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驱魔
大雪接连下了好几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腊梅枝头片片殷红的花瓣被凛冽的寒风无情地吹落,落在冰面上,划出一道哀伤的弧线!
望着散落在冰上的残花,显海法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二十年前,显海法师曾在城外法华寺修行,不过那时的他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僧,后来云游四方不知所踪。
二十年后,当他再度回到阔别已久的原州时,曾经识得他的人竟惊奇地发现他居然还是当初那般模样,时光似乎并未在他的身上留下印记。
原州百姓纷纷传言显海法师练就了长生不老之术,原本籍籍无名的他一时间名声大噪,许多达官显贵和名商巨贾争相前去拜会,想要从他的口中探得长生不老的秘诀。
经李基再三邀请,显海法师才答应入府做法事,毕竟原州李家乃是当地首屈一指的世族大家,况且李基年轻时便与显海法师相识,不过那时的李基是出身名门的少年公子,而显海法师只是法华寺中一个整日做杂役的小和尚。
二十年的时光悄然逝去,李基早已青春不再,未到不惑之年却已然显出老态,可已过知天命之年的显海法师却依旧是当初那般模样,李基不禁暗暗猜想这显海法师难道真的会什么长生不老之术?
显海法师手持佛珠,身穿黄色僧衣,身披红色袈裟,后面跟着一个身着灰色僧袍的小沙门阿果。
李基毕恭毕敬道:“如今冰天雪地,园中萧瑟,等过些日子,冰消了,花开了,再请法师来府一叙,那时这园子里可是别有一番风韵!”
显海法师淡淡地说:“朱门一梦如浮云,慨叹流年二十春。触目所及皆为新,只是不识旧时人。”
宇文承梅虽听不懂显海法师这话究竟是何意,却依旧应声附和道:“普天之下谁人不识君!不过近来府上屡有鬼怪作祟,还望法师设法驱除邪祟,还我府上清净!”
宇文承梅两道浓眉阔如柳叶,一双大眼胜过桃核,站立时犹如一座肉山,躺下后好似一只麻袋。她脸如大饼,两腮总是鼓鼓的,如同含了两个大枣;身似铁塔,粗腰总是肉肉的,好似挎了三条玉带,高声说话犹如虎啸林间,即便是柔声细语也好似雷声隆隆!
李基既厌她,又怕她,却又不得不时时供着她,刻刻哄着她。她平日里总是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不过在显海法师面前却收敛了许多。
显海法师应承道:“长史、夫人莫要心忧,禅伏妖魔归净土,拂拭金簪待眼明!”
尽管寒风凛冽,显海法师却命身旁的阿果褪去原本就有些单薄的僧衣。他将手伸进一个陶罐之中,将里面盛放的黑黢黢的泥浆涂抹在阿果的脸上与身上。
阿果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上盖着一层白色单子。显海法师用锡杖在他的周遭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在圆圈内倒入油脂,随后用火把将油脂点燃。
面对熊熊燃起的大火,显海法师端坐在蒲团之上念着在场之人全都听不懂的梵文佛经。
此时天空下起了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显海法师的黄色僧衣上,落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落在他手中所持的念珠上。
府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显海法师琅琅的诵经之声。诵经声突然停了,显海法师猛地站起身,挥舞着手中禅杖,似乎在与什么人打斗!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明晃晃的禅杖居然闪现点点殷红的血迹!
做完法事之后,显海法师显得有些精疲力竭。宇文承梅和李基忙将他请进上房之中歇息。
显海法师盘坐在榻上闭目养神,阿果恭敬地站在他的身旁。
宇文承梅对李基低声耳语道:“显海法师来府中做法事甚为辛劳,莫不如将你珍藏多年的白釉净瓶赠予他!”
李基却心有不舍,假装未曾听见。
宇文承梅索性高声道:“夫君,你收藏多年的白釉净瓶堪称世间精品,可否让法师一观?”
李基有些不悦地回房去取自己珍藏多年的心爱之物,其实宇文承梅是想借故将他支走。
显海法师的眼睛缓缓睁开,用巾帕轻轻拭去额头上渗出的汗珠,端起凭几上的茶盏,品了一口茶,顿觉心旷神怡。
宇文承梅递给显海法师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裹,里面装的是此次做法事的酬劳。她满是感激道:“多谢大师能来敝府驱魔捉妖!”
显海法师意味深长道:“义归长公主,这厉鬼好捉,心鬼却难除啊!”
宇文承梅闻听此言顿时色变,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陡然间又紧张起来,低声道:“法师何出此言?”
显海法师淡淡一笑,道:“李夫人为何要明知故问呢?这世间一切皆是因果,难道您果真不知那具在府中作祟的小骷髅的来历吗?”
宇文承梅惊道:“难道真的是……是他来向妾身索命来了?”
“祸福无门,唯人自召,承者为前,负者为后,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还望义归长公主好自为之吧!”
显海法师站起身,意欲转身离去。惶恐不安的宇文承梅情急之下居然死死抓住他的衣袖,恳求道:“请法师留步,不知您可有破解之法?”
“这世间万物,相生相克,破解之法自然是有!”
“如何破解,还望大师明示!”
显海法师走到宇文承梅跟前,跟她耳语几句,宇文承梅却为难道:“这恐怕有些不妥吧?”
附体
自从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夜晚之后,虎子丢了,澄儿的魂也丢了。
澄儿不敢再跨出家门半步,常常独自坐在屋中某个阴暗的角落中发呆,似乎仍旧沉浸在可怕的记忆之中而难以自拔。
见此情形,芷兰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寸步不离地陪在澄儿身旁,讲故事为他解闷儿,说笑话逗他开心,做游戏让他高兴,希望他能尽快从恐怖的阴影之中走出来。
一日,院中所栽的那株梅花不知何时已然吐出了红艳艳的花蕊,芷兰带着澄儿来赏花,见澄儿渐渐好了起来,她的心情自然也是大好。
芷兰俯下身子,凑到花前嗅了嗅,梅的幽香顿时使得她心旷神怡。芷兰忽然来了兴致,对小枝道:“我与这梅花谁更清瘦?”
小枝道:“梅花之瘦乃因其无忧无恼,夫人之瘦乃是因您忧劳过度,憔悴了花容。小枝知晓夫人此生只爱这梅与兰,夫人虽名为芷兰,却最似那白梅花,冰清玉洁,傲立寒冬,独占一园之风景,堪为百花之魁首!”
芷兰嫣然一笑道:“你这小妮子真会说话!我已嫁为人妇,还谈什么百花之魁首,你不过是哄我高兴罢了!”
澄儿拉着芷兰的衣角哀求道:“阿母,陪孩儿玩投壶吧!”
芷兰轻轻抚摸着澄儿的额头道:“好!好!阿母事事皆依你!”
小枝忙从屋内将投壶所用器具拿出来,将壶摆在院中,然后递给澄儿一支箭。
澄儿举起手中的箭,凝视着眼前的投壶,想要投一个“贯耳”。北周时的投壶壶口两旁增添了两耳,从狭窄的耳中穿出便称为“贯耳”。
澄儿手中的箭还没来得及投出便突然口吐白沫,昏倒在地。猝不及防的芷兰慌忙扑了过去,抱起倒地的澄儿,焦急地唤道:“澄儿,你这是怎么了?”
小枝也在一旁焦急地呼唤着澄儿的名字。
澄儿缓缓睁开眼,却猛地从母亲温暖的怀抱中挣脱开,刚刚还一脸稚气,刹那间便变得面目狰狞,时而五指并拢伸开手掌,时而伸出两根指头不停地比画,还不时地发出阵阵嘶吼声,却听不清他究竟在喊些什么。
芷兰惊恐地望着发狂的澄儿,澄儿也诡异地看着她。两人对视了一会儿,澄儿发疯般扑向芷兰,一记重拳挥向芷兰的脸庞。
小枝高声喊道:“小阿郎,莫打!莫打!那可是你的阿母啊!”
澄儿并不理会,小拳头硬生生地打在芷兰的左眼上。芷兰感到阵阵钻心地疼,赶忙捂着眼逃开了,她疼在眼上,更疼在心里。
澄儿好似犯了什么魔怔,并未就此收手,依然挥舞着拳头,一会儿直拳,一会儿摆拳,一会儿勾拳,后来还边打边踢,一会儿前踢,一会儿后踢,一会儿侧踢,一会儿下劈,甚至还时不时地勾踢和后旋踢,还大声喊叫着,似乎正在与什么人进行着生死搏杀。
拳打脚踢了好一阵,澄儿才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上,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小枝吓得始终不敢靠前,芷兰捂着乌青的眼睛,小心翼翼地走到跟前,壮了壮胆子才俯下身子,想要将他从冰冷的地上抱起来。
澄儿突然睁开了眼睛,芷兰顿时便被吓得一怔,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生怕澄儿又要打她。
不过澄儿又恢复了平日的天真烂漫,望着阿母俊俏而又慈祥的脸庞,发觉母亲左眼一片乌青,忙伸出稚嫩的手想要摸一摸,可芷兰却下意识地躲了一下。
澄儿不解母亲为何要刻意躲避自己,忙问:“阿母,您的眼睛这是怎么了?”
澄儿的目光中透着清澈,语气中带着童真,似乎刚刚袭击芷兰的是另外一个人。
小枝本想将刚才发生的诡异一幕告诉澄儿,芷兰却抢先道:“不碍事!阿母刚刚不小心摔的!你没事便好!没事便好!”
芷兰将儿子紧紧抱在怀中,泪水从她的眼角不停滴落,滴在澄儿稚嫩的脸上,澄儿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芷兰觉得澄儿异常的举止皆因那晚惊吓过度所致,只需调养些日子,澄儿便能渐渐好起来,孰料澄儿的举止却变得越来越诡异,以至于让芷兰感到有些不寒而栗!
自从那日之后,澄儿便会隔三差五地发疯,整张脸会变得扭曲,瞪着眼,龇着牙,双脚并立,双手向前伸直,如同僵尸般向前跳跃。
那日,澄儿猛地扑向芷兰,狠狠地咬住她的脖子,鲜血顺着他锋利的牙齿缓缓淌了下来。
芷兰的脖子感到阵阵生疼,但心却更疼,呜咽道:“澄儿,我是阿母!我是阿母啊!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你连阿母也不认得了吗?”
听到母亲的哀号,澄儿缓缓地松开了嘴,不过他的嘴角却挂着一丝血迹,有些呆滞地凝视着芷兰。
又一个和煦的冬日,芷兰抚摸着澄儿的头低声说:“澄儿,乖!你终日躲在阴暗之中毕竟不是个法子!你看今日阳光多么明媚,不如随为娘到院中玩球可好?”
澄儿平日里最喜与母亲玩球,可如今他却似乎对什么都丧失了兴趣,终日默不作声地蜷缩在阴暗的角落中。
“走吧!为娘已很久都没有与你一起玩球了。如若你依了为娘,为娘便会给你买你最爱吃的芝麻烤饼,如何?”
芷兰连说带劝,连拉带拽地将澄儿拖到屋外。
此时已将近正午,冬日里温暖的阳光洒在芷兰的身上,她感到很是惬意,可投射到澄儿稚嫩的脸上,他那水嘟嘟的脸上居然起了很多水泡。
澄儿用力挣脱开母亲的大手,飞一般逃到屋内阴暗之处,蹲在地上,两只手在胸前交叉,紧紧抱着自己的肩头,身体缩成一团,头向下低着,似乎在躲避什么可怕的东西。
芷兰暗道:“怕光!怕光!难道澄儿果真被吸血鬼附体了吗?”
黄昏时分,对着满桌子可口的饭菜,芷兰没有一丝食欲,几度举起手中的筷子,又几度落下。
李昞一个劲儿地喝着闷酒,酒的辣味呛得他不住地咳嗽。
饥肠辘辘的澄儿拿着一双长筷子,不太熟练地将菜夹到自己的嘴中。澄儿也觉察到了父母的异样,咀嚼着嘴里的饭菜,含混不清地说:“阿母,你怎么不吃啊?”
芷兰忙夹起一筷子窖藏大白菜,放入嘴中,却味同嚼蜡。
李昞又拿起酒壶倒酒,却发觉壶内已经空了,无奈地放下酒壶,叹了口气道:“真不知澄儿究竟是怎么了!”
小枝心有余悸道:“这世间或许真的有恶鬼附身!”
芷兰不悦地反驳道:“后汉王充曾言,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所谓鬼神之论不过是虚妄之说!”
小枝在芷兰面前一向恭顺,今日却不知为何竟与她当面争辩道:“夫人乃是有大学问之人,奴婢生性粗鄙,并不懂得那么多大道理,但小枝却听人说起过连孔子皆言敬鬼神而远之,很多事宁可信其有而不可信其无。小枝听闻玄妙观中的上清道长法力深厚,或许他能解救澄儿!”
微醺的李昞忙打圆场,道:“我也听闻过上清道长的名号,不如我们带澄儿去一趟玄妙观,权当去一去这疑心病!”
次日一早,李昞从鞍马行租了一辆厢车,车夫驱车来到院门口,静静地候着。
小枝提着一个礼盒从院内走出来,芷兰抱着澄儿紧跟在她的身后。
芷兰抱着澄儿上了车,小枝将手中礼盒放到车上,捂着自己的腹部,半蹲在地上,极为痛苦道:“夫人,奴婢肚子疼得很!”
芷兰忙从车中探出头,关切地问:“要不要去唤个大夫?”
小枝艰难地站起身,在芷兰耳边道:“奴婢每个月都会疼上一阵子,但这次却不知为何疼得紧!”
李昞从院内走出来,正要锁上院门,见此情形道:“既然你身子不适,你就好生在家中歇着吧!”
那辆厢车载着李昞一家人前往城外的玄妙观。看到厢车渐渐远去,小枝轻轻关上院门,脸上却露出了得意的神情。
门外很快便传来了敲门声,小枝缓缓打开门,见是牛婆婆,忙将她让到院中。小枝手扶门板警觉地向院门外张望了一阵,见巷子里无人之后缓缓将门关上。
牛婆婆凑到小枝耳边道:“一切可曾安排妥当?”
小枝的脸上掠过一阵惊慌,心莫名地狂跳着,不过还是狠了狠心,点了点头。
求道
芷兰坐在颠簸的车内,撩起车帘,望着大雾弥漫的窗外。
令她始料未及的是,她的对手就隐在这重重迷雾之中,早已磨尖了利爪,亮出了獠牙,随时准备疯狂地扑过去!
原州城外玄妙观吕祖堂内,上清道长头戴上清芙蓉冠,身着紫色天仙洞衣,上有用金丝银线绣的日月星辰、龙凤仙鹤等图案,腰间束有玄色大带,前后皆垂龙虎带。
上清道长为澄儿号了号脉,摇摇头道:“人之中指有三节,中指指根为神,中指中节为仙,中指末节为鬼,令郎尺脉闭合,中指末节颤抖不止,怕是有厉鬼上身!”
芷兰听后不禁大惊失色,李昞忙哀求道:“还望道长能够设法搭救我儿,您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上清道长面露难色道:“贫道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殿外摆放着两列彩塑造像,李昞与芷兰带着澄儿在其中一尊常阳太尊塑像旁站定。
上清道长款步走来,手持七星桃木斩妖剑,右手握剑上举,沿身体右侧抡一立圆,然后自上而下向着身子前方劈出,手臂与宝剑成一条直线;右手随即向内旋,剑尖向上向右后方立起,绕至身体后侧,右前臂随即向外旋,剑尖向下划出一道弧形,向前撩至身体前上方,屈肘上提至腰间,剑向前狠狠地刺去。这一系列劈剑、撩剑、刺剑动作一气呵成,娴熟流畅,但在精通武艺的李昞看来却不过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
上清道长端起一只瓷碗,喝了一口狗血,猛地喷向七星桃木斩妖剑,恰巧几滴狗血溅落在澄儿的额头之上。
澄儿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凝视着指间殷红的血迹,放到鼻畔嗅了嗅,并未表现出反感。
上清道长长叹一声,无奈地说:“李司马,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恕贫道道行尚浅,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芷兰抱着澄儿悻悻地离去,行走在空旷的山间小径上,刺骨的寒风从枯枝的缝隙间吹来,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此时此刻,芷兰那颗脆弱的心仿佛被无数根针残忍地刺破。澄儿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骨肉,不论儿子变成如何不堪的模样,无论将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他们都将会勇敢地面对。
李昞本想安慰她,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默默地跟在芷兰身后。
目送着芷兰一行人渐渐远去,上清道长跨过山门,向位于玄妙观后院的云集山房走去。
山房之中阴暗肃杀,铜炉上方青烟袅袅,萦绕在一个老道身旁久久未曾散去。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传来:“如何了?”
望着那个一直隐在灰暗角落之中的身影,上清道长面露喜色道:“回禀师父,一切皆在您的掌控之中!”
一阵莫名的大风吹得窗子啪啪作响,上清道长感到阵阵心悸。
那人却始终没有转过身,似乎一直凝视着屋内某个阴暗的角落,吩咐道:“切莫低估了独孤芷兰!她虽是个女子,却是个厉害角色,还有那个身经百战的李昞也绝非等闲之辈!一定要在他们知晓真相之前,让他们永远地闭上嘴!”
上清道长毕恭毕敬地施礼道:“谨记师父教诲!徒儿自知此事事关重大,绝不敢有半点儿纰漏!”
随着“嘎吱”一声响,上清道长将两扇房门轻轻关上,那人渐渐被浓重的黑暗所吞噬!
投诚
未央宫的重重宫殿在云雾中露出朦胧的面容,宛如蓬莱仙境。澄明殿内摆放着十几个熏笼,温煦如春,熏香阵阵。
宇文邕正在低头批阅奏章,突然感觉右手有些酸胀,忙放下手中的朱笔,对身旁的何泉道:“何泉,你入宫多久了?”
何泉忙回禀道:“已然二十四年了!奴才曾经服侍过世宗皇帝四年,之后便一直服侍在您的近前。”
听到何泉提及已然故去的大哥宇文毓,宇文邕的神情顿时暗淡下来。
宇文毓与宇文邕一文一武,一张一弛。宇文毓喜好文学,却毫无文弱之气,阳刚中透着坚韧;宇文邕酷爱习武,却满是书卷之气,儒雅中带着睿智。
宇文毓在原本可以大有作为的年纪却被权臣宇文护毒杀,宇文邕一登基便背负着国仇家恨,不过他也深知此事急不得,既要悄无声息地布局,又不能惊动宇文护那只老狐狸。
“二十四年了!”宇文邕小声嘀咕着,突然站起身道,“如今也该有个了结了!”
一脸疑惑的何泉不解宇文邕此话究竟是何意,有些忐忑不安地望着宇文邕……
夜幕笼罩下的太师府正厅内,烛光摇曳,香气缭绕,从博山香炉中升腾而起的袅袅香烟在何泉的头顶上方变幻出各种难以名状的形态。
宇文护平日里并不长住在都城长安,而是效法自己的叔父宇文泰,率领大军驻扎在战略要地同州[3],只在大朝会时才会来长安。
今晚宇文护刚刚抵京,何泉便突然前来拜访,让他感到颇为诧异。
宇文护捧着茶盏,阴阳怪气道:“不知何常侍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见宇文护仍在低头品茶却并未让座,垂手而立的何泉显得有些尴尬,只得拱了拱手道:“水深而鱼来,山深而兽往,人德而四海同心,人仁而天下归附!”
宇文护却并未答话,忽然抬起头向他投去犀利的目光,审视道:“那些恭维的话老夫早已听腻了!今晚老夫的身体有些乏了,来人……”
何泉有些慌不择言道:“陛下近来有异动,老奴特来向太师禀报!”
宇文护那颗苍老的心被他的话惊得一颤。自从北周建国以来,他虽赢得了无上荣耀,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他与天子间的权力暗战一刻都不曾停歇过,他始终不肯放权,天子自然不甘心无权。
不过宇文邕自从登基以来始终对宇文护唯命是从,难道这一切都是假象?
宇文护目露凶光道:“陛下究竟有何异动?”
何泉小心翼翼道:“右侍上士宇文孝伯时常借宿值之机与陛下密谈至半夜,在下担心他们正在谋划对您大不利之事!”
宇文护将手中茶盏重重摔在几案上,从榻上站起身,指着他怒斥道:“大胆何泉!你食君俸禄,却不思为国分忧,居然还蓄意挑拨离间,你究竟是何居心?”
“卑职不敢!卑职不敢!”何泉慌忙跪倒在地,动情道,“卑职所做的这一切皆因不忍看到骨肉相残的一幕再度上演。莫非太师忘了当年李植之祸了吗?”
巨祸
一场猛烈的冰雪向着原州城袭来,天阶夜色凉如水,帐内红烛摇不定,李基和宇文承梅因心中各自藏着心事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毫无睡意的李基索性从眠床上坐起来,披上衣服走到窗前,透过窗纸依稀看着窗外萧瑟的冬夜。
在不经意间李基又想起了惨死的父亲李远。曾几何时,原州李氏满门贵胄,李远更是深得太祖宇文泰的器重,贵为柱国,荣耀一时,谁又能想到这个深沐皇恩的家族却因他的兄长李植而险些遭遇灭门之祸。
其实叔叔李穆早就提醒过父亲李远,李植恐将祸及整个家族,可父亲却根本不信!
五年前的那个秋日,暑热还未彻底散去,当时镇守战略要地弘农的李远突然接到了宇文护的手令,命其速速赶回都城长安。
在此之前,开国重臣赵贵和独孤信皆丧命于宇文护之手,一时间元勋老臣们人人自危。李远麾下部将对他此次长安之行充满了忧虑,纷纷劝其归降北齐。
李远却铿锵有力地说:“大丈夫宁为忠鬼,安可做叛臣?”
惴惴不安的李远终于与宇文护见面了。面色严峻的宇文护勉强挤出了几丝笑容。李远无论是在朝中还是在军中,皆拥有很高的威望,宇文护本不想将他彻底逼上绝路。
宇文护对风尘仆仆的李远勉励了一番,随即话锋一转说:“李公之子李植渐生异志,祸乱朝廷。他们并非想屠戮护一人,乃是想要倾覆社稷。对于此等乱臣贼子,李公理应与护一样恨之入骨!”
李远脑中好似响起一记闷雷,震得他一时间不知该何去何从,该如何应对,暗想道:“难道弟弟的话果真应验了?”
看到一脸惶恐的李远,宇文护旋即安慰道:“阳平郡公素来忠勇,护对此心知肚明!如若阳平郡公能秉公而断,本大冢宰定然不会为难于你!”
宇文护拍了拍手,殿门打开了,两个士卒押着蓬头垢面的李植走了进来。
李远没有想到昔日风度翩翩的儿子居然会变得如此狼狈不堪。
宇文护说:“既然是阳平郡公的儿子,还是交由你亲自处置为好,该如何处置,想必李公心中已然有数了。”
“多谢大冢宰成全!”李远说完后迈着蹒跚的步伐向外走去,这员曾经叱咤风云的猛将忽然感觉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李植茫然不知所措地跟在父亲身后,寄希望于能够通过父亲的庇佑来逃过此劫!
回到府中,李远劈头盖脸地斥责道:“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竟敢密谋叛乱,真是死有余辜!事到如今,你还是自行了断吧!也不至于牵连整个宗族!”
李植却跪在地上,抱着父亲的脚痛哭流涕地说:“父亲,孩儿是冤枉的!我们李家一直以来深受天恩,孩儿怎会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如若说孩儿与天王过从甚密,孩儿自然无可辩驳,但如若说孩儿与天王暗中谋划对大冢宰不利之事,孩儿却万万不会承认。孩儿不知大冢宰是听谁人所说,或许是乙弗凤等人为了减轻自己罪责,故意栽赃陷害孩儿!”
李远反问道:“刚刚你所言可是实情?”
李植信誓旦旦道:“孩儿不敢对父亲有丝毫欺瞒,绝无虚言,字字属实!”
李远一向偏爱这个相貌堂堂而又口若悬河的儿子。此时此刻,他那颗坚硬的心突然便软了下来,说:“如若真如你所言,为父明日便带你去面见大冢宰,当面禀明实情。”
次日,李远带着李植前去求见宇文护,却不知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宇文护本以为李远已经识时务地大义灭亲,不料李植居然还活着,还大摇大摆地入府来,顿时便怒火中烧。
宇文护劈头盖脸地责问道:“阳平郡公难道不信本大冢宰之言?”
李远说:“远并非不信大冢宰,我儿确有冤情要向大冢宰禀告。”
宇文护轻轻“哼”了一声,说:“愿闻其详!”
李植将昨夜跟父亲所说的那番话又说了一遍,但宇文护却远非其父李远那般好骗,岂能轻易地便被他的伶牙俐齿说动。
宇文护听完之后,对手下人冷冷地说:“速速去传略阳公!”
北周第一任天子宇文觉如今已被废为略阳公,此时的他早已没有了昔日九五之尊的风采,始终低着头,不敢看宇文护的双眸。
宇文护喝令道:“李植,你当着略阳公的面把刚才所言再原原本本说一遍!”
见到宇文觉,刚刚还伶牙俐齿的李植顿时便语塞了。
宇文护见状冷笑道:“略阳公,还是你自己说一说吧!”
面容憔悴的宇文觉垂着头,用低沉的声音将当初李植如何劝自己借进宫宴饮之机除掉宇文护之事娓娓道来。
刚刚还慷慨陈词的李植如今却是不发一语,只是低着头跪在地上,眼中满是绝望。
李植本想着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已经被诛杀的乙弗凤的身上,可他却万万没有想到宇文觉为了能够活命居然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面如土灰的李植知道自己此番在劫难逃了,有气无力地说:“我谋划此事,原本想安社稷,利天王,谁知却落得如今这般田地!”
李植看了一眼气得浑身发抖的父亲,心中也不免泛起阵阵愧疚,自己为了苟活,害了父亲,害了整个李氏家族。
李远在一旁听得真切,也看得真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谢罪道:“老臣有眼无珠,误信小儿之言,险些被其蒙蔽,真是罪该万死!”
宇文护厉声道:“护本想保下你,你毕竟曾为我大周立下赫赫功勋,谁知你却宁肯信儿子,也不信老夫。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李远身为柱国,面见宇文护时无须解刃,他猛地从腰间抽出刀。宇文护的护卫们见状纷纷抽出兵刃,生怕李远会在情急之下会做出什么对宇文护不利之事。
李远凝视着手中这把锋利无比而又嗜血成性的刀,自己曾用这把刀斩杀过不计其数的敌首,谁知却要用它来了结自己的生命,或许这便是他的宿命!
李远仰天长叹道:“三弟,后悔不听你之言,才酿成今日之祸!”他之前觉得李穆不过是危言耸听,谁知就是眼前这个被他寄予厚望的儿子居然亲手将他送上了黄泉路。
李远冷笑了两声,挥刀自刎,殷红的鲜血喷了李植一脸。李植根本顾不上去擦,抱着父亲的尸身哀号道:“父亲,孩儿这便随你而去!”
李植连累的不仅仅是他的父亲,他的弟弟李叔诣、李叔谦和李叔让均因受到牵连而被处死,李家子弟被免官者更是不计其数,唯独李植的叔叔李穆因曾规劝哥哥李远而未被治罪。
作为李植的亲弟弟,李基原本也难逃一死,不过李穆却出面力保,跪在宇文护面前慷慨激昂地说:“老臣愿用两个儿子的性命替基儿赎罪,望大冢宰恩准!”
宇文护反问道:“虎毒不食子,难道武安郡公果真能抛却这父子深情吗?”
李穆却说:“事到如今,老臣也只得如此。春秋时程婴能为主弃子,如今老臣也能为侄儿弃子!老臣主意已决,不知大冢宰是否应允?”
宇文护摆摆手道:“也罢!也罢!武安郡公乃真义士也!既然如此,本大冢宰便对爱侄网开一面!”
李基虽侥幸逃过一劫,但随着时光的推移,宇文护对李家人的恨也渐渐消散了,况且原州李氏曾追随太祖宇文泰浴血沙场二十余年,在北周军中有着不容小觑的影响力,为了笼络原州李氏,李家人陆续得以复职,不过父亲李远的惨死却在李基的心中留下了永远都无法抹去的阴影。
“我去屋外透透气!”李基裹紧衣襟走了出去。
宇文承梅只是应了一声,依旧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被烦乱的思绪纠缠着。
李基走出卧房,穿行在抄手游廊间,来到后院假山旁。早有一人隐在假山之后浓重的阴影之中,见李基来了,走上前去跟李基耳语几句。
李基咬着牙道:“如此甚好!我一直在等着为父兄报仇,为我李家雪耻,等了五年,终于等到了!”
博弈
长安城太师府,一阵阴风不知从何处吹进正厅之中,烛光摇曳不定,忽明忽暗。
这些年,大权在握的宇文护虽说在人前风光无限,却早已心力交瘁。
如今他已年过五旬,脸上密布着令人生厌的雀斑和褶皱,不过他却不想在人前显露出老态,于是命人从青楼女子口中学得面脂制作之法,用松子、白果、珍珠粉捣烂如泥制成面脂,不过随着面脂越涂越厚,那张脸也时常透着异样的白,使人更加看不透、读不懂他。
昏黄的烛光映在宇文护那张令人可怖的白脸上,何泉不知为何竟生出几分胆怯,道:“何泉此番并非为了我自己,而是为了我大周!太师乃我大周之脊梁,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我大周一日都离不开太师!”
宇文护冷冷道:“你的来意,老夫已然明了,你还是请回吧!”
何泉慌忙跪倒在地哀求道:“在下还有一事相求,只是不知太师能否施以援手?”
“但讲无妨!”
“还望太师能够设法搭救无辜入狱的家弟何庆。我们兄弟幼年丧父,一直相依为命,遍尝世间艰辛。眼见着家弟被奸人构陷,何泉实在不忍坐视不管,即便拼上这身家性命,也要救他一命!还望太师能设法成全!”
“无辜?无辜!”宇文护将手中的茶盏放在几案之上。虽然他的白眼仁很大,黑眼珠很小,但黑洞洞的瞳仁却犹如锋利无比的锥子般直刺向何泉,使得他感到有些毛骨悚然。
打量许久,宇文护才开口道:“你既为天子近臣,为何不去向天子求情呢?”
“此案乃是由令郎侦办,天子自然不便多言!”
宇文护重新端起青釉茶盏,闻着茶香,沉默良久才道:“看来你还真是兄弟情深啊!”宇文护此语的真正含义是效忠天子的大义终究抵不过这手足私情!
何泉跪着向前挪动几步,低声道:“如若太师能够解救家弟于水火,您的大恩大德何泉定然没齿难忘。太师自此便是在下的主公,天子今后若有何异动,在下定会随时禀告太师!”
宇文护抿了一口茶,脸上阴郁的神情渐渐消散了,说:“老夫自受命辅政以来,恶者必除之,善者必旌之,强者必抑之,冤者必伸之,如若令弟果真有冤屈,本太师定会设法搭救,不过刚刚所涉天子之言切莫再向他人提及,此事一旦传扬出去,那可是大不敬之罪!”
其实宇文护真正关心的是他今夜贸然来访的真实动机,是真心投诚,还是借机刺探,在摸清其动机之前,宇文护只得与他虚与委蛇。
“多谢太师提醒!太师相天子,安宗社,保国家,令在下仰慕不已,也钦佩不已。太师自然是光明磊落之人,不过却并非人人如此!在下忧虑的是如若让宇文孝伯之流继续留在天子身边,怕是会做出什么对太师不利之事,到了那时,太师恐怕悔之晚矣!”
宇文护慷慨激昂道:“本太师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虽然一些不明实情之人对本太师掌权颇有些微词,甚至心生怨恨,皆因他们不明了本太师对我大周的赤胆忠心!”
“太师之忠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但如今却是礼崩乐坏的乱世,您不得不防啊!”
宇文护挥了挥宽大的衣袖,道:“天子洞察秋毫,深明大义,自然知晓本太师以身许国的一片苦心,不过他经年累月地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所蛊惑,于国却大大地不利!不如将宇文孝伯远远贬谪为好,以免再生出什么乱子!不过此事还是暂且到此为止吧!”
“太师真乃虚怀若谷的圣人,亦是运筹帷幄的神人!”何泉突然话锋一转神秘兮兮地说,“天子即将移驾原州,怕是有人欲对天子不利,到时太师可要早做打算,以免让他人占了先机!”
何泉走后,宇文护边沉思边品茗,忽然感觉味道似乎有些不对,忙命人唤来长子宇文训,问道:“何庆贪墨一案可是由你侦办?”
宇文训恭恭敬敬地站着回禀道:“正是!孩儿想要借机打压一下帝党的气焰!父亲觉得孩儿此举可是有何不妥?”
“何泉刚刚来过了!”
“他来做什么?”
“自然是为了弟弟求情。此案你暂且搁置一下,等些时日再做定夺!”
“孩儿遵命!”
“近来贺兰祥身边的内线可曾传来什么消息?”
“贺兰祥近来似乎与原州方面往来密切,孩儿怀疑他恐将对即将移驾原州的天子有所图。”
“这个贺兰祥真是越来越胆大妄为了!”宇文护咬着牙道,“这下咱们可有好戏看了!”
宇文护对贺兰祥常常瞒着自己擅自行事早就心生怨恨。当初,贺兰祥唯宇文护马首是瞻,可自从新帝宇文邕登基以来,他却愈加真切地感到两人正渐行渐远。
当初毒杀北周第二任天子宇文毓后,宇文护和贺兰祥本想册立宇文毓年幼的儿子宇文贤为新君,孰料宇文毓却在临终之际强撑着身子紧急征召太傅于谨等人,当着他们的面颁布遗诏,册立他的四弟宇文邕为帝。
这使得他们陷入极大的被动之中。当时兵权皆掌于都督中外诸军事宇文护和大司马贺兰祥之手,贺兰祥执意按原计划行事,兴兵拥立宇文贤为帝,不过却被宇文护拦下了。于谨等一干老臣在军中威望颇高,手中又握有宇文毓亲口所授的诏书,如若他们公然抗旨,于谨等老臣一旦趁机发难,局势或许将会彻底失控。
宇文邕登基后还算看得清形势,知晓逆顺之理,对宇文护言听计从,尊崇有加,宇文护对他的猜忌之心也渐渐减轻了。
可贺兰祥却始终解不开这个心结,必欲除之而后快,不过行事谨慎的宇文邕却并没有给他多少可乘之机,况且有宇文护在,贺兰祥也不敢太过轻举妄动。
如今宇文邕却突然宣布将要离京前往原州,贺兰祥势必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希望宇文邕死的人并非只有贺兰祥一人,各派势力闻讯后都是蠢蠢欲动,贺兰祥通过其掌控的“敌闻司”可以掌握各方动向,到时只需借势推波助澜即可,得手之后还可以将弑君的罪名推到那些人的头上!
宇文护忽然感觉胸口有些发闷,忙将窗子打开了一个小小的缝隙,望着茫茫的夜色吩咐道:“这些日子让我们的人务必要盯紧贺兰祥,看看他究竟意欲何为!还有,你派人细细打探一番那个何泉,如若他真心归附于我们,能够为我们所用,倒不失为一枚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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