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时候觉得，我和蒋富城上辈子是一对双胞胎，双胞胎是要什么都要吵着用一样的东西，我们今生总是面临一样的晋升机会，但最后只有一个人，能够获选。”
周正明坐在这里，脑海里思绪万千，他突然觉得自己和蒋富城的关系很不像普通的同事，做过这么多次葬礼，他都是公事公办，哪怕是陈明朗的，但不知为何，这次到了蒋富城这里，他却想的都是自己的事，每一个事件的主角都不是一个人，都是自己和蒋富城，所有的事情居然都逃不脱和自己有关，更逃不出这个校园，这个他带了几十年的地方。
郭丞小心翼翼地看着江时雨，他觉得故事里涉及到了陈明朗，不知道江时雨会有什么反应，她恐怕又会有些多想的事情，但万幸的是，江时雨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她只是追问。“所以然后呢！然后呢！老师！是谁把我爸救起来的？！”
周正明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说。“这次见义勇为，就是决定我们成为优秀教师的关键性因素，而那一届的优秀教师是我，这次以后的每一次晋升，蒋老师都落了我一截！”
郭丞哦了一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姥爷，那肯定是因为你的岸离他更近吧？我想蒋校长也会下去救人的。”
周正明也就点了点头。“对，你们蒋老师一直都是一个好人。”
随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五十块钱，递给了郭丞。“你去隔壁大超市给保安再买两瓶酒，给人家送去后告诉他是我请老富喝的。”
郭丞点点头，收了钱转头就走出了办公室。
周正明似乎是有意在听声音，直到郭丞的脚步声消失在了走廊里，周正明才突然告诉江时雨。“其实救他的是蒋富城，你们蒋主任才是下了水游到河里的人。”
江时雨有些诧异，又不知道该说啥…轻轻询问。“那为什么升的却是你呢。周老师？”
周正明眼神里闪过了很强烈的愧疚，以至于他不好意思去看江时雨，于是去反问江时雨。“我上次不是给你留作业了吗？这次你就拿来给蒋老师写悼词吧，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给蒋老师写悼词，我就告诉你！”
江时雨点点头。“那当然可以了！只要你给我讲清楚。”
周正明停顿了。“还有一些事情，确实要讲。”他目光看相操场，又站在那看了一会儿窗外的操场……江时雨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一会儿，他才又张嘴。
回到二十年前，随着江涛的落水，公园本来人不多的岸边儿突然变得乌央乌央的，人群堵在码头，都在看热闹，叽叽喳喳的讨论着这个落水的小伙子和船里哭天抢地的李静，虽然很多人都在跟着干着急，但也仅仅是挤在那儿看着江涛在水里扑腾，谁都没有去救的意思。
船中间，李静已经哭到有些抽搐了，看着江涛在水里扑腾，越扑腾越远，但是她不会游泳，只能趴在船头儿扒拉水，有好心群众拿了一个棍过来，她就过去拉住江涛，但江涛怎么都拽不上！
陈明朗在旁边拉着她。“静，你千万不用这么担心，一定会有人救他的！”
李静哭得红肿的眼睛回过来看着陈明朗，她眼睛里全是怒火，李静容忍了她这么久，终于忍不住呵斥她了，啪地就把她的手打开。“陈明朗！你最讨厌，你是我们班最自私的女孩！我最讨厌你！”
陈明朗愣住了，看着李静“我们不是好朋友吗？！小静？”李静的话显然也让陈明朗非常伤心。
“那你刚刚为什么不拉他一把，就是因为你在这小船上乱窜，他才会掉下去的！你太自私了！”李静的话越说越狠。
“我害怕呀，我下意识就过来了，你不应该怪我！还是江涛非要来呢！不然谁也不会掉下去！”陈明朗也被她吓到了，流出了眼泪，但李静丝毫没有留情。“我告诉你，如果有人因为你死了，你这辈子也不会好过的！”
陈明朗急了，哇地一声哭出了声来！站在那抹眼泪。
岸上，凑在一起的人们开始叽叽喳喳。“这孩子还扑腾呢，这都下去有两三分钟了，不能淹死了吧？我使劲看了看，感觉还挺有精神头的。”
“要是没人救可不就淹死了？”另外一个围观群众说。
“都给我让让！”洪亮的声音响起，带着养蜂帽子的蒋富城知道消息后一路小跑，像大侠一样利索的跑过来，“快让让！我得去救孩子！”他响亮的声音，矫健的脚步，直接把人群“劈”了一道口子！一到岸边儿，他是一点没含糊，就带着帽子扑通就下了水！
湖滨公园的水太浑浊了，他在水底，看不清路，于是把挡脸的帘拨开了，似乎又游了一会儿，才看到了那头翻腾起的水花，江涛已经有点沉底儿的意思了，他赶紧过去！
另一岸边儿，周正明奋力往河边跑去，为了救人，下水那一瞬间，他毫不含糊，但下水那一瞬间，口袋里，小书的重量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样容易出事，于是又往岸边爬了一下，把身上的书撇了下去！
就这么几十秒钟的功夫，那头蒋富城就已经拉到了还在扑腾的江涛，他本想拽着江涛往码头游，但那岸的人实在是太多，看热闹的起哄的，他怕被人认出来在这摆摊，于是只能拽着他的脖子顺着树林这岸爬过来，同时还不忘拽着自己摘下去的帽子。
蒋富城一边游一边说。“别怕啊，老师在这呢……”
江涛在水里已经不扑腾了，任由蒋富城拖着自己走，他已经有点失去知觉了，在这个半昏迷的状态，听到老师两个字，终于有了一些意识，而后不断重复。“老师……老师，救我……救我！”
周正明看到有人拉了江涛过来心里也放心了，于是在岸边等着准备做承接工作，心里还盘算着和对方好好道谢。
蒋富城没见到这边岸上有人，随便找了一个能上岸的河岸豁口，先是把帽子扔了上来，然后随后将江涛拖了上来。
“别睡啊！江涛！老师在这呢！你别睡！”他一边拖江涛上来一边不断喊他。
眼见着两个人在离他远一些的岸上来了，周正明看着那“出水”的好心人，越来越觉得眼熟，周正明快步往那边跑去。
蒋富城则是开始疯狂给江涛做抢救，按压他的胸膛，他吐出了不少的水和草，随后，蒋富城又开始给江涛做人工呼吸！好半晌，江涛终于缓过劲儿来。
“谢谢！谢谢您救了我的学生！”周正明赶过来，冲他的背影道谢。
蒋富城愣了一下，周正明纳闷，但还是眼熟。
半晌，蒋富城才转头。
“蒋老师？！”
“周老师？！”
两个人都不知道，对方咋在这，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点啥。
周正明突然想起来了他在进公园前看到了这身打扮。
“江涛应该……没事了！”蒋富城说着话，低头开始找自己的帽子。
“所以，门口那个套圈的摊子是你的？！”周正明狐疑的问。
蒋富城并不愿意把这件事情摊开了告诉周正明，毕竟两个人还是竞争关系，何况最近严打的就是公职人员外出赚钱。
他冷静的把帽子上的水拧开，随后又把上衣脱下，一点一点拧掉上面的水。
江涛咳嗽了一声，特别虚弱，但蒋富城只是看了江涛一眼，怕江涛认出自己。
“孩子你照顾好，送去医院，我就先走了。”蒋富城说着，然后快步离去了，边走边戴自己的帽子。
周正明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在这片树林里，他浑身湿透，帽子已经带好了，竟像一个侠客。
江涛又咳嗽一声，周正明于是也顾不得研究蒋富城到底怎么回事，赶紧过去把江涛抱在怀里，开始顺他胸口的气。
“江涛，没事吧？能不能听见老师说话？！”周正明安抚他，眼看着江涛张着嘴，却听不到声音，眼睛也是微弱的一条线，他耳朵凑到江涛嘴边儿，听他微弱的声音。
“老师……周老师……”江涛说话的时候带着哭腔！
“老师在！老师在这。”周正明用自己的已尽把他脸上的水擦干，他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周正明说话的时候还在看蒋富城离去的背影。
江涛还是大口呼吸，又开始说不出话来。
湖中央，陈明朗和李静已经互相不搭理谁了，李静知道江涛应该获救了，她终于冷静下来，已经不哭了，但脸上挂着泪珠还没擦下去，嘴巴仍然倔强的撅着，陈明朗还在船头哭，她还是觉得委屈，不知道李静为啥这么对自己。
终于老板的急救船到了，冲着两个女孩招呼。“你们两个跟我走啊，回码头！”
“我不去码头！我要去找我同学！你们得送我过去！”李静大喊。
“行！”老板把手伸出来，要拉李静一把，李静却突然回过头。
然后李静转头问陈明朗！“你呢？！你不去看看江涛吗？”
眼看着李静也不搭理自己，也没有要哄自己的意思。陈明朗也不在乎江涛要怎么样，于是摇摇头，小声说。“我要回家！”
两个人站在两个船上，对望了一眼。李静临走前又恶狠狠的说“你就是全世界最自私的人！陈明朗！我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就你自私！”然后李静头也不回，就上了船，满心着急的往江涛那边赶去。
陈明朗怕极了，恰好湖中央有来了个游客的船，把她带了上去，两个小姑娘上了各自的船，全仍然梗着脖子，直到两个船越来越远。
周润声也赶来，轻声提醒周正明带江涛去医院，随后，李静和周正明，周润声三人一起把江涛送到了二院，二院也不远，周润声和周正明轮流背着江涛也就到了。
检查一番后，医生说主要是要静养两天，心肺都没什么问题，身上有撞石头的擦伤，但擦点药就行了。
“大宝，你这么聪明，你说江涛是不是不能有啥事呀。”李静和周润声一左一右坐在病床边儿上，李静眼巴巴的问。
“医生都说没啥事，小静，你别着急。”周润声说。
江涛已经缓过来很多了，看周正明的眼神也不再像以前那样，但也不好意思说什么，于是就躺在床上装睡。
周正明于是带着周润声和李静在这里等江涛的家里人过来，李静的双眼肿的像大核桃。
“我没事，别哭了李静！”江涛看着李静为自己着急的样子，也不好意思再呛她。
李静一听他张嘴虚弱的样子，又来劲儿了，哭腔又起。“是不是很疼？”
江涛说话还是虚弱，于是周润声在一旁补了一句。“小静，医生让他静养睡会儿，咱们去走廊等她呗。”
周正明就在走廊里坐着，他已经托人通知了家属，三个人在走廊刚坐齐，不远处，校长和许修文风风火火的走过来。
许修文和周正明点了点头，就冲了进去。
“校长？您怎么会来？！”周正明疑惑的问。
“姐夫！我没事了！让我出院吧！”一看到许修文，江涛就觉得自己见到了救星！
许修文皱眉头。“前几天你找我要船票，就为了带李静去划船啊？”
“不是……我是为了带别人！但是李静也挺好的，下次咱们有啥好东西也给李静一份。”这次生死之事，江涛终于把李静当个人看了。
“行，我看你这学是真不爱上，天天像着玩。”许修文说话的时候，给他掖了掖被子。
“我确实不爱上……”江涛嘟囔着。“我现在特别饿，就想回家吃饭，但是医生不让。”
走廊里，周正明和校长简单交代了一下事情的经过，正要说是蒋富城救的他，突然，许修文就从屋子里出来，随后，许修文走到了周正明老师面前。
“现在在打击公职人员从事外职，校长刚刚和我一起去了一趟批发市场，有人被举报了，我恰好给我们家小孩买点玩具，也就一起来看看。”
周正明突然就意识到了蒋富城为何那么着急的要走……一时之间想说的话都梗在了嗓子眼。
校长又补充了一句。“没错，高二教物理的王老师因为这件事情要被开除了。”
他愣神的功夫，校长转头看着李静，李静坐旁边哭得两个眼睛像核桃一样。
校长问李静。“你们两个男生女生为什么假期在一起啊！？现在还哭成这个样子？！不像话！”
他自然的忽略掉了周润声，所有的老师都是倾向好学生的。
许修文倒是先说话了。“李静是我们一个村的孩子，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哥哥妹妹，农忙假的时候一起下地，估计也是大人一起带过来的吧。”
李静连连说是，校长于是也没再追问。
门没关，江涛躺在床上顺着外面喊。“姐夫，这回多亏是周老师救了我，不然我就死了。”
校长看了周正明一眼。“周老师！您这件事情，学校会记在心里的！”
“我们家给周老师送个锦旗。”姐夫说。
“不用！不用！”周正明赶紧说！心想这事儿的荣耀也真不该自己得。
校长走过来，语重心长的拉住了周正明的手。“这次的评选，肯定就是你了！本来你和蒋老师也是不相上下的。”
“老师，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江涛突然在里屋说。
周正明愣住，他突然意识到，此刻他是一个窃贼，他窃取的是蒋富城的光明磊落，但在蒋富城那，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许修文是一个明白事理的人，所以一周后，这面锦旗就挂在了周正明的身后，刚好是蒋富城能看到的位置，
因为这面锦旗的关系，周正明果然被提报了这个优秀教师，孙愚笑的嘴都合不拢，也没过问太多的细节，那头蒋富城更是没法告诉老婆是自己让出去的，不然她一定会愧疚。
从头到尾，蒋富城都没说一句话，这仿佛就是两个人的秘密……
“一直到死，这件事情也没人知道呢。”周正明和江时雨说。
“如果有一天，你能做到对自己很坦诚，不对自己说谎，那就能写出很好的东西，比如，你直视你的欲望。”
“比如呢？”江时雨问。
周正明想了想，缓慢地说。“比如你有一天意识到人性幽微，而你自己也是参照物……”
江时雨又听不懂，她认为这句话太深了，只有周正明知道，自己是那个不磊落的小偷，他明明可以去拒绝这个优秀教师的资格，但他选择了接受……
江时雨又问周正明“为什么说到了江老师的故事，却都是你的视角？”
“因为一直在和蒋富城竞争，总是在他身上映照到自己，两个人有关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周正明都没想到，自己居然当着江时雨的面流下了眼泪。
随后，周正明的办公室里，翻出了周润声的东西，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吵吵着让江时雨快点走。
周正明被电话喊去回殡仪馆。
“就算是任何人，都有两面性，这几年，自己反思过去，才发现自己也有另外一面，很多人活着，都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正确和善良，但其实不是的。”周正明临走前，给江时雨丢了一句话。
江时雨觉得这句话的奥秘实在是太深了，完全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只能默默的听着。
江时雨正要出学校，却发现保安正在喝闷酒，江时雨进去，很礼貌地说自己要给蒋老师写悼词。
保安说，他愿意讲讲，他来这个学校以后的故事，他叫张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