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堂姐是周予勤堂伯父的女儿,在周父南下之后听闻商机,也来到K城工作。说是和周予勤平辈,却只比周父周母小六七岁。年轻时工作能力很强,也赚到一笔能不愁吃穿的养老金,但遇人不淑,结婚不到10年就因为对方过错分开了,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再嫁。
去年退休后,堂姐的生活倒是安乐随心,只是偶尔遇上小病小痛比较麻烦——没人陪护。她自觉没到找保姆的年纪,只要能自己扛就自己扛,实在扛不住才会联系周父或周予勤求助。
周予勤很喜欢这位堂姐,她明媚漂亮,为人爽朗大方,即便上了年纪也是充满魅力的女性,对家里人也一直很好。
因此,周予勤收到信息后就马不停蹄地赶去了医院。
到达时,堂姐已经在急诊室呆了半个小时,她脸色苍白,捂着肚子轻轻叫唤。见到周予勤,先是抱歉了两句,而后解释说,实在是肚子太痛才求助,年纪大了,心灵都脆弱不少,没有亲人在身旁,总是一阵一阵地发慌。
周予勤见她病中模样,苍老了许多,没有化妆,头发也花白了一片。与年轻时的风采迥然相异。不禁一阵心疼,握住她的手连连安慰。
各项检查逐一做完,发现是急性炎症,不算特别严重,但就是疼。医生告知需要马上输液治疗,预计要输6小时左右。
周予勤扶着堂姐去输液室,二人走得很慢很慢,好不容易到了,堂姐也根本无法站立排队,只能坐在一旁,周予勤代替排队、取药。忙前忙后,终于把一切安排好,二人才在一处角落坐定。看看表,竟已11点多了。
周予勤和父母报了平安,说自己在这儿陪一夜,凌晨确定没事后再送堂姐回她自己家,二老不必担忧。这一整夜,她一会儿买水、一会儿抚堂姐去厕所、一会儿又询问护士药物副作用,明明没哪个小时是闲下来的,却依旧感觉无比漫长。
堂姐的虚弱第一次让周予勤对“老去”有了切实的概念。
一个人如果没有失去过青春,没有失去过青春所赐予的一切特权——健康活力的身体,充沛的精力,能随意乱造的抵抗力,以及多到需要挥霍的时间——他是无法理解,老去意味着什么的。
而站在青春正中,望着面前衰老这一深渊的周予勤,很难不感到害怕。
凌晨3点多,药起效了,堂姐终于感觉好了一些,开始闭目养神。
周予勤却半刻也睡不着。她觉得有些气闷,这才发现输液室门窗紧闭,就跑去窗边打开了一条缝。室外气温降到10度以下,风口寒气扑鼻。
她已经忘记上一次吃饭是什么时候,此时又饿又冷,不禁打了个寒颤。
如果堂姐有另一半,或者有孩子,那么今天她或许不会如此无措地求助于自己。
堂姐会老,自己的父母也一样,甚至自己也是一样。
她忽然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长辈不断催促她,尽快结婚、生子。他们是真的感受过年龄,感受过堂姐今天这样的情境,才会“友情提示”、不断“奉劝”。
一种巨大的危机感顷刻之间笼罩在了周予勤的头上。
明年,她就要30岁了,如果想35岁之前生孩子,那么至少应该在34岁之前怀孕,32岁之前领证,这样一步一步,才从容有筹划。
但是现在,她还在慢慢悠悠地了解麦先生,甚至自己也无法回答那个问题:
你到底需要多久,才能了解一个人呢?
周予勤长叹一声,哎。
是夜,她在窗前孑立良久,一直站到手脚发麻,情绪却没有完全消化。
搭车回家路上,天空泛起鱼肚白,却因为是初冬,蒙了层铅灰色的薄云。车行道空空荡荡,人行道上已有零星晨练的身影。清晨,让K城变得缓慢而陌生,仿佛一步踏进平行世界,看见多年后城市老去的可能。
周予勤偏头瞧了瞧倚靠着自己打盹的堂姐,罕见的疲惫从心头散开,涌向四肢。
一向把公司当自家的她,难得地不想上班。
但是,人在江湖,哪里由你呢?
坚持等堂姐洗好澡、吹干头发,看着她在卧室躺定,周予勤累得窝在沙发,看看时间,已经8点多。她原想请假睡上半天,但下午恰好有个客户汇报会,PPT和各种材料昨天只弄到七八成,今早必须回去收尾定稿,还要和配合汇报的同事沟通细节——最终,她直接回了公司,想着午休再小憩一阵。
因为睡眠不足,她干活的效率不高,而且越是忙碌,脑海里的杂念就越多。
单身养老……结婚生子……时间紧迫……可恶的关先生……让人拿不定主意的麦先生……这些想法像纷飞的雪片般在她面前横冲直撞。
尤其是麦先生,周予勤一会儿肯定他稳重靠谱,一会儿又反驳他心态幼稚,一会儿是他告白的无邪笑容,一会儿却是他要债一样布满红血丝的怒目而视……
杂念如蚂蚁搬来的石头,一块块,一层层,慢慢就把心口堆满了。
她再次感到沉重的气闷,心跳莫名加速,一如前夜在输液室。不一会儿,手表嘀嘀作响并高声通报:
您的心率——121!您是否在做体育锻炼?
一瞬将她拉回现实。
她没有锻炼,只是坐在客户公司的会议室,听对方经理评价了两句方案而已。
周予勤连忙把嘀嘀声摁掉,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对方经理很幽默,他略显抱歉地问:“我提的反馈这么吓人吗?”
周予勤摇头:“没有没有,您请继续。”说罢,直接摘了手表。
隔壁的同事低声询问,“你没事吧,昨晚干嘛去了?黑眼圈比鼠标垫还大?”
周予勤给了她一个无奈的眼神,继续开会。她的确感觉不太好,却也无处可逃,只能一下一下掐着自己的手臂,祈望莫名出现的不适可以尽快消失。
会一直开到5点半。从会议室出来时,她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心率居高不下,再多走一步就喘不上气一样,只能就势坐在大堂沙发上缓缓。在同事面前,周予勤一直希望自己是专业、敬业又充满活力的人,也向来要强。她不想表现出任何困顿,就借口等人,让同事们先回家了。
但她也不知道要等谁。
过了15分钟,身体状态未见明显好转,她开始感觉慌张。父母那边,她不想联系——堂姐生病,父母今天白天去看望过,已经有些闹心,此时再说自己的情况,难道要他们再陪自己去医院吗?
只会更闹心。
瞻前顾后之下,她想到了一个人。
麦先生。
虽然他现在正在上班,晚上肯定还要加班,但此时正是周予勤身边最需要人的时候,他若不能来,那未来要一起生活的100个场景中,他也不可能会来。
麦先生在收到信息后的半小时内,短暂交接了工作,开车从15公里外赶了过来。
在晚高峰时期,这已经算是火箭速度。
周予勤在马路边见到他的瞬间,忽而有点眼热。甫一上车,麦先生就递来了一个小袋子。
“我在烘焙店买了几块面包,有甜的有咸的。你说不舒服我在想是不是饿了……”他确实是个实在人,面包都选得平平整整,毫无雕花。
周予勤接过小袋,心潮涌动,“谢谢你,你真的太贴心了……”
麦先生不好意思地看向窗外。
周予勤问麦先生能否陪她去医院看看,对方二话没说,开着车就往市人院去。到了停车场,麦先生让周予勤先去看诊,自己停好车就来找她。
棉花一样踩到急诊室,分诊时,护士忽而惊讶道:“哎?你是不是昨晚陪家人来看诊的女生?”周予勤点点头,没想到居然混到脸熟。护士小姐姐听闻她心口不适,马上安排了心电图等紧急检查。
等候时,周予勤变成坐着的那个,麦先生帮她跑前跑后。她定睛一看,自己装了电脑的背包一直在他后背,应该挺重的,他怎么没有放在车里呢?麦先生却说是怕她急用证件,干脆背出来了。周予勤拉着麦先生坐在自己身边,忽而说不出话来。
她默默拉了拉他的手,感觉自己要哭了。
麦先生见状,整个人一下子绷紧,他回握住周予勤的手,半天憋出来一句:
“是不是又不舒服了?哪里不舒服?”
周予勤摇摇头,“没有,辛苦你了。”
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急诊科医生看看单子,又看看她,再看看单子:
“没什么问题啊,至少看数据是这样。你这么年轻,一般也不会有器质性的问题。”
“那我为什么会心慌气闷,好像游泳喘不上气一样。手脚还有点麻,心里特别怕。真的没事吗?”周予勤问。
麦先生沉默地站在一边,也用眼神问了医生同样的问题。
医生:“你这个可能是情绪造成的。最近有什么事压力很大吗?睡眠怎么样?”
周予勤没有告诉麦先生自己前一晚陪堂姐看诊的事,告白后这几天,她刻意少说自己,怕说错话让麦先生多想。此时只能接着医生的话头:
“昨天确实没睡好,算是失眠了。平时的工作压力,的确有一些。”其实,她昨天今天想婚恋问题带来的压力,比工作大了不知道多少。
“是了,压力大无处抒发,焦虑情绪积累了一段时间后,瞬间高涨,就有可能造成你说的这些症状。但是我不是这个科室的,建议你自我调节一下情绪,或是去看看相关科室。身边的人——”医生看了看麦先生,“也可以多多交流,年轻人生活中不只有加班和工作,平时下班锻炼一下,假期出去踏踏青,才有益于身心健康。”
周予勤听了医生的判断,终于放下心来。出了医院,麦先生选了附近的粥店吃饭,走在路上,他看了眼周予勤,然后伸出手,放在了她的手边,低声道:“可以牵着我。”
周予勤心情放松,几乎没有犹疑就牵了上去。
半晌,麦先生才说,“这是——答应了我的意思吗?”声音依旧低。
他的手很烫,夜色中看不清脸色,周予勤觉得应该红了。
“嗯。”也许是被堂姐的事刺激了,也许是被麦先生感动到,她终于说出了这句回复。
夜色深邃,她只望两个人一起可以走得更远一些。
进店后,麦先生刚点完一桌清淡小菜,电话会议的申请就发到了手机上。他向周予勤表示歉意,周予勤自然万分理解。看着忙碌之中还要照顾自己的麦先生,她沉默而安心,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
其实人和人之间是一种需要,在我需要你时,你能第一时间来接应,就已经足够了。
麦先生的工作环境应该都是钢铁直男,他的会议发言一如既往的直接、简短。好不容易终于挂掉电话,周予勤忙给他夹菜。他风卷残云地吃了好些,看出来是真饿了。
“吃了东西有没有好点?”麦先生吃饱,开始关心身边人。
周予勤点点头,饭气攻心,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困。
麦先生:“中午是不是想着去开会,都没吃饱?”
周予勤:“嗯,有可能吧。”
麦先生:“嗯。今天这样的不舒服,之前有过吗?”
周予勤想都没想就答:“不多,昨天晚上有过……”
麦先生沉思一会儿,“这样……医生刚刚说的话,你听了有没有什么想法?”
周予勤一懵,医生说的话她应该有什么想法?回家好好睡一觉?她没接腔,只给了个略显迷茫的眼神。
麦先生盯着她,“你这个样子,憔悴坏了,看得我好心疼。你们公司是做乙方的对吗?乙方工作是不是特别糟心?今天去开会的那个甲方公司,是不是为难你了?才让你感到这么大的压力?”
今天的甲方公司其实不难搞,尤其是那位对接人姐姐,会上见到周予勤身体不适,还递来了两块巧克力,情商极高。
“嗯,也没有……是我睡眠不好。”周予勤迷迷糊糊应付。
麦先生:“之前你也和我说过,受甲方的气。”
周予勤的确说过,不过是省城那个磨人甲方,让她把排完版的书全文修订2/3,着实叫人生气。但这种人一年也遇不到一位,属于小概率事件。
麦先生却继续道:“你以前说热爱自己的工作,我还以为能给你提供很大的情绪价值,不然每个月也赚不到多少钱,有什么好热爱的呢?但今天一看,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一直受甲方的气,压力、焦虑,还把身体折腾得不舒服到要去看医生的程度。这样的工作,实在不知道继续做有什么意义。按我说,趁着没落下大毛病,赶紧辞职算了。”
周予勤发现,麦先生每次面对面的发言,都叫她目瞪口呆。
而且开口即王炸,快准狠地将她酝酿出的一腔温情,消灭得干干净净。
其实,在麦先生说话之前,她已经打好腹稿,准备同他你侬我侬一番,算是回应他热烈的告白。但此刻,麦先生基于偏离的现实而得出的结论,与对周予勤的“耿直建议”,把她本就临时起意的计划彻底打乱了。
她已经36小时没阖过眼,脑袋里一团浆糊。想了半天,只冒出来一句话:“不是你说的这样的。”而后,长叹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心率又要上来了。
她不能在此刻和麦先生针尖对麦芒,他们才刚刚在一起一小时。
淡定,淡定一些,你一定能想出好的应对办法!
周予勤用光了还清醒的脑细胞,和自己所有的耐力,深吸一口气,终于看似温和地张嘴道:
“不是你说的这样的。我的工作还是有很多让人愉快的部分,比如,这周末我们要在购书中心连续举办两场荐书活动,邀请了很多知名文化人士出席。如果你有空,可以亲自来看看的。”
麦先生“哦”了一声,想了想,问:“你要去做工作人员吗?”
周予勤:“嗯。”
麦先生:“那你们公司同事也会一起去吗?”
周予勤:“是的啊,老板和全公司同事都会去。他们人非常好,我们大多数的甲方素质也都很高。你见见就知道了!”
“好吧,我到时跟你去见见世面。”麦先生帮周予勤夹了菜,二人默契地将“辞职”话题,搁置了。
同样搁置的,还有周予勤未说出口的你侬我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