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在大姨家住了一周后,离开学只剩五天。
临走时,大姨非要给我五百块钱,我不肯收,结果她悄悄塞进了我书包的最小层。
活了二十多年的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亲人也可以是这样的。
表哥让我好好学习,争取拿下奖学金减轻自己的负担。
大姨则让我别再牵挂我爸拿走的钱,她还告诉我,不要再被那样的家人捆绑和束缚。
我带着她们的嘱咐,开学前趁着家里没人偷偷回去了一趟,准备拿一些必要的东西。
结果在我房间的柜子里,我发现了十几颗还冒着热气的鸡蛋。
我妈歪歪扭扭的字体写在旁边的纸上:「jia里的鸡下的O,我不道你多会回来,今天刚zhu好的,大姑娘路上吃,千万别让你爸看见。」
这一刻,我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
我把鸡蛋装好,在纸条上简单回了我妈一句:「妈,我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大学生活新鲜而忙碌,充实的同时偶尔也会觉得有些辛苦。
都说兴趣是最好的老师,果不其然,在xx理工的这两年里,我凭着兴趣的驱使和自身的努力,顺利拿到了国家励志奖学金和学院内部的评优奖学金。
加上平时兼职挣的钱和助学贷款补助剩下的钱,我收获了人生中第一笔真正属于自己的存款。
大部分的钱被我存了起来,剩下的用来给大姨和老板买好吃的。
除却当年我爸和他们要走的钱之外,我另外给了大姨两千块。
至于家里,我只偷偷给了我妈一千,并千叮咛万嘱咐要她自己花,不要贴补家里,更不要让我弟弟浪费。
对我妈妈,我总是会控制不住地心软。
我总觉得她是同样生存条件下,最坏结局的我。
没有自我、没有自尊,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辛苦和忍气吞声。
她拿了我的钱,若有所思地问:「艺瑾,你是怎么挣到这么多钱的。」
我顿了顿回道:「你别管,这是我给你自己一个人花的,你要是给林耀门,我以后就不可能再给你了。」
10.
一个月后,我刚从实验室出来,兜里的手机就跟着响了起来。
接起以后,林耀门不耐烦的声音随之响起:「妈生病了,家里没钱去看。」
我几乎没有犹豫地挂断了,这是他们以前常用的伎俩,他们以为我还会上当。
在连续收到他们的电话后,我终于失了耐心:「林耀门,你缺钱和你老子要,我又不欠你的!」
回应我的不是林耀门的声音,而是我妈略显虚弱的语气:「艺瑾,妈昨天晚上忽然觉得小肚子疼,已经一天一夜了。」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上一世的某些事忽然连续不断地呈现在我脑海中。
上辈子我和父母断绝关系,就是因为我爸在我结婚后和我要钱。
我没钱给他,而杨成斌一家早就对我爸只认钱不认人的作风厌恶至极。
后来我爸打电话说我妈病了,需要去医院做检查。
无奈之下,我准备拿出自己教书攒下的一万块钱,让我妈去治病。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我妈根本就没有生病。
我弟弟想买摩托车,不惜用自杀上吊威胁家里。
他和我爸逼着我妈装病骗我,用骗来的钱满足我弟弟无理的需求。
我很肯定,这次一定是同样的情况。
且不说我妈的身体一向很好,再者,如果我妈真的生病,我爸一定不会管她,遑论着急帮她借钱看病。
长久的沉默后,我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地问了我妈:「妈,你真的病了么?」
电话那边瞬间安静了。
「妈,如果你真的病了,我会请大姨帮忙,带你去医院看病,费用的问题你不用担心。」
我妈支支吾吾道:「艺瑾,你的钱是哪儿来的。」
我如实告诉我妈:「平时打工加奖学金。」「妈,上次你给我带的土鸡蛋特别好吃,我还分给室友了,她们说你对我真好。」
话音方落,电话那边貌似传来一道几不可察的哽咽声。
我很清楚地明白,我妈哭了。
半晌后,她一改从前松软的语气对我说:「艺瑾,你好好念书,妈什么事都没有,以后家里的电话你都别接。」
「妈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我不是个好母亲,但不想做个坏女人。」
电话另一头,我也没忍住地流了眼泪。
刚才和我妈说话间隙,我已经给表哥和大姨发了短信,要她们把我妈接走。
这个时候,他们应该已经到了。
要不到钱,林耀门一定会撒泼,林大力说不定还会打我妈。
万幸的是,两个小时后,表哥给我拍了他们三个在拖拉机上颠簸的视频。
拖拉机的声音震耳欲聋,车子后面荡起的黄土和烈日淹没了他们的眼睛。
但我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我妈脸上的笑容。
那是贫穷和苦难都无法阻挡的一抹弧度,是大山之中最美的风景。
11.
高考前在暑假住的那几天,大姨曾和我讲过她和我妈以前的矛盾。
从前我只以为她们两个互相看不顺眼。
后面才知道,她们的矛盾是因为大姨当年不赞成我妈嫁给我爸,可我妈非嫁不可。
说到底就是因为男人,致使她们姐妹关系破裂。
婚后我妈吃尽苦头,但因为性格软弱,又顾及两个孩子,才一直忍气吞声到现在。
我大姨是个傲娇的人,我妈也有些拉不下脸,以至于这么多年联系甚少。
大姨嘴上总骂我妈没良心,但我却看到她房间床头摆放着她和我妈年轻时的黑白合影。
听表哥说,大姨去领人那天,完全有黑老大的气势。
他们叫了好几个壮汉随行,一边让我妈收拾东西,一边:「批评教育」他们爷俩。
临走前,大姨还亲手砸坏我妈常年干活的那个石磨。
刚走的那几天,完全没人给我妈打电话。
后面林耀门吃不上顺嘴饭倒是打电话让我妈回去。
我妈虽然心软,但在大姨的英明引导下,生平第一次学会了拒绝:「你都这么大了,应该学着自己做饭。」
时至今日,我完全不会心疼我爸和我弟。
可他们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我的纠缠和欺压。
约莫两个月后,暑假来临,我在回家拿东西时被我爸拦下。
我知道,他一开口就没憋什么好话。
果不其然,林大力告诉我,他准备帮我订亲,对象是邻村修车家的儿子杨成斌。
我在心里默默叹气求放过。
然后笑眯眯地问:「爸,他给了你多少钱的好处啊。」
我爸眼中笑意掩藏不住,想都没想便说漏了嘴:「八千八。」
「他说自从那天在柳树村和你碰面之后就喜欢上了你,打听了很久才找到咱们村。」
我假装感动地点点头:「爸,你希望我嫁给他啊?」
林大力用力点头:「你一个丫头片子能挣这么多彩礼钱,知足吧你就。」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面上却依然保持微笑:「爸,我同意这门亲事,而且我还要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杨成斌他爸早些年修车攒了不少钱,足足有几十万。」
我爸听后两眼直放光:「这么多钱!」
「对啊,既然他们这么有钱,他又想娶我,不妨让他把耀门房子首付的钱也掏了,这样多划算!」
「哎呀,你这个丫头片子什么时候变成大聪明了,爸真是没白养活你!」我爸激动得好像那几十万马上要归他所有。
当天晚上,我和杨成斌在镇上的大排档上一起吃串。
他依旧对我不错,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看着我发愣傻笑,到回家的时候试图去牵我的手,问我对他什么感觉。
我没说话,他只默认我也喜欢他。
到最后,我露出为难的表情:「我爸是一家之主,你得满足他的条件,我才能嫁给你。」
杨成斌迫不及待地问我什么条件,我无辜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最好让他爸妈一起去我家问个清楚。
杨家三口第二天早上便去了,我早早溜到邻居家库房,不久后便听到他们震天的争吵声。
「你们家想娶我闺女,就得管我儿子,不然这事就免谈!」
这是我教我爹的说辞,让他无论如何都不能退让,只有这样,才能争取到更多的钱。
原本为了娶我,杨家都准备打算帮我弟弟一把,可听了我爸这话,傻子也不愿意了。
「你这是嫁闺女还是卖闺女,我看你掉钱眼儿里了。」
「好啊你敢骂我,我告诉我闺女去,你儿子永远别想娶我闺女!」
「不娶就不娶,你闺女有你这么一个不要脸的爹可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你说谁不要脸,你个臭娘们儿...」
「你个死老头,老不死的...」
争吵声连续不断,听看热闹的人说,我前世那个恶婆婆和我爸撕打在一起,一直闹到天黑才结束。
最终的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林家和杨家,永远不会再有往来。
12.
自从我和妈相继开始反抗后,我爸和我弟被迫改变了许多。
本事小脾气大的人,在社会上的生存价值是最低的。
没了他们的阻挠,大学四年,我过得很顺利。
毕业以后,我没有继续读研,而是选择直接工作。
找工作的途中,我也遇到过很多困难,比如对硕士学位的要求,比如我这个专业更偏向于招男性职员。
甚至在我找不到心仪工作时,我又回到饭店打工,然后再继续找。
毕业将近半年后,我选择入职一家小企业,每天勤勤恳恳地工作,坚持做我自己喜欢做的事。
大概一年后,老板给我升了职加了工资,要我留下来好好干。
我妈之后倒是回过家,但往往待几天便回到我大姨那儿。
时代在发展,有些东西注定要被抛弃,但有些传统也得到了新的发展机会。
我妈和大姨小时候跟姥姥学过做衣服,基本的一些东西她们都会做。
我和表哥在网络平台帮她们开通了相关账号,通过记录农村生活来涨粉,然后用账号卖一些手工做的小玩意。
而我爸因为好吃懒做,干脆直接把家里的十几亩地包出去十年。
等他意识到自己的钱越来越少时,想要反悔也根本来不及了。
没了收入来源,生存都成了问题。
却也因祸得福。
他没钱再买烟买酒,因而避免了发生在他五十岁的那场脑梗。
林耀门因为打群架被学校开除,学校打电话让我去领人。
办公室坐满了领导和老师,他站在众目睽睽下,低着头红着脸,大气都不敢出。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帮他填完各种手续,抓起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了脚步。
我正准备问他又怎么了,却见他沉默一瞬,声音颤抖地叫了我一句:「姐。」
我没应声,临走前塞给他一百块钱:「你自己坐车回家吧,饿了就买点吃的。」
林耀门生平第一次和我说了一声:「谢谢。」
这之后,他在家里待了一段时间,便和同村辍学的几个去A市打工了。
我妈已经完全可以养活自己,我弟弟也是。
我每个月会给我爸足够日常开销的钱,但我并不经常回家。
在这世上,没有谁离不开谁,故事的结局也不是非要以原谅和宽宥结束。
老天让我重活一次,让我彻彻底底地明白一些道理。
原来不去做人们口中所谓的「好女儿」、「好媳妇」、「大善人」,我会过得更好。
我妈妈是,这世上的每个努力生活的人都是。
一个人可能会处在很多复杂的关系当中,有时候为了维持这些关系,很多人会把舍弃自己当作理所当然。
但其实回过头来去看,这幅关系图的核心,永远都只是自己。
我们不需要做一个好人,只需要做一个活得好的人。
如此一生,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