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启山家在铁西区和于洪区中间的一个老小区里。
几个人按照地址下了车,却发现眼前都是雷同的小区,黄的红的灰的五层小楼,大多是企业分下来的,相同的红绿石砖铺成路,引着来客到一栋栋单元里,谈不上哪里是门,只有一格一格的栅栏围着一栋栋的五层老式居民楼,别处拦起,这处却没拦,只靠这来辨认门的位置,人再往里钻,这在东北很常见。
果不其然,等四个人顺着这寒酸小门拐进去后,就看到两只倒了的花圈,和已经被扑灭了的黑乎乎的火盆,周正明顺着快步往楼栋单元里走,江时雨步子快,抬脚也往前跟去,江涛想拦,却扑了个空。郭丞更是跟着江时雨跑进去,三个人一串儿进了楼道,最后只剩江涛一个人没法子动,就四处打量,发现关启山家就在二楼,因为他头上的窗户挂着白花,老式居民楼本就够矮,他这么一抬头,仿佛伸着手就能够到那花。
周正明迈着步子上了楼梯,他和关启山恐怕有十年没见了,不知道现在关启山是否有什么信仰,人到了一个年纪,很容易凭空生出一些信仰,或是为过去赎罪,又或是为往后开路,不同信仰的死者对葬礼有不同的办法。
上次他们通信,还是关启山的姑娘关玖玖考大学选专业,不知道该选什么,他们两口子没有亲生孩子,玖玖是从农村一户不要孩子的家里捡来的。婚姻几十年,有诸多变故掺杂,爷们之间当然不会讲其中的细微末节,他告诉周正明的只是,有了玖玖,日子才过下去了,不然他早就落成自己一个人了,扯着爸妈,难过下去。
城市里是不允许成天放哀乐的,鲜有信佛的人家会放一个念佛机在冰棺旁边。果然,他刚迈进二楼楼梯,耳朵里开始隐隐传来大悲咒的声音,上台阶的周正明一顿——原来关启山开始信佛了。
他接着往上走,看到二楼的两个房门都紧锁着,纳闷着呢,梵语调子越来越清晰,直到西户那家开了门缝,一个念佛机“啪”就擦着他的耳边飞了过去,砸到对门的铁门上,周正明才搞明白到底哪边才是关启山家。
紧跟在后面的时雨吓了一跳,郭丞也紧握着时雨的衣角,两人一同低头看四分五裂的念佛机,但这声音还没停,像生日蛋糕上的粉莲花,还是唱,梵音,长调,敲不停的木鱼,怪诞诡异,两个孩子一时不知道是该捡起来还是该做什么。
身后,略显疲倦的脚步声响起,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走上来,戴着孝,手里拎着两方便袋的盒饭,穿着运动鞋的脚停在念佛机跟前,然后蹲下,捡起来关掉了,随后,她才看向周正明。
“大爷来了。”
她就是关玖玖,似乎是对刚才的行为有些抱歉,玖玖又补充了一句“唱得我妈头疼,但是我奶信佛。”
“怎么不开门?还没人来吗?”周正明问,玖玖没有回答,直接拿钥匙开了门,领着周正明往屋子里去,身后郭丞还拉着江时雨的衣角,江时雨也想挤进去,但被周正明一句“在外面好好等着”拦住,只能意兴阑珊等在门外,时雨机灵,看周正明进去后,伸出来半个脚掌,把门卡住了,门也就虚掩着。
关启山家是个两室一厅,老式居民楼固有的户型,进门先看到客厅的墙,向左延伸出客厅,针织的电视罩布上挂着关启山的遗像,椭圆脸,炯炯有神的眼睛,秃着鬓角,笑起来的时候像淳朴的农民,鱼尾纹能飞到太阳穴。
房间右侧是两室,中间带一个厕所,关启山的老婆张敏面无表情地坐在停着水晶棺的房间,弯着腿撇在右侧,背对着客厅,人正视着水晶棺,她不知道来了人,只以为是关玖玖回来了。
那屋头里,和张敏正对着的位置,老态龙钟的老太太坐在那,面色红润,头发已经白透了,为了掩盖头发的稀疏而烫了蓬松的卷发,旁边还有其他几个老太太,几个人正在闭着眼睛诵经,玖玖把手里的盒饭重重的放在桌子上,说了句“奶,按你要求买的,中街素食餐厅。”
“妈……”关玖玖正要和张敏说话,周正明拦了一下,张敏背影疲倦,看着似乎正在虔心和关启山告别,周正明不想打断她。
老太太被关玖玖喊的睁开眼,扶着一旁的暖气片站起来,看到了周正明,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说:“我们家不接客,想吊唁的话,后天一早殡仪馆。”
似乎是觉得这样说话不太好,她又伸出手,把周正明的手握在自己的手心里,脸上换上得体的笑容,眼角的肌肤牵动着头上的白发,开成一朵好像很亲切的花,她复问一句“孩子,好吗?”
坐在水晶棺前的张敏听到声音终于回过头,她的眼泡红肿,在看到周正明后,立刻从地上囫囵起来,起身时还有些晕眩,控制了一会儿才站住,冲周正明说了句“大哥,你来了。”
江时雨带着郭丞靠在门边儿慢慢看着屋里的情况,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喘,只见那头张敏走出房间,看到周正明后像扯了个救命稻草一样把周正明往玖玖奶奶面前推,试探着介绍,“这是盘锦有名的大执宾,是高中校长退休的,也是山从小长大的朋友,你让他给山办葬礼,行不行?妈?”
玖玖和张敏一起看着老太太,等她说话,周正明第一次见玖玖奶奶,扯出笑来,恭敬地冲着玖玖奶奶喊了句“婶子。”
几个老太太还在里面念经,玖玖奶奶笑着看周正明点头,转头看张敏,眼神温柔,却一言不发,张敏也这样看她,只是气势单薄,眼眶通红,但最后,还是孩子沉不上气,上前和奶奶较这个真。
“奶,大执宾都来了,难道你让人家在这等你念完才能给我爸办事吗?你说我爸是自杀,必须做法事,我们也听你的话了,但你为什么不允许别人吊唁他?所有的宾客来了你都要把人家撵走?”玖玖问话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对方却仍然一言不发。
张敏牵起玖玖奶奶的衣角祈求,“妈,启山活着的时候听不了念佛,一听他就头疼,他糖尿病并发症这么多年,也跟我嘱咐过,要是有一天不行了,就让我给周哥打电话,给他办葬礼,他都离开了,也有决定自己葬礼的权利吧?”
玖玖奶奶终于开口了,话语温柔,但出口就是一把刀,“启山听不了念佛,是因为他罪孽深重啊,在他离开人世之前,我当然要把他的罪孽洗净啊,张敏。”
张敏一时没话回,等到悟明白这句话才大发雷霆,指着老太太大喊,“他有什么罪孽?你们从小把他扔给大姑家,后来缺了劳动力又把他领回来伺候你们,一辈子做牛做马。”张敏拉着老太太的胳膊,死命地问“你说,他有什么罪孽,他的罪孽,有你和玖玖爷爷重吗?有哥姐重吗?”
那些跟着来念佛的老太太们还在原地念着经,怎么都没动弹,周正明知道这是家事,劝也没有用,只能干等着,玖玖一边哭一边掰他妈的手指头。
奶奶还是看着张敏说:“公交车卖一辈子票的人现在就只能说出这种话来,我们给你们买房子买车子养孩子,你们哥姐在你们买房子的时候他们也拿钱了,他们也有罪吗?”
奶奶看了一眼玖玖。“你的女儿,长到这么大,难道不是我们家出力?”她看向玖玖“玖玖,把你妈给我带出去?”
玖玖站着不动,“你没听到我说话吗!你也这么不听话!”
张敏彻底崩溃,抄起家里的东西就砸了起来,“都别活了,大家都不要好过了!”
玖玖奶奶却对此置若罔闻,又再度握住了周正明的手,还是那副慈祥的笑,复问一句,“小周,你说婶子做错了吗?”
江时雨和郭丞仍然在楼道里趴门缝看里面的动静,郭丞在她后面,呼吸钻进她脖颈里,江时雨觉得痒,回头想让他离自己远点的时候,只欠着门缝的大门不小心被她撞开了,两个孩子倏地“掉”进了屋里。
关启山家楼下有一个修鞋的露天铺子,江涛干等也无聊,就坐在那小马扎上,让老头给脚上的皮鞋打个油,他一边抽烟一边等着时间,准备结束后给大家买点盒饭送过来,闺女是整不明白了,江时雨的亲弟弟江秋秋生病一周了,在市里住院,他妈跟着好几天没合眼了,估计到现在还不知道女儿闹腾的事情,不然也得拿刀把他前后扎两遍泄气。
他坐在那,给叫李玉的联系人发去一条短信,写着“我带大闺女来沈阳了,你和秋秋那边怎么样了。”
短信显示发送失败,上面还有江涛给对方写的几条不咸不淡的问候,除了“儿子怎么样?”就是“女儿还不错”,但其实都没发出去,只有李玉给他发的卡号,让他打两万进去,他回复的“已汇”两个字当然也没发出去。
江涛叹口气,叼着烟卷问擦鞋匠,“爷们,附近哪里的盒饭好吃?”
擦鞋匠头也不抬,“沈阳盒饭还有难吃的呢?这街上两家卖盒饭的都挺好的。”侧身往后一指,江涛看到了那个写着“乐乐快餐”的红底白字招牌。
江涛乐了,递了根烟给擦鞋的爷们,心里研究着擦完鞋去给大家买盒饭。期盼这个家庭的爱与和平不可能,给女儿的心灵筑建美好巢穴更不可能了,不让她饿死,不让她缺钱,自己当爹的使命就算勉强完成了。
一只鞋擦完,对方把鞋递过来,江涛一根烟还没抽完,身后一个面包车停在门口,下来了三个人,后面门一开,里面塞满的都是花篮,江涛以为对方是来吊唁的人,光着脚踩着对方给的纸壳垫子上往边上挪了挪自己的小马扎,给人家让让路。
为首的男人凶神恶煞的,脖子贴耳朵的连接处还有一条刀疤,十分凶神恶煞,江涛又往边上挪了挪。
一群混子?
混子们放完了花篮,往二楼关启山家看了一眼,然后聚在一起商量。
“成斌开车,我和虎子上去,搬人就下来。”脖子带疤的男人说。
江涛竖着耳朵听,把手里的烟扔到地上,默默穿上了那只擦完的鞋,叫成彬的男人留着寸头,穿着夹克衫,一脸没睡醒。
“行,我去。”
成彬上了车,把面包车倒进了小区里,还压过了两个拦路的路障,直接碾碎。
“王哥就咱俩能行吗?那咱们也不知道咋回事呢……”发问的人显然就是虎子,虎子满脸胡茬,但长相却斯文白净,像个艺术家,江涛看他夹克衫里面的白衣服,还真有几笔染料色。
“两个大老爷们,还怕一个寡妇?!今天必须把她端走!”说完话,虎子和王哥转头往楼上跑去。
端谁啊?江涛疑惑,我闺女还在里面呢!
反应过来后,江涛另一只鞋都没穿,也跟着两个人跑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