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佰陆拾·擒奸
灵渲2025-01-29 12:004,049

  城东,安乐坊。

  安乐坊本是官办医所,治病救伤皆不收分文,往日只有穷困潦倒者可入安乐坊寻医问药。但今日浩劫之后,安乐坊为所有人开放,凡是被披发凶兵所伤之人,皆可入院求医。

  素日里刚刚够用的破败院落,一时间人满为患,不得不将四面相邻的院子全做了临时征用。城中所有还活着的郎中甚或是还未出师的学徒,都被征来治伤救病。

  一半的院落给伤势较轻者,伤者见缝插针地挤在院里、大堂或通铺厢房,郎中则拎着药箱穿梭其间,依次诊治。无论是断臂少腿、跌打骨折,只要还意识清醒,在包扎之后便会被勒令马上离开安乐坊,速速回家收拾家当,跟着官兵指示,自行选择出城逃往或留守护城。

  另一半的院落给伤势较重者,每人一间小屋,若房间较大则会被隔做三两间。屋中只有一床,重伤者躺于榻上,每个病人只许留下一二青壮家人做陪。

  在此的病人大多重伤昏迷生命垂危,若强行与人出城,马车颠簸便会加重伤情,出不了三里地就会死在路上。若留在城中,被被青壮亲人看护,加之院外看守的士兵,倘若吴既明和都指挥使能守城成功,他们尚能有一线生机。

  失血过多的桃夭亦在此处院落。她自被发现起便不省人事,经过数位御医诊疗了半个时辰,才堪堪捡回一条命,但仍是气若游丝,不可做长途跋涉,便继续留在厢房中静养。

  如今,床上帐帘轻拢,将里面的病人护得周全,于牧趴在房中桌上,望着帐中人影随着呼吸起伏,心中满是追悔。

  他要是能早一点找到桃夭就好了,至少他能替她挨下这一刀。

  一个时辰前,他与龙吟在王府分别后,便从王府东门而出,往她家的方向一路找去。沿途一直没见到她,他只好寄希望于她已经到家了,正躲在家里某个角落。

  但当他真的站在她家门口时,他就彻底傻眼了,小巧精致的宅院已被烈火吞噬,竟似比白日的藏经塔大火更猛烈。

  他脑袋嗡地炸开,不假思索地要冲进门槛,却被身后一手拽住后脖领,反手一制摁在墙上。

  摁住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苏醒的白予墨。她从润居堂里出来,见锦城大乱,便上街保护百姓与西僰兵厮杀。

  谁知看到为了桃夭犯傻的于牧,她告诉他,桃夭不是傻子,但凡会动就一定不会在这起火的宅子里。但若桃夭已经伤重不治烧死在里面,等抬出尸体他再上吊也不迟。

  白予墨的训斥让他从惶急失神中清醒过来。才意识到,若这城守不住,他都不用去自尽,往西僰兵的刀口上一撞便能与她团聚。

  他庆幸自己那时候没再冲动,而是继续保护百姓,等到了天明。

  他知道她娇弱,多半会受伤,知道所有伤者都会来安乐坊后,他就来这碰碰运气。他很幸运,找到了她,但没想到,她会受这么重的伤。

  嘎吱一声门被推开,打断于牧回忆。

  于牧回头:“大夫……”

  话说一半,他止住了,因为来的这个人身材魁梧,并非先前来查看伤情的郎中。

  此人的宽肩壮背将门外光线尽数遮挡,于牧虽瞧不见他模样,但亦明白来者绝非善类。当即抄起桌上早备好的、防范西僰兵的兵刀,不假思索起身往那人劈去。但来者武艺比他高强,他还未及看清对方容貌,便被一棍重铁击于面颊。

  于牧只听一头嗡鸣如钟,随即五感尽失眼前乍黑,身体瘫软如麻袋倒地。

  黑影不多做停留,抬步往里走。到得床榻边,他伸指轻撩帐帘,瞧见里面的人朝里侧卧而眠,缓缓抬起手中铁棍。

  劲风声起,铁棍往床上人后脑劈去。

  忽的,薄被惊掀,往黑影扑面罩来。

  黑影眸光乍紧退步避让,但已迟了,青光穿被而出,剑指他面。床上根本不是桃夭,而是白予墨!

  他挥棍左右格挡,棍剑碰撞金鸣密集。顷刻间,一棍一剑已交手数招。桌椅茶壶或被劈裂,或被扫扬,有的碎在墙上,有的打漏木窗。

  二人战得上下翻飞胜负难测,最后一棍一剑交错相抵,谁也不得寸进。

  旭日又升一寸,日光穿扉而入,光斑落在二人身上,照出了黑影面目,环目络腮黑面如煞,正是郑琥。那支长棍也并非普通铁棍,是他用惯的雷神鞭。

  见是他,白予墨嘴角冷笑,早有预料:“想灭口?迟了。”

  语毕,她足尖横扫攻其下盘,郑琥退步连避,皂靴刚抵门槛,忽觉腰上一痛,有锐器入肉。

  他欲反肘相击身后人,却发现已周身酸麻,抬臂不得。

  虽满目恨意,却已成定局,挣扎不得跪地倒下,露出门外之人,是桃夭。

  她右臂抬起,腕上袖箭正对郑琥的方向,而她的左臂,只有空荡荡的一条袖管,遇风而晃。

  她的脸没了往日的春桃粉润,连嘴唇都是惨白的,她的眸冷如霜利如刀,满目皆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狠决,狠狠盯着地上尚睁瞪着眼的郑琥。

  一个时辰前,她离开沈夫人和妙音夫人,出院门去追郑琥。本是想向他求救,却看见是他先将百姓哄入院子,随后便锁门放火。

  她吓得扭头就跑,却因碰倒了墙边堆放的辣椒晒架,而惊动了郑琥。

  郑琥急追而至,为防雷神鞭暴露身份,用地上散落的兵刀从后劈向了她。本该被灭口的她,侥幸活了下来,却再无成为能工巧匠的可能。

  白予墨抬手,剑柄朝向桃夭。

  桃夭默然接过剑,手起刀落。

  郑琥右臂断开,血泊汹涌。

  此局的设局人正是龙吟。半个时辰前,她于牢中追问萧尧,蟾明露的毒从何而来。萧尧说出了一个让她倍感意外的途径,府衙。彼时他刚刚经历过车马损毁以及好友暴毙之事,虽觉这两件事背后有居心叵测之徒,但也只觉背后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商人,并为往更坏的状况去思量。

  为求得真相,他主动向官府报案,时常往府衙录口供、提证据、催促案件进度。把他所知的详尽信息,皆提供给了掌管刑狱的郑琥,并积极利用自己长袖善舞的能力,与府衙上下打成一片,

  也是那时候,他发现府衙除去案件卷宗要封存以外,还需要封存作案工具,刀斧砒霜等等应有尽有,其图标不仅写有物品名称,更写有特性于其上。初知这些,他并未萌生别的想法,只对郑琥生出信任与欣赏。以前他只觉郑琥是个黑面煞神不易亲近,但从案卷证物的保管来看,此人思虑缜密、条理分明,案件真凶被揪出指日可待。

  但死鸽事件之后,萧尧便觉暗处之人势力比他以为的更大,恐怕郑琥能力再强,也难扳动其分毫。于是才有了故意制造恐慌,吓走百姓的想法。在桑织之死未掀起他所期待的效果后,才又萌生了投毒的念头。

  他担心自己去药店买砒霜引人注意,又不敢贸然信任他人,便意识到若从府衙的证物库里选毒,或许是个便捷又隐匿的法子。

  于是,他借自己早与府衙小吏熟识的便利,用肉菜好酒牵去库房看守的注意,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证物库。面对数十种毒物,他被一个标签为“不明毒物”的瓶子所吸引。其特性写的是,中毒者症状不一,或发烧或起疹,三日内极易被误诊为风寒疫病。

  极易被误诊为疫病,自然是引起恐慌的最佳选择。

  毫无悬念地,萧尧挑走了这一小瓶毒药。美中不足的是,库里封存之物只有小小一瓶,他不得不用大量水稀释后,去浸染部分布匹。再将有毒的织物混在无毒织物中,借着分发救济布匹的由头,将毒以最快最广最不易察觉的方式散于锦城,成功引发了恐慌。

  得知来龙去脉的一瞬,龙吟便联想起沈夫人所说的桃夭遇袭之事。

  两件事中都有郑琥的身影,但似乎都与郑琥并无直接关联。为印证心中猜测,她先去向沈夫人求证,当时闯入她们小院的是披发西僰兵吗?

  起初,沈夫人斩钉截铁地保证自然是西僰兵。但再一深问,才得知当时沈夫人和妙音夫人皆躲在枯井之中不敢冒头,只凭着院中砍动翻找的动静,判断其是街上那些乱砍乱杀的披发西僰兵,但其真实容貌二人一无所知。

  也因这先入为主的判断,让沈夫人认为,桃夭是在见到郑琥前,遇到了披发西僰兵,被堵住杀害。但其实还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就是郑琥便是杀害桃夭的凶手。

  由此,龙吟与白予墨便布了这个围捕郑琥的计谋,本意是想捉他现行,证实他的细作身份。

  只是,让她们都意外的是,桃夭在郑琥入房前就醒了,说出了当时的经过,证实了郑琥就是杀她的凶手,证实了龙吟的所有猜测。

  此时众人才明白,为何一开始,郑琥就火急火燎地要将于牧定罪。应是万岁池事发在他们意料之外,若能尽快有人顶罪,于西僰于官府都是百利无害。至于当初所谓的,麻痹凶手再行跟踪,不过是说辞而已。

  而后来郑琥屡屡以朝廷的《禁武令》为说辞,数次为难他们,看似公正刚直不懂变通,实际不过是以此为面具,方便激化朝廷与江湖的矛盾罢了。更重要的是,那批攻破王府屠戮青城峨眉弟子的精兵,正是他背着吴既明调度而来,其中半数皆是西僰人。

  若作为刑狱办案,他们自可将此事告知吴既明,让他将郑琥抓捕。

  但龙吟和白予墨是江湖人,不讲律法只讲恩仇,她们要给桃夭一个亲手复仇的机会。于是便继续原定计划,将桃夭未死昏迷的消息放出去,引诱郑琥前来灭口,一举擒之。

  候在门外的衙役,听出里面事情落定,便抬着担架而来,熟练地为其右臂止血包扎。先前龙吟和白予墨就百般叮嘱过,此人必留活口,还需从其口中问出更多关于西僰大军以及西僰首领的讯息。

  即使已身中蒙汗药,郑琥依然凭着惊人意志保持清醒,环目死瞪着眼前的桃夭,仿佛有无限的恨意、不甘与不信,不肯自己就此止步,栽在了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市井弱女手里。

  面对他的目光,桃夭已全无往日的娇怯,无畏无惧无波无澜的与之对视,是与龙吟和白予墨相似的冷静。

  “他好像很不甘心……”桃夭思考着郑琥眼神中的含意,“好像还有事情想做……”

  一言提醒了白予墨,她亦细细端详起郑琥的眼睛。

  地上的他环目死瞪,仿佛用全身的力气咬牙抬起眼皮,不让自己就此睡下,仿佛憋着劲强撑意志,就是为了做某件事。

  什么事呢?难道是杀了桃夭?

  白予墨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灭口桃夭的价值在于她知道他的细作身份,如今他已暴露,再杀桃夭已毫无意义,他若还想杀人,只能是……他自己!

  心念电转,白予墨急上前一步,捏紧郑琥双颊,要查看他的口腔。

  但郑琥拼尽全身力气,紧咬牙关对抗白予墨。

  白予墨并不认输,指头在他颌关节处通力一捏,噶喳一声,郑琥上下颌关节应声错位,他的嘴似无绳布袋一般松懈张开,一汪黑血流出。

  众人皆惊。

  白予墨捏开他空晃的嘴,看见他后牙槽数颗缺损半残的“牙”,瞬时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些“牙”都是他们这些细作事先藏好的毒囊。想必方才他的确想咬碎它们,但身中蒙汗药已力不从心,而她那急于阻止他咬毒,捏碎上下颌关节的举动,正中他下怀,帮他击碎了所有毒囊。

  郑琥淌着黑血的嘴,扯出得意的笑,眉目扭曲狰如伥鬼。

  “首领是谁!大军有多少人!从哪个方位来!”白予墨悔怒交加厉声喝问。

  但这是场注定没有答案的对话。

  她手中的郑琥已无鼻息,半睁半闭的眼皮,还残余几分笑意,嘲讽她们垂死挣扎一场空。

  

继续阅读:壹佰陆拾壹·竹绿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蜀王府之围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