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西僰大军的铁蹄重新迈出,踏碎泥泞中的月光时,中毒负伤的龙吟正躺在天牢甬道里,与数百弟子一道被困火海。
失血、火灼,剧毒蚀骨,让龙吟意识渐迷,她已分不清是泪水模糊,还是神魂游离。她只知眼前的火海渐变作了红花烈阳,弟子们的身影幻成了雀鸟鸿鹄,他们的哀哭也变作了鸣啸,时远时近盘旋身侧,让她恍若置身暑日午后的山野,酷热难耐,却也是一份难得的松弛。
她已经快忘了自己上次睡踏实觉是什么时候,一个月前?还是半年前?抑或是五年前?
千绝峰一役后,她的世界就翻天覆地,从此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也许,是老天看她太累了吧,所以才让她在这片暖阳下,好好歇上一刻,将这些年所有的烦忧通通抛却……
暖阳醉人,她不自觉地闭上眼眸,忆起数月前和路长风的对话:“……只能算天时没有站在我们这边,并非谁的过错……”
忽地,路长风的脸变成了野兽怪影,似熊似狼如鬼如伥,分裂数道迫近身前。她欲抽鞭相斗,却连手指都动弹不得,只得任由鬼爪揪住她的胳膊,将她拖离烈阳抛入江流。
一阵冰冽顺鼻入肺,呛得她五脏六腑皆是刺痛。
刹那,她六神归位,猛得睁开眼,一圈怪影陡然映入眼帘,是他们朝她泼了凉水,唤醒了她。
难道方才那些影子不是梦?龙吟心下惊疑不定,复又定睛细看,终于认清夜色下的模糊面容,抓着她胳膊,扶着她肩膀的人,竟是林妩!
她和身边十几个青城峨眉弟子,皆身披湿布蓑衣,发丝袖摆俱被火燎焦,故而望去与伥鬼野兽形似。
原来,他们自寝宫假山密道逃出后,先是径直到得武侯祠外密林。本已踏上回青城峨眉的路,但没走多远,便发现苏府窜起熊熊大火,之后城中东南西北各处接连起火,更是隐约可闻妇孺哭嚎。众人虽不明缘由,但亦猜得是发生危及百姓的新变故,便匆匆赶了回来。
沿途听闻许多劫持王府的匪类被关来了天牢,他们就直奔府衙碰碰运气,正好撞见那四个西僰兵放火。
“要是早来一步,就能夺下火折,你们也不会烧伤。”林妩懊恼道。
龙吟听明白是他们闯入火场,将她从烈火中救出,便急急告知钥匙所在:“钥……咳咳……钥匙在我……”
“早落出来了。”林妩朝旁边四个西僰兵的尸首努努嘴道,“你刚刚跟他们打架,钥匙掉在外面。我们杀了他们,也捡了钥匙,现在几百人,伤最重的就是你。”
闻听此言,龙吟先前的担忧、愤恨与不甘皆一扫而空,全化作了劫后余生的喜极而泣:“……活下来了……咳咳……都活下来了……”
然她毒走经脉,又刚被烧伤,身体已是强弩之末,经不起如此激动的心绪翻涌。不待话说完,便晕倒过去没了意识。
龙吟昏迷时,润居堂里那西僰兵的毒刃正砍入李润居的虎口。
鲜血溅洒,腐毒入血,但万幸的是,这把断腰如泥的刀刃,却没把李润居的双手削下。
不是因为李润居骨骼清奇天赋异禀,只因那糊满西僰兵一脸的白色药粉,不是他物正白日劫镖时,给林三他们用剩的迷香。
只要用料够,三十个壮汉都能撂倒,更何况眼前区区一人?
西僰兵如山亏壮的身体轰然倒下,李润居这时才察觉自己的虎口传来剧痛。他低头一看,发现伤口已然变黑,更是顺血入脉,已染变半掌。
李润居眼前掠过先前在西华门街被砍头的乌甲精兵,他颈项上的伤口也是如此。随即明了,这就是大家先前从密信里看到的、由于攻城作战的尸毒。
如今他还没译出解药,自己倒先中了这毒。没想到拼了半天,依然是这个结果。他怔怔地望着双手一寸寸变黑,心头绝望比方才利刃当头更甚。
至少利刃断头不过一刹那,而这剧毒蔓延却似热水煮蛙,论快不如砍头,论慢又不够他破解解药之法。
一时遗憾、绝望、无奈、不甘通通涌上,平生第一次,他对一个人生出如此清晰的杀意。
这杀意来如梦魇,无声无息却又汹涌澎湃,当他意识到自己这份杀意时,他已将西僰兵的刀锋抵住对方咽喉。
殷红的一线血迹自刃下渗出,将他从杀意里拉回。
他从未杀过人,宽仁的天性让他为自己迸发的杀意愧悔,再下不去手。
当啷一声,雁翎刀落地。
他颓丧地跪坐地上,双目发直地盯着面前的西僰兵,似被抽了三魂七魄的皮囊,静待毒发身死。
室内阒然,西僰兵咽喉那道血痕,渐渐由红转黑,亦是中毒腐坏的征兆。
见此一幕,李润居原本直愣的瞳孔猛地微颤,似被重新注入精魂,瞬息恢复神采。
“是楞个!肯定是楞个!我咋早没想到!”李润居激动得自言自语又语无伦次,双手飞快在西僰兵身上摸索。
方才他被西僰兵的伤痕所激,猛然意识到,此毒是为战场所用,打起仗来刀剑无眼,他们如何能保证自己的将士不被毒所伤?
唯一的可能,便是所有西僰兵身上都带着解药!
李润居用那双已大半黑紫的手,伸进西僰兵的乌甲里,开始疯狂摸索。
尸毒还在不断蔓延,他玉白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寸寸染黑,一个指节接着一个指节地不听使唤,可他的翻找一刻未停,甚至越来越快。
他咬紧牙关额汗涔涔,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便是要赶在双手彻底废弃之前,找到解药。
那是他活下去的唯一希望,也是他破解解药的唯一希望。
他手上的黑紫寸寸蔓延,只剩小指最后一个指节可动。西僰兵的盔甲也一寸寸都被他摸了个遍,怀里、腰间、袖中都翻了个底朝天,却依然没有找到解药。
难道,他的猜测错了?
不,一定还有他没想到的地方。
李润居从头打量西僰兵,却发现此时西僰兵的整张脸已经黑紫,没了气息。
方才他的刀锋没有割断咽喉,可毒素却从那开始蔓延,迅速便腐坏了西僰兵的要害。
他终究还是杀了人。
“我若能活过今日,定会为你念经超度。”李润居叹道。随后,将他那双腐黑僵硬的手摸进西僰兵披散的头发。
头发里,没有。脖上,没藏吊坠。胸、腰、袖,都摸过了没有。
裤子?他用手腕小臂细细摸索,还是没有发现东西。
鞋?李润居看看自己僵木的十指,最后用嘴咬住西僰兵的靴尖,在双腕的帮助下脱掉了皂靴。
哒的一声。
一只铜钱大小的麻布小囊落到地上。
李润居双腕将之夹起,清晰地感到里面有一颗圆滚滚的物什,不是药丸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