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四，丑正三刻，王府野趣园内。
乱石横斜月下枭啼，此刻的园子已与乱葬岗无异。
一凹坍塌的洼地里，泥泞的土石中，突然挤出一张女人脸，正是桃夭：“出来了出来了！终于出来了！”
她一边叫嚷着，一边继续扒开身边泥土，好让自己的上身从瓦砾中挤出。
路长风走后发生的坍塌，所幸未给他们造成致命的损伤。
只因通道并非垂直，而是斜纵向上，土石下落后若及时往地窟而退，便能避开大半。龙吟又因先前的救治体力大好，便于千钧一发之际，点跃展鞭推掌踢腿，及时将众人赶入安全地。
虽性命无虞，但塌方再度造成了土石封路，四人不得不再次费力挖道。
足足挖了三刻钟，才挖出一方小洞，足够个子最小的桃夭从中探出脑袋。
她似一只灵巧的鼹鼠，一边刨土，一边机敏地环顾四周，朝废墟外呼喊：“有人没得？龙姐姐和白姐姐要人帮忙！”
四下俱寂，回应她的只有枝上枭啼。
她一面从洞中爬出，一面继续喊道：“青城峨眉的哥哥姐姐，快来几个人帮忙！”
“园子太大了，估计要到外面才听得到。”这回答话的是她身后的于牧，他也正从地窟爬出。
桃夭环顾无一人影的野趣园，犯起嘀咕：“不对哦，楞个大的爆炸，咋会没得人来找我们喃？”
“估计他们有更重要的事。”于牧催促道，“你去东西三宫那边，肯定能找到人。”
桃夭心觉他说的有几分道理，便快步往东西三宫方向跑去，还不忘叮嘱：“你快帮李神医把龙姐姐和白姐姐拉出来！”
“不消你说！”于牧朝桃夭翻白眼，转身去拉身后的龙吟。
不太费力龙吟便从废墟登出，随即，一道布绳便从洞窟递出。
白予墨已至弥留之际，为了能将她带出，李润居便将石床的床幔撕成条，结成绳索捆于白予墨腰上，由窟内的李润居托举其身，窟外的于牧和龙吟同时拉拽，才将白予墨顺利拉出地窟。
待李润居也爬出后，他将白予墨背起，与龙吟和于牧一道踩着乱石泥泞，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东西三宫而去。
转过几丛乱石，他们看见了桃夭的背影，兀自站在园子边缘一动不动。
“你不是找人唛？在这瓜起干撒子？”于牧朝前方的桃夭喊道。
桃夭没有答话，亦没有回头，只是木头桩子般的杵在原地。
“你咋回事？开腔噻！”于牧不耐地追问，加快了脚步，但当他扶着龙吟来到桃夭身边时，两人都露出了和桃夭同样的、呆若木鸡的神情。
野趣园和东西三宫之间的青石砖路，东西走向横于众人眼前。
月辉满照，道上水洼深浅，映出的明月却是暗红一片。染血的刀剑、无主的残肢散落一地，四周明明静得发慌，他们却似能听见厮杀与惨叫。
一见此景，龙吟只觉头脑嗡鸣，三步并作两步往前奔去，却被雨后烂泥滑倒，往前扑栽入水坑，溅起一片血红。
“长师父！”于牧惊叫着上前去扶。
水洼里的龙吟抬起眼，映入眼帘的是一把青城剑，剑刃遍布缺口，她从发暗的血渍里，隐约认出其镌刻的主人名，正是“清也”二字！
悲怆痛击她的胸膛，喉头一阵腥甜，一口鲜血喷呛而出。
先前在地下，她不是没想过爆炸的声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或许吴既明会变得难以应付，或许林妩和许清也需要绞尽脑汁与之僵持。可是她没想到，仅仅两个时辰，双方就展开了血战，林妩、许清也以及诸多弟子迎来了灭顶之灾。
她自以为算无遗策，自以为能利用各方势力，互相牵制熬过三天。之后就算全军被俘，也有足够的时间向圣上请命，为众人争谋一条生路。没成想，到头来都成了一场笑话。
整整千余名弟子，因道义而追随她，将生死俱交予她。她不仅未能护他们周全，甚至连与他们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机会都没有。
是她辜负了他们，是她害死了他们。
愧意自责、悲怆惊愤，万般情绪若骇浪翻涌，她道不明亦哭不出，只紧抓手中剑，任锋刃割伤十指，亦浑似无觉。
“长师父，你快松了。”于牧焦急道，“再楞个手指姆要断！”
于牧掰开龙吟手指，当啷一声，许清也的剑落在地上。
桃夭被这声惊过神来，开口已是喑哑哭声：“龙姐姐，他们是不是都死了……”
回答她的只有龙吟的沉默。
桃夭只觉一股痛意排山袭来，压得她胸口喘不过气，上次有这般感受还是看到父亲尸首的时候。她像于牧那般，扑跪在龙吟身边，哭道：“一千多个人……不可能都死了吧……吴大人千不好万不好，但他不是楞个坏的人……对不对？”
龙吟还未作声，于牧抢声道：“官老爷又不止他一个……想下郑琥……”
于牧说着眼泪亦夺眶而出。
闻言，桃夭蓦地爆发恸哭，伏在龙吟肩头泣不成声。
她还记得当初在明廌堂的院子里，林妩和许清也伤痕累累地出现，说要与他们一起劫持王府。那时她虽知此行凶险，但却觉和众人一道出生入死是一件畅快事。如今才明白，真正的出生入死，不是自己随时愿意赴死，而是必须看见身边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刚刚是白予墨大限将至，现在是青城峨嵋弟子血流成河……
王府已空，四下阒然，唯桃夭的悲哭和于牧的呜咽回响，听得龙吟亦不禁无声落泪。
他们身后，李润居背着白予墨静然矗立，凝望着红血青砖上三人相扶相依的背影，未语一字。
许久，夜风拂来，他忽觉双颊冰凉，才知自己也早已泪湿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