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连载:一个人过了一辈子 第30章
作家静渊2025-04-19 10:599,959

   第五章 扎西拉姆日记(九)

   探狱

    

   “当然,由于任芊芊极力阻挠,我们有幸避免了关仓事件的严重后果。但是,在任芊芊未回来之前,我在另外一件事情上犯了大错,我是罪魁祸首,可是你们也是罪不容赦的。那件亊又不是我一言而定。你们谁不是‘秦桧奏本进谗言?’谁不是火上浇油?谁不是推波助澜?谁不是横眉怒目?谁不是妄图斩尽杀绝?”

    

   一九六八年七月二十七日

   在一个阴云密布、寒风刺骨的日子里,我回到了凤凰县。我这次回来,是应罗英之约,去看守所看望死囚犯赵振华的。

   我毕业了,回西藏的那一天,眼看就要到来啦。我这次回来,是最后一次跟凤凰县告别,跟阿爸阿妈告别,跟任芊芊告别!

   阿爸家里没人,我用钥匙打开门,给火炉子换蜂窝煤,整理房间,打扫卫生。正在我忙得像风车滴溜溜打转的时候,忽然看见罗英提着一大包食品,说:“我从未利用我大的关系办过任何事情,但是赵振华被判处死刑,明天就要被一颗花生米送入地狱。我破例找了我大的一个老部下,他给看守所打了个招呼,我们看赵振华去,看看他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还想说什么。这几天,我在公社开三干会,我们八个年轻的妇女队长,共同住在一个宿舍的火炕上。我来的时候, 没有找到公社妇联主任,只给负责宿舍的一个妇女悄悄地说了一声。她说:‘我没有批假的权力,你找不到妇联主任,我也只好越权让你走了。但是你晚上要赶回来哩!我给你把白天这段时间遮掩过去。’”

   罗英拉着我的手,走进了阴森森的看守所,看守所在一个四面城墙围着的院子里。城墙四角有哨所,有持枪的战士守卫着。可能是罗英提前交涉过,一个黑瘦的管理员,见面就直接领着我们进去了。罗英带的食物, 管理员也点头同意了。

   尽管我知道会见室窗口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是谁,但是我还是问道:“你是谁呀?”

   “扎西拉姆呀,你不认识我了,可能是我变得面目全非。我没有想到你们莅(注:音: 粒)临贱地, 前来看我!”

   我愈发愕然。猛然间,他怎么就老了一百岁?原来的四方脸,变得又窄又瘦又干瘪,面无四两肉,就像个卖艺人手里拉着的猴子。原来那浓眉下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如今也黯然无光了。狱中相见,好像在梦里似的,我说:“哎呀,你简直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

   赵振华艰难地伸出他那被镣铐锁住的手,握了握我的手,就哭泣着讲述起他的故事。

   我虽然还活着,与已死之鬼何异?这是上帝在惩罚我。我不怪谁,怪就怪我对任芊芊的忠告,充耳不闻,总以为他是在吓唬我。县革命委员会成立的那一天,尽管我以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身份走上了主席台,但是我没有像赵俊民抢了个显眼的座位,炫耀自己,让群众领略自己的辉煌。我找了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坐下。费尽各种手段往上爬的赵俊民,当然心安理得、从容不迫,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我虽然得到了副主任的位置,但是我如坐针毡,瑟瑟发抖,浑身直冒冷汗。我心里想着:“完了,完了,我彻底完了。用任芊芊的话来说:‘人死不能复生,我们犯了一个无法改正的错误。’天道有轮回,苍天饶过谁?再大的官,也逃脱不了以命抵命的法律惩罚。不说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职务,就是省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的职务,也保不住我的脑袋啦。”

   我因为贪恋权力而误入歧途,如今权力到手啦,我也如愿以偿了,但是我的脑袋却保不住了。偏偏岁月不会给我重来的机会,死神无时无刻不在窥视着我。我心惊肉跳,老担心赵援朝等受害人的家属,前来呼喊还她们丈夫,或者什么亲人的命,使我当众出丑、下不了台。

   丧钟在召唤。有时候,我甚至想与其担惊受怕地活着,还不如干脆来个自我了断,为国家节省一颗子弹,但是我怎么就下不了手呢?在那些屈死鬼缠身索命的日子里,我一直翻来覆去地念叨着:“谁都不是一座孤岛自成一体,而是广袤大陆本身海浪冲刷掉一寸土地,它就少了一块儿……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损失,因为我包孕在人类之中,所以不要再问丧钟为谁而鸣,它也为你而鸣响!”

   这段话是任芊芊送给我的。我对他说:“这话是你为我量身定做的吗?”

   他说:“这不是我说的,这是英国诗人约翰.邓恩说的。这话的意思是谁也不会独身世处。当然,约翰.邓恩也不是为你一个人定做的,而是为地球所有的人定做的。诗人的话,往大处说是多厚的一本书,往小处说,可以小到每个人的身上。不过,现在,也没什么可说的啦。”

   我说:“怎么就没有可说的啦?你的话我想听,不听你的话,除了后悔还是后悔。关仓八个‘俘虏’,最终未能枪毙,就是我听信你的话的见证。”

   任芊芊说:“我想对你说的话,没有在关仓事件以前说给你听。换句话说,就是没有把思想工作,做在行动的前面。”

   我说:“你不好意思说,让我来说吧,你的意思是我敲响了那四个‘俘虏’的丧钟,而那四个‘俘虏’,最终又敲响了我的丧钟!”

   任芊芊默默地站着,眼泪像潮水似的涌了上来,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僵持了一会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我不敢回家,一看见妻子和儿女,就忍不住偷偷地哭泣,妻子来到我面前,我马上转悲为喜,破涕为笑,脸上笑着,眼泪往肚里流着。我将失去他们,他们也将失去我。我走了,全窑灭了一盏灯,一个无限美满幸福的家庭,断送在我——一个群众组织的头头、一个杀人犯的手中。我不知道妻子和孩子将怎样活下去?死神在招手,邀我去坟墓里长眠。我走了,什么都不知道了。可是我的妻儿将永远成为杀人犯的眷属。如果从精神层面上讲的话,我的眷属成了我的随葬品。在人们鄙视的目光中,度过他们悲惨的命运……呜呼哀哉,痛杀我也。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罗英听不下去了,急忙转移话题,说:“听任芊芊说,他那天为释放郭育碌而去找你,他看见你心情好,正要将自己回凤凰县的使命和盘托出,想不到赵俊民却突然推门而入,后来,赵俊民坐着不走,他又看见你向他使眼色,才不得不放弃了这次机会。”

   “是呀,我那天对任芊芊说:‘你讲吧!杨部长在信中已经给我讲了,你说吧!’任芊芊说过的一句话却让我记忆犹新, 永志不忘。他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一个好人,不要被别有用心的人引入歧途。”

   罗英插话说:“如此说来,任芊芊跟你谈过了,那么,他为什么一直怨恨自己,没有把你的思想工作做在未发之前?”

   听我说嘛,任芊芊正颜厉色地说:“这种使非己观点的群众脑袋搬家的铁石心肠的活儿,还要延续到什么时候?”就在任芊芊打开话匣子, 正要跟我推心置腹长谈的时候,赵俊民就如影随形地赶来了。这个“第三者”,绝对不会给任芊芊和我单独交流思想的机会。再后来, 任芊芊还来过几次, 包括在机站吃鸡, 但是说来也奇怪,只要任芊芊来, 赵俊民就必来无疑。我说:“还真神了,任芊芊前脚来,你后脚就到,你就好像在门背后站着哩!”

   赵俊民笑着说:“我看看秀才给你上什么课,我也来听听!不过,司令就是司令,还用得着领教吗?”

   赵俊民如是说, 但要看透他的用意却是非常困难的, 尤其是当他的用词无不裹着甜蜜和奉承功能的时候。

   说来也奇怪,只要赵俊民推门而入,任芊芊顿时就变成了闷葫芦罐儿,似乎很矜持,稍微坐一会儿, 就起身告辞了。从这些周而复始的事情中,只要赵俊民在场,任芊芊就要把他的锋芒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我把他送出屋子,他停住了脚步,回过身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我能读懂他眼神里的诘问:“为什么总是谈不下去呢?为什么我的话你不在乎,而他的话比圣旨还经心呢?”

   当我回忆起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就后悔得想撞墙!我当时怎么就没有把该留的留下,把该撵走的撵走了呢?

   哎呀,人生苦短,没有回头路。要是当初我听信了你阿爸的金玉良言,和任芊芊长谈,我也不至于走上绝路!杨部长在捎给我的信中,苦口婆心地说道:“任芊芊回来见你,请你和他细谈。他想就停止武斗,以及群众组织何去何从的问题,跟你交换意见。请你听信他的,做出正确的选择,挽救群众组织,也挽救你们自己。”唉,你阿爸的信,我倒是看了。可是我怎么就盛气凌人、鬼迷心窍了呢?对小人的诳言,信以为真、言听计从了呢?

   凡人都是事后诸葛亮。任芊芊就是上帝派来的救命恩人!我居然心不在焉,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纵使上帝有心救我,上帝也没有办法啊!最终导致了可悲的结局:我这个群众组织的头头,居然成了杀人的罪魁祸首。我的可耻下场,也印证了我故去的大娘,对我人生的预言是准确的。

   “今日邂逅,千载难逢,从此以后,我们就阴阳两隔,不会再见面了!”赵振华的话,是多么的现实啊!来到这里以后,我时时刻刻都能感觉到可怕的死神在此徘徊,伸手可及。

   罗英从兜里掏出了一只烧鸡,一瓶西凤酒,从窗口递给了赵振华,说:“请你慢慢享用吧!”

   “谢谢!谢谢!” 我看见赵振华说话的时候,泪流满面。

   “不用谢!不用谢!任芊芊没有来,不过,我还是想知道你对他究竟是什么态度?在‘文革’中,任芊芊可是大名鼎鼎!我直到现在都弄不明白究竟为什么? 你们居然连县革命委员会也没有让他进去啊?在我们组织里他的付出可是比谁都多。尤其是为真理和正义的付出。堵地狱门的伟大壮举,与其说是救了对方组织八个人的性命,还不如说是对我们组织彻头彻尾的负责任。”

   “说来话就长了。‘凤联’的一把手是陈元清同志。争取任芊芊同志站队的工作,是陈元清同志亲自负责完成的。但是给了他一个副司令,他却谢绝了,他嘴上说:‘别拿我寻开心了,我连兵娃子都没有当过。还能当什么副司令呢!’但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就不得而知。后来,西安一个杂志社来人交涉,要借用他去那边工作,陈元清同志对任芊芊说:‘你编什么杂志呢?有这个必要吗?你当司令是众望所归。你的影响力在凤凰县,离开了凤凰县,你将什么也不是。瞧,你站队‘凤联’,引来数万人围观。这几天,游行和呼喊支持你的口号,昼夜不歇。昨天叫你上台亮相,是顺应了群众的愿望,目睹你的风采嘛!我们并不是蓄意操作,只不过是因势利导,顺从民心。可是我们在广播里千呼万唤,你怎么也不肯走上主席台来。你怕什么呢?说句掏心掏肺的话,在这个云合雾集、风激电飞的年代里,谁不想出人头地?’任芊芊说:‘不瞒你说,不管有多少人拥护,我的内心还是有说不出的孤寂。纵使有人敬我而来. 那也不过是稍纵即逝的闪电,岂能当真?何况,‘水满则溢,月圆则亏。’ 老祖宗的处世名言,有猜不透的玄机。况且‘人红是非多’,炒过头了,总会炒煳的。更何况我不想一步登天,从一个布衣逆袭副司令,我不想红得发紫, 不想出人头地,我只想平平静静、默默无闻地生活。’”

   罗英若有所思,说:“‘文革’初期,头头可是万众瞩目、一步登天和非常亮丽的角色呀!任芊芊却当红隐退,惊世骇俗的举动,是他对头头命运和危险的明察秋毫,还是上天对他的暗示和眷顾?”

   赵振华说:“罗英呀,我回答不了你的问题。你俩是他的女保镖,你们形影不离,应该比我更了解他,这个问题我还想请教你呢!”

   罗英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眼睛里流露着迷茫和困惑。这种神色,不用心的人是绝对看不出来的。我冷眼注视着当时的场景。

   罗英沉思默想了一会儿,说:“我问你呢,你却把问题推到我的头上。我也说不清楚。我只记得那时候,任芊芊没有因为声名鹊起突然蹿红,而为自己捞取过什么好处,他没有非分之想。可是,你当时为什么就没有把他留住呢?”

   “你别看我是一派的头头,我这个人向来不强人所难,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陈元清同志见任芊芊去意已决,就无可奈何地答应了。当然啦,我们把任芊芊争取过来,让他站到我们队伍里来,主要还是为了利用他的公众影响力嘛!但是后来我派赵俊民,去西安找他搞武器,还是让他为组织做贡献嘛!他竟然拒绝不干。两个人谈不到一块儿去,气急败坏的赵俊民同志,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就质问他:‘你以后还进县革命委员会吗?’他断然表示不进了。当然,他也可能说的是气话。但是他不知道他的话后果有多么严重——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 ,他和我们这个组织,就不再有任何瓜葛啦。但后来他又回来了,我始料未及。我这人也大度,回来就回来吧,他在西安混不下去了,好歹也得给他一口饭吃,有理不打上门客嘛!更何况这个组织的大门对任何人都是敞开的,更何况他还是声势显赫的任芊芊呐。可是他回来究竟干什么?我从杨部长给我的信中才读懂了他此行的目的,那怎么行呢?一不扭众,纵使我接受了任芊芊的停战意见,我这么多的兄弟和战友们能答应吗?我没有给任芊芊和我交换意见的机会。我把管理‘俘虏’的工作交给了他,想不到在这项具体的工作中,居然把他的主张发挥得淋漓尽致。”

   赵振华说完话,沉思片刻,说:“在牢狱里,我一个人静下心来,绞尽脑汁,苦思冥想,觉得在大家对头头这个位置求之不得、普遍看好的时候,也就是说大家对头头将来的命运,还处于愚昧无知的时候,为什么任芊芊就视若洪水猛兽,敬而远之了呢?是他吉人自有天相,还是慧眼独具、早就对群众组织这个危如累卵的位置,有了未卜先知的感觉了呢?这个问题得让任芊芊自己来回答。我记得他经常说:‘我就不是搞政治工作的料!’有一天他突然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没有驾驭群众组织的能力,害怕自己在复杂多变的环境中迷失。’从他经常讲的话,也许可以发现他思想的蛛丝马迹。”

   也许是打招呼的人情面大,对我们会见死囚的监管并不太严格。当赵振华看见黑瘦子走开以后,就叹了口气,说:“我死不足惜,可是部队收缴武器的那天晚上,大家突然发现我们已无大树可依,无路可走了。总部的几个头头跪在我的面前,痛哭流涕,要我救救他们!我走出房间,叫了几个心腹干将,拿上棍棒,守在门外。我告诉他们无论屋子里发生什么事情,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进来。我重新回到屋里,这所谓的左膀右臂,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赵俊民哭着说:“一人担责,一人抵命; 大家担责,大家抵命;话说白了,是你一木顶千斤,还是拉上我们几个垫背的?唯有你有决定权。你决定了的事情,没人敢不服从。’他们的话,说白了,就是要我一身子背呢。我人老实,但我并不傻。我大发脾气,气得眼睛冒血!我对他们那一顿暴打,真的是惊天动地。他们动也不敢动,说:“打吧!只要你不嫌手疼,就把我们往死打!”

   我骂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当时怎么说的,我说:‘我到现在都弄不明白,‘文革’到底是弄啥呢?叫我见一见我们的秀才,看他怎么说!”赵俊民,你这个半彪子,见水就搅成泥汤的无耻小人!你肆意捏造了多少空前绝后、无头无脑的谎言。你居然说:“任芊芊的突然归来,毫无道理。他竟然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 来处理两派矛盾,这就大错特错。他能对你说些什么继续革命的理论呢?他脑子僵化了,思想至今还停留在‘文革’初期的水平上。”

   我说:‘任芊芊去西安的临别赠言是:“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杀人放火。千万不可逾越这条法律和道德的底线。”

   赵俊民却说:‘畏首畏尾,干不成大事。不要前怕老虎后怕狼,要勇敢些,再勇敢些。这么大的‘运动’,死几个人算得了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 我可以透露一个可靠的内部消息给你,在武斗中死去的人,概不追究。”

   赵俊民的鬼话,使我从万人之上,走向了断头台。我恨不得整个世界都为我陪葬,与我同归于尽。

   我大声怒吼:“赵俊民,你为什么要给我灌迷魂汤,为什么要干扰和阻挠秀才与我交谈呢?”

   赵俊民是他们三个人里面最年轻的一个,我打得他鼻青脸肿,面目全非。我说:“你狗日的也有手哩,不服气了,你也来打我!我把‘文革’没有看明白,把你看明白了。你的私心太重,你踩着别人肩膀往上爬,甚至踩着别人的生命往上爬。”

   可是他们不敢还手,连躲避都不敢躲避。一个个抱着头,嗷嗷直叫。我打了这个打那个,轮流着打。戳这个几拳,扇那个几个耳光,踢另外那个几脚。打乏了,歇会儿继续打。我说:“我为什么打你们呢?我是要你们记住:是你们把我活活地送上路的,要不是你们推波助澜,叫嚣着出这口恶气,我哪里会有这么大的胆量?本来是丢卒保帅,可是我怎么就遇到了你们这些窝囊废,没心没肺的东西!现在的事情向相反的方向走呢。‘丢帅保卒’,这还是我从任芊芊的爷爷任新贤的故事里学到的,现炒现卖。‘千差万差,总算我差。’就是要用我的鲜血洗白你们哩。但是今天我打你们,是因为我要你们记住:真正救你们的人,不是我赵振华,而是任芊芊。若不是他,关仓枪杀的‘俘虏’就不是4个,而是12个。要是没有他,那就天塌地陷,我想保你们也保不住了。我走了,我也不想找垫背的了。你们还想谋害他,恩将仇报!那天,你们要用卡车送他出关中大峡谷,实际上是个大阴谋, 差点儿使他丧命。幸亏任芊芊没有笑纳。”

   赵振华继续说:“你们知道我为什么打你们吗?’

   他们都说:“不知道!”

   我说:“我是罪人,我死并不冤枉;可是因为终究死呀,却沦为你们的替罪羊,这就是我赵振华的悲剧。我打你们,是要你们记住:你们的命是我的命换来的!你们不还手,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虽然说我抱定了‘丢帅保卒’的决心,但是决心又不是不能更换的。要是你们联手打我,那是好事呐!那其实就把我的软心肠打碎了!凭什么让我一个担责呢?凭什么让我做你们的替死鬼呢?是因为我在劫难逃,就理所当然地做你们的替罪羊吗?这是什么狗屁逻辑?我一辈子好热闹,呼啦一下,临死拉上几个垫背的,又何尝不可以呢?当然,由于任芊芊极力阻挠,我们有幸避免了关仓事件的严重后果。但是,在任芊芊未回来之前,我在另外一件事情上犯了大错,我是罪魁祸首,可是你们也是罪不容赦的。那件亊又不是我一言而定。你们谁不是‘秦桧奏本进谗言?’谁不是火上浇油?谁不是推波助澜?谁不是横眉怒目?退一步来说,为我陪葬,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我赵振华在另一个世界里,也不至于太寂寞。活着一同做人,死了一同做鬼。哭哭啼啼而来,轰轰烈烈而去!’

   “说来也奇怪,我出手再狠,那几个狗东西并不害怕,我的话倒把他们吓了个半死。话说回来,即便拉上他们几个垫背的,也改变不了我被枪毙的命运,我能救下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同情心又占了上风,说:‘去吧,去包扎一下吧!’不打他们一顿,难解我的心头之恨;打了他们,我心满意足了。他们是用‘肉体上的失败’,换来了苟延残喘的生命。而我呢,换来了短暂的‘精神上的胜利’。但是我那转瞬即逝的笑,有没有阿Q灵魂上的劣根?我也顾不得多想了。”

   罗英说:“振华大哥,我能不能这样理解,打他们的是你,救他们的也是你。你打他们,是泄愤你为他们死得冤枉。而他们甘愿挨打,是回报你的救命之恩。另外,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但被你精彩的故事迷住了。我这会儿倒想起来了,咱们且不说任芊芊进不进县革命委员会的问题,为什么连人家几年的工资也不给呢?平心而论,他历尽无数磨难,立下汗马功劳。”

   赵振华说:“本来这个疑团,我是不愿意揭开的。但是看在你们给我送行的情义上,我就不好意思把这个秘密带到阎王爷那儿去了。”

   罗英说:“这也太难为你了,但是任芊芊去‘凤联’,总部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的。正式办了调令,一切手续合法有效,但是不结合任芊芊进入革命委员会也就罢了。怎么连工资也不给他呢?断送了他的前程也就罢了,怎么连他合法的经济来源也要切断了呢?把他逼上绝境。就像任芊芊说的那样,‘文革’使我穷得跟麻雀一样。况且,力主兑付工资的人,又是咱们总部的当家人陈元清同志,况且,任芊芊的付出比谁都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

   赵振华说:“你提出这个问题,但是你难道不知道这里边有个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呢?”

   “什么问题,难道你不比我更清楚吗!”

   “我比你更清楚,还用得着问你吗?”

   “你们不是一块儿走的吗?任芊芊去西安到底是配眼镜去了,还是另有重任?难道你们不比我更清楚吗?”

   “除了配眼镜,他还能有什么重任呢?”

   “难道那一批大兵不是他叫来的吗?”

   “你是道听途说,还是有真凭实据?”

   赵振华说:“苍蝇飞过去都有个踪影呢,说老实话,任芊芊去省军区支左工作委员会,刚好被蹲守在那儿的王岳俊窥见了。王岳俊就是拿着这个‘秘密’,到‘凤联’邀功来了。我们把出纳这个重要的工作,给了追杀围堵任芊芊百名人员唯一的功臣。记得当时我还问过王岳俊看见那两个女的没有?他说:‘没有看见,我看见他一个人,不知道给岗兵说了些什么话,就要进入了省军区支左委员会的大门。我跑过去,握住了他的手。’王岳俊说:‘跟我一道而来的十几个兄弟吃饭去了。我害怕错失良机,一个人在那里蹲守。要是那些兄弟们还没有走的话,就把他生擒活捉了。就在任芊芊跨入大门的那一瞬间,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拉住了他的手, 我想把他哄回来,可是他不吃那一套,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省军区支左委员会大门。’王岳俊说他本来想一块儿进去,因为腰里别着家伙,不敢擅闯军事要地。等到那些弟兄吃饭回来,大家觉得任芊芊一进去,就把天戳了个大窟窿,王岳俊也害怕偷鸡不成蚀把米。除了工资,‘凤联’就没有报复他的办法了。你们想一想,这个工资,他能拿到手吗?不过话说回来,尽管扣了他的工资, 这些人还是很不甘心的。他能逃命,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那时候的他,离死亡也只有一步之遥了。赵俊民知道任芊芊这一去, 头头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他自己得病了, 却要别人吃药。如果坐车,任芊芊就要命断阎王沟,幸亏他没有中计,抢前一步,连夜带领你们,仓皇逃命。而他的得救,得益于我的暗示。”

   赵振华继续说:“我不懂哲学, 但是我记住了一句话: 任何事物都是对立的统一。你们出逃后,追逃几乎同时进行,我就不详细说了,那是多厚的一本书,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李永年跑步来给赵俊民汇报,赵俊民说:‘你怎么不拉住哩?’李永年说:‘我一人能拉住三个人吗?’赵俊民说:‘你只要拉住一个人,另外两个人还会走吗?总而言之,你一点都不通窍,你中了任芊芊金蝉脱壳之计了。’任芊芊逃跑了,‘凤联’顿时就像被捅了马蜂窝一样,乱作一团。赵俊民抱怨这个,抱怨那个;却从来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大家觉得我们好不容易爬上了人生的巅峰,他走了,就是拆台去了,他会把我们干的坏事全部抖出来。派往柳青山老师临时住处,搜查的武斗人员扑了个空。尔后,追捕你们的队伍各路出击,不下百人。去任芊芊家里搜捕的人,也扑了空。无论怎么说,我是明天就要活生生地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了,怎么见着你们就有说不完的话。入狱前夕,我一直吃不进去饭,睡不着觉,感觉就像被吊在空中似的。而入狱以后,我去了应该去的地方,心里反倒踏实了,有一种从空中放到地下的感觉。我从出生地跌到墓地,沉睡不醒,像一个长途跋涉者,疲倦到了极限程度。一觉醒来,饥肠辘辘,饥渴难忍,我一边打门,一边叫喊。李管理员打开牢房,说道:“你怎么啦?”“我肚子饿了!”“我知道你饿了,睡了几天几夜了,叫都叫不醒来!”说话之间,他把手中的两个馒头递给了我。我连想都没有想,就扔到院子里去了。李管理员吃惊地说:“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把馍扔了呢?”我气势汹汹地说:“这又黑又硬的东西,是什么玩意儿?你把狗食拿来喂我?”李管理员说:“都快到阎王爷跟前报到去了,造反派的脾气咋还那么大?”我吼道:“我犯的是国法,又没有伤害你什么,你凭什么羞辱我?”

   那天,罗英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可能还想说什么, 却无法说出来。而我呢,思想还纠葛在逃离酸枣堡的时候,他为什么和别的头头不一样,对任芊芊动了恻隐之心?正当我要请教他时,会面时间到了,我们只好匆匆而别。我忘不了那个一下子就老了一百岁的‘老人’,举起戴着镣铐的手,频频向我们挥别。

   在饭店吃饭时,罗英说:“翻越摩天岭的时候,我的腿好疼哟,我埋怨任芊芊说:‘放着汽车不坐,叫人活受罪呢!’原来坐车包藏着祸心,想起来真叫人后怕呀!”

   我说:“王秀兰提着一篮子煮熟的鸡蛋,要我们路上吃。任芊芊说:‘幸亏我哥从摩天岭回来了,不然我们就白来了!’王秀兰说:‘离了红萝卜还不过事了,你哥不回来,难道嫂子我就不能带路吗?给你哥送米送面,我可没少走那条路啊!’”

   罗英说:“为什么咱们走上摩天岭的时候,是姜银娃带的路;为什么咱们走下摩天岭的时候,也是姜银娃带的路呢?这是巧合,还是上帝在冥冥之中安排的?姜银娃又打开了话匣子,讲了一路,他说了那么多话,我多半都忘记了,但是,他说的两毛钱的故事,我记忆犹新。他说:‘修建马家山水库的时候,任奉明指定我带工呢,宋桂香的妺子宋春兰,十六七岁的大姑娘,一米六七高,显得很苗条,黑黑的脸蛋,非常俊样,长长的毛辫子,干活利索,挺卖力。干活就干活,吃饭就吃饭,凡事走在人前面,从来没有落伍过。可是有一天吃饭的时候,饭场没有宋春兰的身影,我一打听,有一个姑娘说宋春兰丢了两毛钱,在工地上哭泣呢。我和几个民工找到工地上,看见宋春兰哭得泪人儿似的。我说:‘宋春兰,你和我大女儿同岁,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哭啥呢?你丢了两毛钱,这两毛钱是我拾啦,我给你就是啦,咱们快去吃饭吧!’ 宋春兰用朦胧的泪眼瞅了瞅我手中的钱,哭得更伤心了,她哭喊着说:‘叔,你哄我呢!这不是我的钱,我的钱新得像煮熟刚剥壳的鸡蛋,而你的钱旧得就像煮不烂的皮带。’”

   “幸亏任芊芊放弃了坐车的诱惑,他们只想着吊桶落在井里,没想到井落在吊桶里了。而咱们呢,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罗英说完话,就匆匆忙忙赶往黄荡坡公社去了。我本来要去看看任芊芊。可是因为修路班车停运了,我也只好打消去宋岭的念头。

  

继续阅读:长篇连载:一个人过了一辈子 第31章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中国作家网长篇连载:一个人过了一辈子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