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丁入亩?”
裴恭璞愣了一下,一种不好的错觉瞬间涌上心头。
这个词他虽然没有听过,但多年宦海生涯,却给了他敏锐的直觉。
“敢问陛下,这摊丁入亩要如何执行?”
武疏影缓缓的说道:“今后的大奉的税,将不再以人头来收,而以田亩的数量来收。”
“什么?按田亩的数量来收?”
“按田亩来收?”
裴恭璞眉头紧蹙。“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这天下的田亩是有数的,百姓手中的田亩并不多,若是按照田亩来收,大奉的税收会少一多半,甚至更多啊!”
没想到啊!
你还挺为国家考虑的!
“谁和你说,这个税收,只在百姓身上收啊?”
“不只在百姓身上收?难道说……”
裴恭璞整个人的心,瞬间就凉了。
当今的人头税合不合理,他这个世家大族出身的嫡系子弟是最清楚的。
就拿他们河东裴氏来说,他们在河东闻喜县拥有的土地,接近全县土地的一半以上,甚至更多。
而且,这些土地都是良田,那些不好耕种,产量极低的土地,才是百姓的。
用闻喜县当地百姓的话来说,这闻喜县,应该叫裴县才对。
遇到不法之事,去当地的县衙是没有用的,要去找裴家的家主。
只有他们裴家,才能为当地的百姓主持公道。
若是裴家不支持,即便是县令判了,也要改回来。
在闻喜,裴家就是天。
按势力,裴家在闻喜一家独大。
可若是比税收,豪横且强势的裴家,连前二十都排不进去。
因为裴家是书香门第,是官宦世家,不用交税。
闻喜的税,都是那些没钱的泥腿子和没有背景的商户在交。
而这样的情况,在全国各地,都一模一样。
世家大族占据了当地最多的土地和资源,却在税收上,享受到了免费的政策。
这种特权,他们已经享受了上千年。
这上千年来,他们已经认为自己是不用交税的。
税,是专门给那些泥腿子和商人收的。
作为士族,这是他们的特权。
可现在,陛下这个摊丁入亩的政策,似乎是要打在他们士族阶层的身上。
“陛下,难道说,您是想要从……从我们士族身上征税?”
武疏影缓缓颔首。“有何不可?”
听到武疏影准确的回答,裴恭璞只觉得气血翻涌,一口老血差点吐出来。
要从士族身上收税?
士族啊……
这是动了我们的根基啊!
到底是谁?
是谁给陛下出这馊主意的?
张元直?
呸!
他家的土地也不少,他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那还有谁?
这种绝户计,到底是谁想出来的?
若是说改稻为桑只是让他们将囤进肚子中的土地再吐出来的话。
那现在这个“摊丁入亩”,就是要挖他们这些士族权贵的根基啊!
“陛下,老臣再问您一句,您是要让我们这些士族和那些泥腿子、商人一样交税吗?”
“有何不可?”
武疏影的话,依旧清冷。
金缕面具之下,整个人的面容却是涨红一片。
此刻,不止是裴恭璞紧张、生气。
她的心情,也十分的忐忑。
按苏铭的话说,这个政策要想实施,需要大量的准备,几十年的规划和筹谋。
最重要的是,要有完全支持自己,只听自己话的基本盘。
可现在,她还什么也没有准备。
边军入京,需要时间。
分化士族也需要时间。
那些需要拉拢的“外戚”,她还没有拉拢。
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准备妥当。
可是,她等不了。
知道摊丁入亩可以增加大奉的税收,增加人口之后,她这个皇帝,真的是坐不住了。
现在的她,迫切的想要将这个政策执行下去。
而现在与裴恭璞的谈判,就是一次试探。
裴恭璞紧紧闭上双眼,胸腹不断的上下起伏,那剧烈的波动,让人看的心慌。
在经过几十个呼吸的调整后,裴恭璞睁开了双眸。
“陛下,您这个皇帝,是不想做了吗?”
开口的第一句话,裴恭璞就扔出了一个王炸。
武疏影看着裴恭璞那冷冽的双眸,身子也不由自主的坐直了。
人的名,树的影。
裴恭璞刚刚虽然丢了人,可他曾经积累的威望以及现在所拥有的人脉,依旧是别人所不能拥有的。
而且,他的威胁,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不是威胁了,而是可以将之变成事实。
裴恭璞再次说道:“陛下,请您不要忘了前朝宣帝之事。”
前朝宣帝之事……
指的是前朝宣帝年间,曾经出现过权臣更换皇帝的事情。
那位权臣,同样出自世家豪门,同样有百官的支持。
而那位宣帝,同样只在皇位上待了一年。
裴恭璞这是在用前朝的旧事,来提醒女帝。
武疏影声音冷淡的说道:“右相,你这是在威胁朕?”
裴恭璞深深的看了一眼女帝,眼神中全是怜悯。
“陛下,这不是威胁,这是事实!”
“摊丁入亩这件事能不能执行,暂且不提。但老臣可以肯定的是,这个政策若是被其他人听到了,所有的士族,所有的朝臣都会反对!”
“记住了,是所有的朝臣,不管是文臣,还是武将,不管是勋贵,还是寒门,都会反对!”
“因为这些人,都不需要纳税。”
“士族不纳税,是延续了几千年的国策,是朝廷稳定的根基。”
“陛下的政策一出,不用等我们世家豪门出手,您的那些皇亲国戚就会坐不住。”
“您是个女人,是一个没有根基的女子!”
“你的这个皇位本就不稳,还敢出这样的政策,难道真不怕各地的藩王,以‘清君侧’的名义造反吗?”
“各地的驻军、世家豪门,是会支持一个要让他们交税的皇帝,还是一个不用交税的藩王呢?”
武疏影闻言,身子瞬间绷直。
这个情形,是她没想到的。
此时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苏铭会让她提前营造自己的基本盘。
这一刻,她后悔了。
后悔自己说的早了。
若是提前和苏铭商量,或者说营造好基本盘后再行动。
那效果,一定不会如此的被动。
裴恭璞看到女帝那闪躲的眼神,眼中露出了一丝轻蔑。“陛下,这种自掘坟墓的事情,以后还是少做、少想的好。毕竟,千年的世家,百年的王朝,换一个皇帝,对于我们来说,并不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