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吴既明端坐于太师椅上。整整一个多时辰,他听见外间从喧哗到复归平静,知晓骚乱已经平息,吕宗炎临时组织的攻府宣告失败,龙吟重新掌控了王府。
当看见龙吟推门而入,吴既明眼底交织欣赏与遗憾,道:“这么快就平息了官兵攻府,你比我想的更有手段。”
龙吟面若坚冰,目光平止如水道:“吴大人,方才吕大人好生卖力,若是得知你背地里正让郑大人查他,心头又会作何感想?”
闻言,一丝惊讶从吴既明眼底转瞬即逝,是他刻意收敛情绪,不欲让龙吟瞧清端倪。
进府前,吴既明给郑琥安排了两个任务,一个是在王府门口佯装要执意同行,另一个是在进府被拒后,速速赶去调查吕宗炎、米漳平和严双卿三人态度忽转的缘由。
事态到如此地步,吴既明也知不能事事都被龙吟揪着鼻子走,他必须提前知晓她的布策。遂命人将明廌堂和锦城客栈两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本想从中获取她的计划图等物,获知她的全盘部署,但不过是人去楼空,只在明廌堂的灶膛内获得一盆碎纸灰烬。
之后,他便将目光锁定在了吕宗炎、米漳平和严双卿三人身上。他们的态度忽转意味着,龙吟不仅府内有人,府外也留了人。只要找到他们,哪怕得不到龙吟的全盘计划,也可从他们被分派的任务中,推演猜测后续的部分内容。
然这调查三个同知的任务,是在王府门口等待守门弟子给龙吟传话时,他私下耳语告知郑琥,断无第三人听见。龙吟又是如何得知此事?难道郑琥也……
此念刚起,他耳旁便传来龙吟的声音:“此事不难推断。若我坐在您的位置,也会对此心生疑虑,早晚会走出这一步棋。”
还有半句话龙吟未说。虽然吴既明此举未出她所料,但她不是神仙,无法断定他何时会出此命令。而告知她时候的,正是路长风。
在郑琥率人前往吕宗炎、米漳平和严双卿三人家宅时,他便已得到了城中暗桩的密报。彼时,酉时将尽,藏经塔大火已灭,天光渐暗,苏府的下人纷纷为府中各处点上灯烛。路长风便暗中用石子打落了绸缪亭西角檐上悬着的灯笼,此位乃日晷上的酉时位。这是他与龙吟约定的讯号,若灭两盏灯,则一盏为时辰,另一盏为吴既明这边临时出了新行动。若只灭一盏灯,便单指时辰,意味着吴既明的行动如期所料。
闻听龙吟所言,吴既明遗憾地长长叹气,道:“你如此冰雪聪明,若能为国效力,必是栋梁。”
“若吴大人肯给我这个机会,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龙吟缓缓道。
已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又岂能再为国效力?吴既明听出她话里有话,老眸警惕盯向了面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想弄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龙吟负手踱步,不疾不徐地吟出一首诗:“月缺不改光,剑折不改刚。月缺魄易满,剑折铸复良。势力压山岳,难屈志士肠。男儿自有守,可杀不可苟。”
她声朗音亮,短短一首诗被她吟得志情饱满字字铿锵,听得那看守吴既明的两个青城弟子侠情激昂眸闪如星,端坐于椅上的吴既明,脸上却未见慨然翻涌,只有过尽千帆的沧桑无力。
吟诵完毕,龙吟顿了片刻,转向吴既明问道:“不知吴大人可还记得,您二十年前写下的这首诗。”
那两个立于吴既明身后的弟子皆是愕然,浑没料到这番慷慨激昂之词,竟出自眼前这个事事算计利弊得失的狗官之手。
科举之路艰难,吴既明也非什么才情高绝的少年天才,中举时已年过三十。此诗便是他得知中举那晚所作。那时的他,以为从此便能平步青云,完成为民请命为国效力的抱负。然仕途多艰,他也曾当过折不改刚的利剑,只不过换来的是整整十年的闲职蹉跎。
闲职十年间,有许多事他想帮却无计可施,有许多人他想救却力不能及。到不惑之年他才明白,人只能护双臂合围的方寸乾坤,此乾坤大小取决于他能挣得的权势多寡。也是从那时起他学着去算计利弊,一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才走到今日之位,成为别人眼中的保守老头儿。
这首诗他自然还记得,不过此诗在他心中,已从立志变为了不值一提的抒愤。
“老夫知道你想说什么。”吴既明缓然道,“无非是你凭道义办事,老夫已与官场同流合污。但倘若天下人皆如你这般,遇事便喊打喊杀,天下便能海清河晏吗?”
“我们为国为民,问心无愧!”他身后左侧的青城弟子忍不住驳道。
吴既明唇角轻哂,望向眸定无波的龙吟,谆谆道:“世上持剑之人千千万,若无人懂止戈之道,天下只会重蹈十国割据之乱。百姓曝尸荒野易子而食,便是你之所盼吗?”
“蜀王本岁禄万石,又动辄并田百顷,更喜收集珍玩财宝。蜀中富家尚被逼得抵田卖宅,贫者早已卖儿鬻女。”龙吟语似坚冰,“如今更有千绝峰余孽肆虐,随意屠戮令百姓举家逃离居无定所,这样的锦城,便是吴大人心之所盼?”
吴既明一时语塞,嘴张了张想反驳,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吴大人,我之所求很简单。”龙吟语气诚恳,“请给足我三日时间,期限一到,我自会出府伏法。届时,请吴大人给圣上的奏疏中,将我生父冤屈,以及我寻千绝峰余孽的意图如实呈上。”
吴既明眸中掠过惊讶,胆大包天的龙吟,竟还愿主动伏法?她难道还指望圣上能对她网开一面?既想求生,为何一开始不谨慎行事?
念头翻涌,他心中痛惜更甚:“你闹成这样,老夫也自身难保。就算如此奏疏,也无法为你争得半分圣眷……”
“既已自身难保,又何须多虑得失成败?”龙吟坦然道,“大人此书,只需放下计较,问心无愧即可。”
吴既明哑然沉默,心中千万意念辗转,久久不语一词。
龙吟知他心底正做盘算,更知他不可能当即予她许诺,于是道:“此事不急,待到动笔前,大人都可以继续考虑。我接着为您请夫人和王子郡主,让您一一确认安危。”
吴既明面色沉凝低低嗯了一声。
除去沈夫人和苏夫人,后宫之中本还有三位夫人及其子女未见。但藏经塔大火后清点人数,发现妙音夫人及其女儿,已被允恪趁乱送出宫墙。龙吟并未将此详情告知吴既明,只将余下的两位夫人和子女带来给吴既明确认。
吴既明自是再三追问妙音夫人的下落,要知道,妙音夫人并非汉人,乃朵甘思千户长的独女。其名央金,在藏语里是妙音天女之意,故被赐封号妙音夫人。前年入府,去年生得一女,算下来小郡主还不满一岁。
汉人夫人的娘家尚得罪不起,更遑论镇守一方异族势力的朵甘思千户长?若因王府之事,让归顺的异族再生判心,他恐怕十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可龙吟始终不答其问,只道他出府后,自会有人告知,随后便不与其多言,命人将他蒙上双目送出王府。
等送走吴既明后,林妩、许清也以及其余青城峨眉弟子纷纷来报,已按计划将所有同意与他们合作的妃嫔幼主和宫人侍卫领入了西三宫。
“一部分人在照顾伤患,一部分在帮忙准备这几日的饮食。”林妩道。
“别放松警惕,不排除有人以退为进鱼目混珠。”龙吟道。
众人纷纷点头应和。
龙吟望向主殿东南角的更漏,见已近戌正,想到白予墨、李润居和桃夭是未时带着王妃下塔的,如今已过了三个时辰。按计划,理应已将东三宫之外的地方搜得差不多了,于是向众人问道:“白予墨他们回来了吗?”
此问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
西三宫竟无一人见过他们,龙吟眉心蹙拢,心觉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