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故人
云川纵2024-09-19 12:003,104

  进入十二月后,苏州的乞丐开始三五成群装扮成判官、钟馗等神鬼,敲锣打鼓,挨家挨户讨钱,名曰“跳钟馗”,据传可驱疫辟邪。

  姜绮爱看这个,每次都要追着队伍跑老远,看到高兴处还要拍手叫好,撒钱跟洒水一样大方。自然,吴县的乞丐也认准了这个金主,每次来严家附近都跳得格外卖力,声音都比别地儿响亮了许多,好听话更是论筐往外倒腾,彼此都觉得自个儿赚到了。

  这日,兵备道署的后门响了,下人以为又是跳钟馗的队伍,照例拿了钱开门叮嘱:“哎我说你们下次去商户多的地儿……哟!军爷您咋不去前边啊!”

  来人竟是风尘仆仆的周谢。

  薛师彦闻讯迎了出来,打量着这厮搔首弄姿拍腰间令牌的模样,微笑:“升官了?”

  “嗯哼!”周谢捋了把头发,昂首挺胸,“请唤我周千户。”

  周谢这官升得委实神奇。

  十月的时候,北京也爆发了假官假印案,由锦衣卫指挥同知骆思恭访获。万历帝下旨要给他升一级,却被文官以功劳不够为由叽歪了一通,惹得这位锦衣卫老大心气不顺,竟直接把同样破获假官假印案的周谢从百户提为了千户。

  大佬打架他升官,周谢都不知该高兴,还是该紧张,最后选择了紧张地高兴。

  薛师彦听得啼笑皆非,转头吩咐薛彪:“去请严家大奶奶过来,就说有桩旧案需要她配合。”

  “谁?”周谢登时来了精神,搓搓手,“哎呀,你不说我都忘了这茬了,老子千户了,可以报仇啦!”

  “有点出息!”薛师彦笑骂一声,引着他去了内宅叙旧,“都升官了,那假官假印案应当了结了,你这次又是为何事而来?”

  “嗐,你们苏松道之前不是往南京报了雁雀堂的案子嘛,然后刑部一瞧,跟南京锦衣卫最近办的一桩案子很像,往下一扒,嘿,八成还真是同一拨人!我们掌印觉得,一事不烦二主,这锦衣卫办的案子,就没必要再劳动刑部了是吧?”周谢两手一拍,“谁来要卷宗不是要,干脆我来吧!还能听你讲讲详细情况。”

  薛师彦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看他:“也就是说,你们在和南京刑部争这桩案子?”

  周谢立即端起万分诚挚的笑容:“我腿快,我先来的,咱俩啥交情,是吧?”

  薛师彦让他媚眼闪得头疼,一声不吭甩开人快步往里走。

  两人进屋合力搬了桌椅,支了铜锡煖锅,又让厨子切了些羊肉兔肉送来,方一起坐下喝酒吃肉。

  薛师彦把切成薄片的肉食下到锅里,笑道:“听起来京师最近很乱啊!”

  “岂止是很乱,叶向高一走,党争算是抬到明面上来了,就明着想弄死你,撕破脸了。”周谢喝了口酒,摇头,“别的不说,你就说李三才,他是不是东林党都两说,不就是跟东林党过从甚密么,如今都闲居在家了,上月还被御史刘光复弹劾盗皇木营建私第至二十二万有余。”

  “至于么?人都退了。”

  “怎么不至于?万历三十九年,李三才都是户部尚书了,差一点入阁啊!要让他缓过来,他不得把齐楚浙三党挨家掐巴死!”周谢塞了一嘴肉,瓮声瓮气地问,“就说你,谁要断了你的仕途,你记不记仇?”

  薛师彦设身处地想了想,点头:“不死不休。”

  “诶,是吧?这仇大了去了我跟你讲。”周谢筷子翻飞,啧啧感慨,“反正现在京师十件破事,有八件跟党争有关,剩下两件没准儿还是被大风扫到的。”

  薛师彦想想自个人再往上升,迟早有入京的一天,不由忧郁地揉揉额头,感觉有点前途无亮。

  周谢狼吞虎咽吃了半天,忽而一指姓薛的,怒道:“不对,你又套我话!薅羊毛上瘾是吧?”

  薛师彦端起酒杯,唏嘘:“你自个儿哇啦哇啦倒出来的,我就接了两句话。”

  周谢捏着筷子细细一想,娘的,更气了。姓薛的怎么可能不了解朝廷动向,他就想从自己这里问更详细的,自己还傻了吧唧给他上课。

  卷宗没见到,反倒先赔了一堆消息,亏大发了!

  

  那厢薛彪出门没多久,就碰到了在附近办事的姜慈,他迎上去将事情一说,姜慈也没多想,便招呼他上了驴车,坐车厢外头一起去兵备道署。

  薛彪刚把姜慈带到内宅附近,恰好遇见有衙役喊他去六房。

  姜慈善解人意地让他先去办事,她自己进去就好。

  薛彪想想也没几步路了,遂点头:“那成,您直着往前走就行。我家老爷正跟周百户吃饭,哦不,现在是周千户了,不是外人,听说您见过。”

  姜慈傻了。

  她是见过,且不止一次。第一次是以金蝉的身份与他隔空交手,第二次却是在太仓外挤兑他一通,可以说两次都不怎么愉快,还都是周谢吃亏。

  尤其第一次,周谢让她整得灰头土脸,差点丢官,这他娘的是血仇啊!

  薛师彦什么意思?让他俩见面,唯恐乐子不够大?

  姜慈深吸一口气,心说亏她还以为薛师彦是个难得能懂她的知心人,合着也是个小肚鸡肠的。

  男人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房间里,周谢吃得满头大汗,他一面想扒外套,一面又想穿着官服震慑下姜慈,一时间左右为难,不由嘀咕:“严家那位怎么还不来?”

  “远着呢,哪那么快!”薛师彦漫不经心地把菜下到锅里,将话题转回了朝争,“想当年,李中丞也是风云人物,万历二十七年围剿赵古元时端的是意气风发,想不到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

  “他要别贪心,非把‘妖书妖言罪’按‘谋逆罪’往上报,以致遭到群臣反对,走不到这一步。”周谢摸了个本子,呼哧呼哧扇风,“不管怎么说,我个人是挺感激他的,要不是他灭了赵古元,老子可能现在还是白莲教的童子,跟着装神弄鬼呢!”

  他实在热急了,到底还是扔了官服,感慨:“要说还是你和谢星采脑子好使啊!当年多亏你俩给我出谋划策,我才能傍上干爹,穿上这身光鲜的皮。”

  门外,姜慈脚步蓦地停了下来。

  “那是你个人运道。”薛师彦抱臂靠在椅背上,淡淡道,“你帮过谢星采,她助你有个家,一饮一啄罢了。至于我,比你俩年纪大,帮着把把关,出出主意而已。”

  “诶,做善事的多了,别人怎么没我这际遇?我这是天时地利人和,全都占了!”周谢自吹自擂一通,情绪倏地低落下来,“要是谢星采在就好了,我真想给她看看我穿上官服的样子,让她知道我过得很好,干爹很疼我。她说走出去天高地阔,我看到了,我都看到了,我比赵古元厉害多了。”

  两人齐齐沉默下来。

  隔了好一会儿,周谢才带着点绝望问:“还是没她的消息么?”

  薛师彦迟疑了下,摇摇头。

  “也是,当年她才七八岁,赵古元带着人逃跑,唉,很难活下来吧?神眼知州谢钧的独女,就让咱俩给弄丢了。”周谢无力地抱住脑袋,“谢知州,可惜了,听说身后名至今没定论。我托干爹查过,当年他升南京刑部员外郎的调令已经下来了,但凡早几日收到,他就能带着谢星采躲开乱局了。”

  薛师彦一言不发坐着,宛如一尊石像,静默而冰冷。

  门外,姜慈无声站着,静静听着周谢絮叨,许久,她艰难提了下唇角,比哭还难看。

  女子猛地转身,匆匆往外行去,半道遇到薛彪也没停留。

  薛彪莫名其妙挠了挠头,进屋一看满桌狼藉,难以置信地问:“老爷,您,就这样见的严家大娘子?”

  “严家大娘子?”周谢率先回过神来,一抹脸,“她人呢?”

  “走了啊!瞧着挺不高兴的。”

  薛师彦陡然意识到了什么,按桌而起,追出去几步,然而门外空空荡荡,女子早没了影子。

  “怎么回事?”周谢摇摇晃晃出来,“见了我,怕了?”

  “她听见了。”薛师彦语气笃定,却不知女子为何离开,难道是怀疑周谢乃白莲教余孽,赶着去出首,或者怕他俩灭口?

  “嘿,这人,非礼勿听,咋这样呢!”周谢打了个酒嗝,“两个当官的喊她,人说走就走,胆儿肥啊!”

  薛师彦有些无奈,本来是好心调解下他俩的恩怨,结果人家不领情,跑了,倒是他多管闲事了。

  

  姜慈强压着汹涌的情绪回了家,进了自己的卧房,门一关,整个人便倚靠着门扇滑坐在地,泪水刷的落了下来。

  谢星采,这个名字已经十五年没人叫过了。

  从生父谢钧身亡,她被姜展天收养起,她就是姜慈,不再是谢星采了。

  原来,薛师彦就是她多年来一直没勇气去寻的小哥哥,那个与自己同困一处的小哥哥。

  真荒谬啊!

  曾经的热血少年成了前途无量的正四品官,曾经的白莲教徒成了威风凛凛的锦衣卫千户,曾经的官宦之女却成了见不得光的江湖骗子。

  怎一句世事无常了得!

  姜慈坐在地上,又哭又笑,泪水沾湿了衣裙,整个人像风吹雨打过的白荷,脆弱却执拗。

  

  第二卷完

  

继续阅读:3.1.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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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蝉与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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