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假前最后2周,同事们都提前进入懒洋洋的摸鱼状态,连老板都经常不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恢复了单身,又没了工作当挡箭牌,周予勤的生活顿时空空落落,心情也有些萎靡不振。下班后,她一个人窝在拉面馆里,看街道、看行人、看隔壁桌逗猫,最后变成举着手机看短视频。
在一堆傻笑背景音的段子之后,她意外刷到了一幅江南水乡的画面。烟雨行舟,古镇灯火,静谧得令人无限神往。
周予勤有一瞬间的心动,她的确想出去散散心。但时近年关,旅行又不免诸多麻烦,所以这个念头很快就过去了。只是为了对得起这份心动,她顺手把视频转到了朋友圈,并配文:
好想出去旅行啊……
而后忘得干干净净。
谁知不到半个小时,一条私信发来了。打开一看,竟然是本该披星戴月加班的云老师:
勤姐,出去旅游啊!正好我也快发霉了。
咱俩拼单,来个“海王失恋之旅”怎么样?
就去你发的那里呗!
周予勤愣了10秒,而后回复云大少三个字:可以啊。
和欧文单独两人去旅游这件事,周予勤一开始并没有想太多。她其实只思考了两个问题:
第一,自己现在到底想不想出去散心?
第二,带着欧文出门,有没有比一个人去好一些?
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这几年,周予勤的外出无一例外都是为了工作,虽然也去过不少他人眼里景色优美、文化丰茂的地方,但她既没逛过几个景点,也没吃上过几口美食。
工作和客户像驴脑袋前的胡萝卜一样,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
不带任务的旅行,她的确想了很久。然而,她却也一直没有这个闲暇时间。
那业余时间都去哪儿了呢?
自然是相亲和恋爱。
这是比工作更忙碌的工作,“007”,还全年无休,以致于走到现在虽然成果归零,她仍然感到精疲力尽。
如果能开发出一种技术,将脑海里指定的记忆,或者说烦恼,一键剪切出来就好了。人如果不记得心累的原因,是不是就不会感到心累?等时过境迁重新拿出来看,说不定还能看出高一层的境界。
旅行,或许就是这种技术的低配版。
而带着欧文一起,她感觉和一个人没太大差别。
这种感觉在敲定旅行后,云大少再没问过所有行程细节,周予勤亲自买票、订酒店、做攻略时,体现得尤为明显。他最多算是提供了几分情绪价值。当周予勤把所有行程整理完毕,做成一个备忘录式pdf发给他,他回了两条语音:
哇勤姐你真的太赞了!教科书级的旅游计划有没有?
我看看,每一条都经得起推敲~
这语气、这内容,完全就是敷衍本衍。尽管知道没什么作用,周予勤还是飙了句硬邦邦的语音过去,说:
除了说废话你能不能做点实事?!
欧文复:肯定啊 要做啥 勤姐请吩咐
周予勤:我们这次去W镇全程6天,这周六出发,下周四,也就是腊月二十六回,你再和家里确认下返程时间O不OK,这是第一。其次,我列的20个景点,你选一些想去的出来,我再做每一天的细节安排……
欧文秒回:
时间OK的 这个之前就定了 年夜饭回家吃就行
景点,1、3、5、7、9……这几个我看很好
周予勤:你怎么总糊弄……
她刚要电话过去追问,欧文就发了一段带标点的回复过来:
勤姐,都是去散心了,行程就不要排这么紧张了好不?又不是军训,又不是博主打卡,随意一些呗~ 我看了你列的景点,仔仔细细看过了。三个博物馆我跟你去,其他地儿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哪天去就哪天去,不用管我了。
周予勤:那你到时候干嘛?
欧文:还不知道 那里有啥就干啥 第17这个酒馆不错 我就去那儿坐着听人唠嗑呗
周予勤:……确定这样可以吗?
欧文:你搞你的文艺 我搞我的自娱自乐 互相不打扰 咱说不定还能W镇偶遇 怎么样?
周予勤看完这些,一开始其实挺火大的。明明是他主动提的一起旅行,结果变成甩手掌柜,什么事都推给自己不说,还完全无组织无纪律!
但是仔细想想,他说的其实也挺对。
为什么旅行就一定要按部就班,必须把想去的都去到呢?
随心所欲,走哪儿算哪儿,就不行吗?
她发现自己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都是去过一种“成就型人生”,紧锣密鼓、力争上游、实现目标,胜不骄败不馁,以追求下一次“胜”。包括不断相亲、争取结婚,也是为了追赶同龄人的人生进度,不被落下,不变成一个“异类”。
但自从认识欧文,她发现了另一种活法,暂且称为“体验型人生”,什么都试试,能做就做,能做好就做好,做不好也不要进行一些自我折磨式的勉强。有一定的自我价值实现,但不多。主打一个丰富和开心。她最早以为欧文创业是为了实现理想,后面发现他可能只是不想有个老板骑在头顶指指点点,同时不想早起打卡,这才自己开公司、当老板……对于婚恋,他也不在意成不成为所谓“异类”,只要自己开心,与众不同又何妨呢?
哪种人生更好,因人而异。但她最直观的感觉是,和欧文呆在一起,自己很放松。
所以,他想松松垮垮地游W镇,也没什么不好。而自己,其实也真的不必如工作那样一环扣一环安排行程。这样乍一听浪费了难得的年假和大老远跑去的行程,但是,到底浪费了什么呢?他们本来不就是去散心的吗?
想通了这点,她收拾行李都感觉雀跃了不少。只要欧文不给她惹麻烦,带着他也还是很有价值的嘛!况且她作为女生,去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必须考虑安全问题,有个信任的男士呆在五公里范围内,随call随到,确实不错。
直到提了两个大箱子站在高铁站宏伟的门前排队时,周予勤才真切感觉到,要旅行了。自己真的从日复一日的循规蹈矩中逃离出来,奔赴一场几乎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的旅程。而且身旁,还带了一个拖油瓶。
欧文大少从见面汇合开始,就一直睡眼惺忪,迷迷瞪瞪地拖行李、安检、候车。
“勤姐,到底为什么要坐高铁啊?要坐6个小时……还要早起!”他买了一杯美式,结果太烫,只能半口半口地喝,丝毫没有提神效果。“我实在太困了,昨天加班到10点,收完行李2点才睡,结果今天6点半就被你call醒了……”
他不是第一次提问为什么搭高铁,几天前被周予勤直接无视了。今天心情舒畅,她决定做一个知心大姐姐,“为难你啦,谁让你在公司的位置举足轻重呢?等会儿高铁上可以一直睡。搭高铁是因为——我有点恐高。反正我们也是闲散之旅,不赶时间,能不飞就不要飞了。你说呢?”
欧文缓缓消化了她的话,勉强举起手比了个赞,比完还附赠一句:“海王也恐高啊?”
周予勤尽力咧出来一个假笑,“难道你就没有什么害怕的事情吗?打雷闪电、老鼠蟑螂之类?”
欧文:“实话说,有。”
周予勤:“是什么?”
欧文:“没钱。”
周予勤:“……”
“行了,今日行程get——睡觉。”又喝了两口,欧文像想起什么一样,“纠正一下,不是闲散之旅,是海王失恋之旅。”
上了车,欧文以眨眼的速度深入睡眠。周予勤观察,他戴了一个暗绿色真丝眼罩,一个灰色颈托,居然还塞了耳塞。果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听见他规律的呼吸声,周予勤莫名感到心安下来。
窗外不同景致飞速而过,从城市到乡镇,再到村野,从碧岭到长河,再到湾口。东南沿海之秀泽、之丰美,在这条线路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周予勤想起20年前第一次从老家来K城,在酷热的大暑时节,搭缓慢的绿皮火车。许多记忆早已模糊,只留下零星画面:泥土的颜色渐渐褪了红,越来越黄,树叶的尺寸却变得极大,浮在天边的云如船队列航,连绵不断……
彼时,K城是他们全家寄予厚望的人生突破之地。20年过去,先前的目标确实达到,人生境遇早已千差万别。但唯有周予勤心里知道,自己从搭上那辆绿皮火车开始,一直漂泊至今。家乡不可返,只能一往无前。K城现在算是自己的家吗?唯有等她寻得心灵归宿后才能回答这个问题。
此次返回长三角,是巧合,也是刻意为之。与其说旅行,不如算重回精神故乡,给心灵做一次按摩。
正在回忆中拔高着情操,周予勤耳机的音乐里忽然传来一阵“轰隆隆”的杂音,很像蒸汽机打鸣。她警觉地扒下耳机,又一阵声响传来。
是欧文。
他在打呼。
她无语地打量坐在自己左侧的这个哥,睡了一个多小时,歪七扭八,上半身陷入座椅,双臂占了全部椅扶手,两条腿一弓一叉,右脚直接踢进了周予勤的脚下空间。
睡得这么丑就算了,居然还打呼。
她环视四周,有一两个旅人循声而来,瞥了欧文几眼,让周予勤好不尴尬。她伸手推了推他的手臂,纹丝不动,又用膝盖顶了他的右腿,结果顶回去,他又原样伸了过来。
“云之杭?云之杭?”低声喊了两句,不出所料,彻底淹没在欧文的呼噜声中。
周予勤原本想放弃,但欧文的声音越来越大,她的犟脾气也给呼了上来。
一不做二不休,周予勤毫不犹豫地上手,把欧文的鼻子给捏住了。这哥也是瞌睡奇才,居然从嘴里呼出一口气,“噗噗噗”了半天才感觉不对,一个大喘,才终于把自己喘醒了。
周予勤火速收手,举起手机假装刷。
“勤姐……”他一顿乱抓,揭下眼罩道,“我好像有点……喘不上气?”边说边深呼吸。
周予勤憋着笑,看都没看他就回:“是吗?我看高铁空气还挺清新的。”说罢做作地吸了吸鼻子。
呼噜声告一段落,欧文应该是睡饱了,醒来后洗了把脸,举着pad开始看资料、过PPT,有模有样,真像老总那么回事儿。周予勤无意中瞟了眼他的屏幕,发现一个密密麻麻的表格。
“哎,你这个表格我看着怎么那么眼熟?”她有些惊讶。这也太像自己的“年度表格”了。
她做“年度表格”这个习惯已维持了五六年,表内共7行,为一周7天,每天的待办事项按重要、紧急两个优先级详细排布,大到举办新闻发布会,小到给同事带优盘,她都会记上去,以确保事事不遗忘、件件有着落。一年52周,这个表就能一周周列下去,直到下一年到来。
这是她作为J人的职业习惯。
欧文听罢,笑了一下没有说话。周予勤盯着他不放,他这才道:
“那——肯定是眼熟的。因为是当年实习的时候,我从你那里‘偷师’的。”
欧文说自己有次看见她这个表,觉得特别好,再想想曾经被周老师“教训”说做事忘性大、无反馈,这才学回来自己做了一个。没想到一做,就做了好几年。
周予勤很惊讶,没想到自己的工作习惯,会映照的欧文身上。“你还‘偷师’了些什么东西?”
欧文:“那太多了,我有1/3的工作习惯都是照抄你的,勤姐。只是之前不好意思告诉你……”
周予勤摊开左手放在他面前:“给授权费。”
欧文扭头就不理她了。
开了3个多小时,行程过半,周予勤也有点扛不住,一阵一阵打起瞌睡。不一会儿,依稀听见了“咔嚓”“咔嚓”相机的声音,她猛一睁眼,发现欧文正拿手机拍她。
周予勤:“你偷拍我?拍了啥样,给我看看……”
欧文收回手机,“不给。”
她伸手就去抓,倒是很轻易抓了过来,翻面一看,欧文打开了M颜相机,而且选了一个滤镜。
悲伤蛙滤镜。
因此,画面拍出来的,是一只沉睡着却眼泪扑簌簌的绿色大嘴蛙。
给人丑笑了。
再往前翻,是更丑的媒婆滤镜和河童滤镜。拍的都是同一个人。
“云之杭!太丑了!都给我删了!”周予勤压着声音,扑过去就想揍他。
“不许删,这是我手机……”欧文不管不顾要抢手机,“谁让你捏我鼻子的……”
好家伙,居然给他发现了,而且报复心还这么重!
两个人一顿好打。
到站已经是下午三点半。刚下车,周予勤就被冻得连打五个喷嚏,羽绒服被魔法攻击后仿佛失效。看看气温,10度。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长三角过过冬天,竟然这么不适应。
欧文拉着行礼走到站台上,边走边揉后背道:“啊……坐得我腰都要废了。”
周予勤还想着刚刚的悲伤蛙,怼道:“你和我出来反正也用不上。废了就废了。”
欧文反应了一瞬,只一瞬,脸就彻底红了。“啊勤姐……你现在是这个风格的吗?”
“我什么风格?”周予勤一脸耿直问,把欧文问懵了。她见状又补充:“我也不用你搬行李,用不上你的腰,难道不对吗?”说完扭过头,嘴角控制不住地笑了一下。
欧文也无语地笑了,边点头边说:“对,对……果然海王惹不起。”
下了高铁又搭了一小段巴士才到镇上,收拾收拾就已日暮西山。他们住在一间大少爷指定的星级旅馆,房间相邻。旅程第一天,二人早早洗漱睡了。
次日,安排了欧文钦点的三个博物馆,周予勤想早看完早了事,放这“天下第一P人”出去闲散。他们特地报了解说团,一路潜心学习,从同行的角度了解展览结构、文案撰写、展陈设计,甚至解说词周予勤都录了一份留做参考。
游览结束,公关代表欧文还上前和解说小姐姐交流了工作心得。周予勤看她笑容满面,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带欧文实习的状态。
但是她从前怎么就没觉得,欧文到处拈花惹草的行为,有点碍眼呢?
摇摇脑袋,她尝试把不应该产生的疑惑清理出去。而后继续观展。
三个馆看下来,步数直冲2万,周予勤吃完饭就早早回房了,欧文说想出去溜达一下,她说了句注意安全就再没理会。
在气温不到5度的寒夜出门,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次日一早,周予勤收到大少的微信:
勤姐,明天自由活动,早上不用找我。晚安。
时间:凌晨2点38分。
完全在意料之内。
这天天气一般,云层很厚,有点阴沉沉的。周予勤裹上长羽绒,悠闲地去早市吃了个顶饱,然后选了附近的景点,逐一开始游览。老宅、印染场、戏台,都是她喜欢的,所以逛得速度很慢。快到11点,感觉累了,她就去往河边,租了条本地特色的蓬船,开始水上环镇。
蓬船的身形优美,像极了小时候叠纸船的等比例放大。两头微翘,人坐在正中,前后盖了低矮的船蓬,很有安全感。周予勤找的船家是位上了年纪的大爷,穿藏青色羽绒服,戴了顶毛线帽。老人家身体强健,端坐船头划桨毫不费力。
河面宽阔时船很稳,进了窄道有些摇晃,都是可承受范围内。雾气氤氲,比岸上要冷些,她捧着提前准备好的迷你暖宝宝,泰然自若地望着两岸。
原来在河上的感觉是这样的。
行了10多分钟,来到一处广场,聚集了不少有艺术特长的老人家,或坐或站,唱歌的,拉琴的,跳舞的,好不热闹。他们在古镇的养老生活,真惬意啊!周予勤正感叹着,忽然在一群穿得老派的老人家中间,发现一个潮流而不合群的身影。十分眼熟。
他比所有人都高,高了一个头有余,穿着一件加绒麂皮夹克,小毛领,深灰色长裤,褐色高帮皮靴。好像正抽着烟,和其中一位老人家说着什么。
是欧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