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根源
云川纵2024-09-15 12:002,658

  杨管家不负所望,他还真清楚。

  “这事儿吧,得从老太爷那辈说起,复杂得很!”杨管家不好说主家是非,话里比较隐晦,“当年老太太和老太爷都是严氏的,下人,老太太生得美,办事利索,主家的小官人相中了她,放着好好的大家闺秀不娶,要死要活非跟老太太厮守终身,还说自己是家中幼子,不继承家业,不妨事。”

  “那老太太什么态度?”姜慈追问。

  杨管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主子相中了她,她一个丫鬟,怎么想的重要么?”

  姜慈懂了,老太太杨姣是被无辜卷进去的。严五爷严兴望对她的青睐不是福,而是祸。

  “严氏为了斩断这段孽缘,就把老太太许给了一个在外院打杂的下人,也就是我家老太爷。”杨管家看了眼姜慈,“你晓得严氏为何没把老太太远远打发了,而是放在眼皮子底下么?”

  姜慈摇摇头。

  “男人最了解男人。”杨管家语声讽刺,“老太太在最年轻貌美的时候消失,严五爷记住的便永远是她最动人的模样。可若是放在下人堆里,日日磋磨,容颜逐渐苍老,她又跟老太爷日久生情,你觉得严五爷还会惦记她么?”

  姜慈倏然觉得浑身发冷。

  “老太爷这人,老实憨厚,习惯听人吩咐,最初对老太太是很尊敬的。毕竟老太太是从内院出来的。日子久了,老太太挣扎无望,安下心来过日子是很正常的事情。”

  倘若是这样,不过是一对贫贱夫妻如何相处的故事罢了,可是严五爷并没有如严氏所想的那般放弃杨姣——他酒后强暴了杨姣。

  杨姣也没有如严氏所愿忍气吞声,她把事情闹了出来,逼得主家退还了夫妻俩的身契,并将老太爷严开与严氏子弟一起排序,且从这帮人身上狠狠咬走了一口肉——她要了一间铺子。

  杨姣是个很有成算的女子,她用这间破烂不堪、连年亏本的铺子闯出了一片天,夫妻二人表面上看妇唱夫随,美满极了。

  姜慈听到这里,倏地问:“严兴民跟严五爷是什么关系?”

  杨管家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你问到点子上了,他俩是兄弟。那间铺子本是现任族长名下的,严氏为了损失小些,说服他把这家怎么都盘不活的铺子给了出去。”

  结果铺子让杨姣整活了,不说日进斗金,却也给夫妻俩的生意提供了第一桶金。

  “所以他觉得,咱们家的一切,本就该是他们的?”姜慈懂了,“怪不得族里那么欺负人,他们还是觉得咱家是仆人。咱们过得越好,他们越是难受。”

  “是这个理。”杨管家笑着咳嗽了声,“更何况,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我们是往上走的,他们却是往下滑的。我听说有那种家道败落的人家,反过来把家境好的仆人后裔告上衙门,管他们要钱的。”

  “那老太爷当初把钱财留给族里是……”

  杨管家脸色忽然冷了下去,淡淡道:“族里许诺会把我们家这支记入族谱。老太爷一辈子都担着下人的名声,他太想直起腰杆做人了,他觉得钱没了还能再来,可是让后辈跟主子们一样行走的机会可就难得了。”

  “真记入族谱了?”

  “那便不清楚了。”杨管家眼里带着寒意,“反正严氏小官人们该有的待遇,平哥儿和正哥儿都没享受到。若非老太太和平哥儿的父亲走得早,家里哪会上这个当!”

  “所以平郎读书好,却选择经商,不光是因着家道中落,还因为贱籍从良后三代不能科举?”姜慈若有所思,“可是严氏宗族也是传承多少年的,怎么会吃相那么难看?”

  “吃相?”杨管家摇摇头,“他们不过是表面光鲜罢了,家底早在十几年前便耗空过一次了。”

  “哦?”

  “大娘子可知万历二十九年的苏州民变?”

  姜慈手指攸然攥紧。

  “万历二十七年,朝廷派了织造太监孙隆来苏州收税课,此人横征暴敛,全然不顾百姓死活;万历二十九年,苏州水灾,丝价高昂,苏州百姓多以丝织为生,损失惨重,孙隆非但不奏请朝廷减免税课,反倒严禁漏税,当时讹传他要求每机一张,税三钱,这才致使机户们群起反抗。”杨管家出神地望着艳艳晴天,叹息一声,“严氏宗族最赚钱的买卖便是织造,当年没少被孙隆的爪牙盘剥,为了缓口气,他们连传家宝都献出去了。”

  姜慈屈指一算时间,豁然抬头:“家翁是如何去世的?”

  杨管家讶然望了她一眼,抿抿嘴:“大娘子,您实在敏锐。”

  姜慈死死盯着他。

  “万历二十九年,织工葛贤带领数千百姓包围税监衙门,要求罢税,平哥儿的父亲为了掩护葛贤,被孙隆的爪牙当场打死。后来,葛贤不愿牵累大家,投案自首了。”

  “怪不得严氏宗族能拿捏住老太爷。”姜慈恍然,“原来还有这桩旧事。他们是不是恐吓老太爷朝廷会秋后算账,许诺严氏宗族可以保住平郎兄弟俩?”

  “是。”杨管家正色起来,“您所料不差,严氏宗族的确暗示老太爷用钱买命,说严氏在吴县是大族,官吏多少给点颜面,只要把我们这支记入族谱,就算是自己人。”

  严开奴仆出身,没读过多少书,更不懂政事,他害怕儿子上了官府的名单,害怕孙子会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于是他妥协了——他想要用家产买一段光鲜平安的未来。

  义士之子摸爬滚打历经困顿,带领着小家再度崛起;日渐腐朽的宗族却在短暂续命后,呈现出无力回天的衰落。

  十几年过去,尝过甜头的严氏宗族再次盯上了这个小家。

  姜慈怔怔起身,良久才一字字地道:“你们严家真是个泥潭。”顿了顿,她冷笑,“你跟你主子严方平一样,都是个坑货!”

  杨管家讷讷不敢吭声,搓着手想要说点什么,姜慈却没给他机会,径自转身走了。

  

  小睡一觉,姜绮的酒劲终于过去了,想想自己发飙说了啥,她双手拍拍脸,颇有些心虚地迎上妹妹,还没来得及张口,就听姜慈肃然道:“你帮我查件事,顺利的话,大家都解脱了。”

  姜绮登时来了精神,连忙附耳过去听她嘱咐,神情由惊愕到严肃。她拍胸脯保证:“我办事,你放心,交给我吧!”

  姜慈回房换了衣裳,先去了一趟梁荣那里,而后使钱见到了尚关在牢里的严四郎,再出来时她整个人似一柄将开未开的利剑,带着丝丝缕缕的杀气。

  偏这个时候,孟家传出了一则令人不知该如何评价的消息——方氏悬梁自尽了。

  彼时天将亮未亮,人呼出的气都裹成一团白雾,扑在脸上,温热潮湿。

  姜慈整夜没睡踏实,脑子里转悠的全是故人旧事,早上睁开眼,整个人都木木的难受。她难以置信地望着俪兰,略略清醒:“就因为流言?”

  “是,听说,听说族长他们去孟家兴师问罪,才知道,有关您的风言风语是孟家大奶奶传出来的。似乎是孟大官人突然回来,质问孟家大奶奶在永福庵发生了什么,那妇人交代不过去,便,便把事情全推到了您身上。结果他家的下人……当真了,主子们心情不好,没空管他们,就……”俪兰双手绞在一起,整个人充斥着懊悔和难过,“昨儿个婢子是不是,是不是不该当众说破?可是,可是明明是他们先昏说乱话的!”

  女孩子还是年轻,经不得良心的谴责,她泫然欲泣,自责得想撞头。

  “这也怨不着你。”姜慈转头望着庭中长青不败的松柏,失神地喃喃,“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俪兰轻声啜泣着,却哭不回凡人的魂魄了。

  方氏只是个凡人,无论她出于什么理由诋毁姜慈,如今人死灯灭,一切的恩怨随之了结。

  

  

继续阅读:2.22.蜕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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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蝉与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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