天在家带娃很好嘛?”
“你不是他的附属品,但是,就算辞职在家有什么不好呢?我们家不也是这样吗?这么多年,你妈妈也挺幸福的。小勤,你看这条河,其实一点也不宽,河上这么多架桥,只要你愿意,随时能过去,到对岸去拥抱你的幸福。”
这一瞬间,周予勤恍然大悟。
父亲并不是心血来潮给自己介绍了麦向荣——他的价值观与麦向荣的,其实差别不大。
他理解的幸福,却和周予勤理解的,差别太大。
周父又说:“时间不早了,咱们刚刚说的,你消化消化。看你最近心情不太好,既然这么想去对岸,那咱们开车去兜一圈散散心,回来你要给小麦一个准信。他等得很急。你们都年轻,再给彼此一个机会。”说完就打了方向盘转右,准备上桥。
周予勤看着面前的钢筋铁索桥,灯火通明,像一张大口要将自己吞噬。她忽然感觉一旦车开过去,自己就要彻底被“交付”了。像一个已经开化的现代人穿越回封闭的古代,一辈子困在大宅院里端茶倒水、洗衣做饭,还有,生孩子。
而后,她脊背发凉,不可描述地感到恐惧。
在情绪像冷水淹没自己之前,她大声说:“对不起爸,我晕车了!很不舒服——你先停下。”
周父立刻关切地问怎么了,减速靠在路边。
车刚一停稳,她马上打开车门,兔子一样蹿了出去,直接跑到了人行道上。
周父:“小勤你——”
周予勤:“爸,我真的不太舒服,想一个人呆一会儿。您先回家吧。我会注意安全。”
周父皱眉:“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这么任性呢?”
周予勤:“我恳切地请求您,给我一些空间,好么?”
周父僵持了半分钟,终于点点头,叮嘱她注意安全。
周予勤见状,头也不回地往相反方向走去。桥和对岸,都稳稳蹲坐在她身后,像一个巨型图腾。
而她,落荒而逃。
周予勤跑出去一段才发现,自己选了个冷清的区域上演文青暴走剧情:
这一带都是空置厂区,其中两个已经拆除,正要建新楼,晚上黢黑一片,根本没有饭店,只有零星的五金铺和洗车房。
她赌气不想打车,饥肠辘辘地在夜风中走了25分钟,才终于找到一片灯火通明的商业区。感激涕零。进区走了没两步,迎面瞧见一间熟悉的店铺,让她不禁自问:之前是不是来过这儿?
翻了翻相册才确定,那店正是欧文跟着自己实习时,和两位小姐姐表演“秒变双眼皮”的西餐厅。而这个用旧厂房改建出的艺术园区,恰好是欧文创业公司的所在地。
他说这里有格调,租金还便宜。
怎么哪儿都有你呢云之杭?周予勤腹诽,却还是拍下了园区大门照发给欧文。而后,找了家热气腾腾的面馆坐定,点了一碗面、五个小菜,催老板赶快上。她现在饿得能吃下一头牛。
欧文的电话马上打来:
“勤姐!我尊敬的勤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您来我们小园区有何贵干啊?”
周予勤:“别废话,还在加班不?”
欧文:“肯定在啊,大周二的,10点前下班多不礼貌。”
周予勤:“吃饭了没?”
欧文:“这还真没有。您赏脸吃饭啊?怎么不早知会一声?我这儿什么接待工作都没准备呢。”
周予勤:“我在小二面馆,你公司出门左转300米,店面最小的那家。现在饿得没力气跟你啰嗦。速来请客。”
欧文:“得嘞小二面馆!这家我请得起,100倍餐标,没问题!”
最终,他磨叽了好半天才出现在周予勤面前,说是公司实在太忙。坐定之后,就把嘴大胃小的周女士多点的菜风卷残云全部清光,又补了一碗牛肉面,边吃边打量周予勤道:
“勤姐,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点怪?”
周予勤:“怎么怪了?”
欧文:“不好说,看上去有点狼狈。”
一直沉浸在纠结思绪中的周予勤这才掏出小镜子照照,发现头发给风吹成一盘散沙,眼妆也在刚刚面汤的蒸气里全晕了。好家伙,欧文的形容还是客气的。她不情不愿地掏出梳子和化妆包收拾自己,却听欧文道:
“不只是妆容——还有,你的嘴巴撅着可以挂油壶了。你没发现吗?”
哎,和聪明人在一起的坏处就是,无处遁形。但她开口找欧文,也的确是想听听他的意见。正措辞着怎么说,对方可能觉得气氛有点冷,率先开始“自言自语”:
“勤姐,其实最近我也挺不顺的,我分手了你知道吗?”
周予勤:“哦?哪个?在一起两年那个?”他们认识至今,欧文有过两三个对象。最近这个,在一起的时间最久。
欧文点头。他从前断断续续和周予勤说过这位(前)女友:与自己同岁,是云父老友牵的线,在本市读博,还得2年毕业;外地人,家世颇丰,算起来也是门当户对。姑娘很早就想结婚,欧文却认为时候未到,他的事业风生水起,公司虽然年轻,但自上至下勤奋拼搏,加之云父无论如何都会帮帮忙,发展势头特别好。他近几年的重心都在事业,无暇他顾,不想马上结婚生子。但拗不过女方,还是带去见了家长,双方还一起吃了顿饭。
欧文:“那天,要不是我妈按着,我爸差点拍案而起、拂袖而去!”
周予勤心想,这两个成语的水平属于大师级。“咋啦?他们对你父亲说什么了?”
见他摇摇头,略显夸张地说,“你是不知道——”重音在“不”字上,“她爸说了多少有关他家房子、车子、票子的事……我爸这么古板的一个,用别人的话说,一个文化人,能忍得了?他听起来就,炫耀什么呢这是……”
周予勤:“所以就——谈崩了?分手了?”
“也还有其他一些问题吧。”他并没有接着讲下去。
周予勤在心里默默感叹,还是分了。
半年前她在朋友圈看欧文去参加同事孩子的满月宴,几张合照里都有一个眼生的女孩子,寻思半天一拍大腿,不就是这小子的女朋友嘛!但奇怪的是,欧文出现的每张照片,女友都站在他身侧,但他却不自觉地把身体倾斜向另一边——他的另一边,分别站着公司副总经理、满月孩子他爸,和一个真正陌生的路人。
身体比嘴巴更诚实。所谓家长见面互相看不顺眼,应该只是导火索而已。但周予勤也没再多问。他想说自然会说,不想说的,别人越问越烦。
欧文转头问起了周予勤的事,她叹了口气,“和你差不多吧。”
欧文:“怎么能差不多?上次还说有个做技术的相亲对象在大厂,心情美滋滋的。”
周予勤:“心情美滋滋?那是几个月前了?”
欧文:“几个月了?没几天吧?”
周予勤沉默片刻,望向店门外,满心忧愁,“我和他上个月在一起了,但是也有问题。其实是很大的问题。我现在感觉,人和人的交流,有时候非常无力。”
“还有你没法交流的人呢,勤姐?刚认识那会儿我可能会信,现在我不信了。”欧文一边嚼面条,一边上目线望着周予勤,像一只天真的傻狍子。
周予勤被这个画面触动,长叹一声,把麦先生的事,从其背景个性、到二人相处种种、再到指责“女海王”、甚至是今天周父的话,都说了一通。
欧文听完愣在原地,好半天夸张地说了句:“哇喔!”
周予勤:“他一直误会我是女海王,这个要怎么澄清呢?你是真海王,我只能来问问你的经验。”
欧文:“什么海王——什么gui,我才不是。但是——勤姐,是要我打电话和他澄清一下吗?那个留言实在对不住,给你造成这么大的困扰。”
周予勤苦着脸瞟了眼他,他眨了眨长睫毛。“你觉得你打电话有用不,云之杭?”
欧文一时语塞。
周予勤又道:“我也觉得没啥用。他对我的不信任根深蒂固。”
欧文喝完面汤,“是,要我说,这都不是问题的关键。你俩问题的关键,是你一个大学生,和他一个小学生讨论学术,能讨论个什么玩意儿出来?肯定不欢而散啊。”
周予勤:“哎云之杭,我发现你有时候机灵得不像是会寻半滋事、掉进泥坑的人啊?”
欧文支起上身,整了整衣襟,缓缓道,“叫云老师。”装完又正色,“你想清楚了,还是要和这个人继续是吧?”
周予勤:“还没想好。但如果要结婚,我目前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欧文拿起了手机又放下,“不是这么想问题的勤姐,你就这么着急结婚吗?没有遇到合适的,结了也会离的。”
周予勤:“呸呸呸,你能不能说点好的?”
欧文:“勤姐,何必自欺欺人呢?人如果连自己都要骗,那就太没意思了。你读了这么多年书,做了这么多牛X的项目,成长到现在这样一个王炸的状态,不是为了把自己嫁掉的好么!”
周予勤有些犹疑,“你真的觉得我现在的状态,很好,很王炸吗?”
欧文毫不犹豫,“肯定的啊!”
周予勤却不这么认为:“那为什么我相亲遇到的人都不合拍呢?如果只有一个、两个,可能是偶然,但现在这么多个,我在想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不是我并不符合适婚男性的需求呢?
“我以为的‘王炸’,却是他们的‘王炸麻烦’?
“其实,我感觉他们普遍不了解、也不想了解,甚至很排斥承认那个真实的我,一个有原则、有想法、有追求,不肯低头,却因此充满干劲的人。
“他们更喜欢相亲简介里,被描述、被打造出来的那个人——
“中文系毕业,说明温柔贤惠脾气好,供职于文化行业,说明知书达理拿得出手,这样的女人能提供无限想象和情绪价值;年龄大了渴望归宿,说明见面后能马上结婚生子,这样的女人可以提供家庭价值。
“他们期待的‘周予勤’,和真实的我,是货不对板的。这点一旦被发现,他们要么无所适从,要么立刻想将我改造成期待的样子。”
而回首向来处,所有线上、线下参与相亲的女性,包括周予勤自己,难道不都在这样自我打造,用尽所有元素将自己包装成具有吸引力、能为家庭提供价值、各方面配适婚姻的产品吗?
“哎,云之杭,我真实的样子,真的有异性能发现,能接受,能欣赏,甚至能爱吗?连我父亲都希望我磨平棱角,放低期待,赶紧嫁给麦向荣。好像我做到,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一样……”
欧文静静听完她的话,接腔道:“首先,勤姐你不要自我怀疑,这不利于身心健康。至少我觉得你很好,几年前就很好,现在更多了一些新的魅力。其次,我不觉得不结婚是一个问题,相反,结婚才是更多问题的开端。我也是天天被家里催婚,从前有女友时就很烦,现在单身了直接充耳不闻。”
周予勤:“你是为啥?还想再做几年海王?”
欧文大呼:“当然不是!我现在才27岁,两个人结婚就好像合伙开了间新公司,你说两个27岁、对婚姻和社会的游戏规则根本没弄清楚的人,能做出个什么公司来?能盈利吗?能长久吗?开玩笑,这是稳赔的项目啊!”
周予勤细细一琢磨,果真如此。欧文就是能用他吊儿郎当的一套理论,把事情洞悉得明明白白。
欧文:“至少要等我做好准备,觉得自己能胜任这件事才行吧。勤姐,你做好准备结婚了吗?或者这么问,你想结婚吗?”
这句话把周予勤问住了。
这三年她付出了巨大的时间与精力,调整自己,制定策略,不断相亲、恋爱,费了老鼻子劲就是要挤进婚姻这条赛道。
但是,这条赛道究竟会给她带来什么?她真的想要吗?
欧文:“没想好就再想想,慢慢来。最近我们在做一个自然观察的项目,你知道吗,自然界的所有事物都是缓慢的。这才是生命原初的节奏。该说不说,社会上只要是催你做决定的,九成九是骗子。这条定律,屡试不爽。”
周予勤听了大笑,虽然云大少惹了不少麻烦,但他说的话从来都能舒缓她的情绪。也算打和了。
饭毕,欧文看周予勤还有情绪,决定打车送她回家。“我现在不和父母一起住了,自己出来租了个地儿,离你家挺近。把你送到后我骑个单车就能到家,顺路。”
时间见晚,周予勤就答应了。只要欧文不费事儿她也随便他折腾。
出租车开到周予勤家时,欧文正说着嘉年华活动里一位大咖的轶事:他头一回来南方,坚持要试试传说中的丝W奶茶,结果喝完后肠胃不耐受,在前去接送的车上翻江倒海,刚打开车窗想透气,就一口吐在了车窗外面,把大哥的豪车吐去了清洗厂。这位大哥,是欧文专门请的司机。
两人想象着那带着气味的场景,笑笑闹闹下了车。刚在人行道上站定,周予勤一抬头,就在小区大门前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麦向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