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衙役继续搜着东西。祁百川走到栅栏边,捡起一节枯藤。这东西像是在某种药汁中泡过,能伸能缩,坚韧无比,比绳索好用多了。他突然想到碗里的黑汁,应该就是用来制作这种藤的。怪不得能在林中飘忽往来,快如鬼魅,应该就是借助了这东西。
“就要下大雨了,大人若再不走,雨落下来怕就走不了了。”
清脆的女声响起,一道纤细高挑的柳青色身影由远处慢慢走过来。
这么短的时间,她已经换了身柳青色的棉布裙,梳着两条辫子,斜插着一支桃花,目光流转顾盼之间容色比桃花还要艳丽。
林绥水润的杏眼中映着祁百川的影子,关切道:“听闻画中仙显灵,被大人遇上了?那你们还需早早下山,惹她发怒会发生很可怕的事情的。”
她表情生动,态度真诚,一副全心全意为众人好的架势。
衣服换得倒是快。
祁百川在金牛观见过她换装的速度,并不觉得稀奇。倒是一直没看到大寨主和几位姨婆,想必在林子里帮着她飞来飞去的就是这些老人家了。
从头到脚扫了她一眼,盯着她的腰间,不知在想些什么。
祁百川睇着她道:“精怪都比少寨主明事理,还赠了我一块玉佩,冲抵税银吧。”
虽不多言,却是明明白白告诉她,装神弄鬼已经被他看破,省省力气筹银子吧!
林绥的脸一沉,磨了磨牙,又强作笑颜。
“大人不是都搜过了,我们是真没钱。”
张渠在一旁接话道:“你们山上的牲口我们可是看见了的。”
林绥目光转向张渠时变成了嫌弃,讽刺道:“哟!张少主竟也在税课司任职了?想必替人打工的日子很是有滋有味吧!”
张渠讪讪道:“替祁大人分忧。少寨主莫要拖欠了,按律交税,乃我们职责,我可是已经缴清了半数的欠税了。”
林绥一声冷笑。她耳后还有化妆残余的粉,指甲上的黑色也没完全清洗掉。
这画中仙扮得有些潦草,似乎懒得继续跟他演下去。
祁百川道:“清风寨欠税一千三百两,冲抵后仍欠以前一百两。”
林绥懂了,上次去他府上贿赂他的一百两,他给冲抵税银了?勾兑他的目的就是不交税,而不是让他冲抵税银。
林绥心中十分恼火,商税她是一文都不打算交的。清风寨之所以背了这么多的欠税,皆因三年前的大火将要交税的皮子药材全部烧光了,官府没将此事查个明白,还她们公道,凭什么还要寨子里的人交税呢?
祁百川继续道:“今日须缴清一千两,余下的半个月内付清。”
林绥笑容僵硬,眼里都是虚假情意:“大人,您不是亲自搜过了,我们一穷二白,都要揭不开锅了。”
远处有犬吠声,衙役被看门狗拦在祠堂。
祁百川转身向祠堂走。
牛夏急忙冲林绥使眼色:不能让他进祠堂。
税课司的人来得太快,想把郭月莹弄进山里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塞在供桌的桌幔下。
只需一揭桌幔,那挟持郭月莹的事便暴露了。
林绥瞬间便懂了,忙跟了上去。
“大人现在不走,下起雨来就要被困在山上了。”
祁百川瞧出她十分紧张,睫毛轻颤着,说话语速都更快了。
此处或许藏了什么重要物件,他勾了勾嘴角背着手踱进祠堂,四下随意打量着。
林绥见众人都走了进去,快步拦住他们大声道:“你们大张旗鼓搜寨就算了,若是敢动祠堂,惊扰我爹爹和叔伯的英灵,那便要失礼了。”
她转身摘下墙上的佩刀,在地上划了条细痕做分隔,刀身用力往地上一插,眼神故作凶狠地盯着众人。
绝不能让他们搜。忠烈祠并不大,一眼便能看完,除了供桌下根本没什么能藏东西的地方。
祁百川想了想道:“都下去吧。”
衙役们应声退了出去。
祁百川拔出刀屈指在刀身弹了弹,抬手一扔,佩刀已经挂回了原处。
林绥微微松了口气,紧跟在他身边,不停介绍着忠烈祠,引他目光随着她动,想方设法阻止他靠近供桌。
“大人请看!”她指着梁柱引他向上看,“建祠堂用的梁柱和瓦片都是失火后其他房子拆下来的。您再看——”她向外一指匾额,“忠烈二字是知府大人亲笔题写的。”
“大人再看这门柱,是山下村子里的人自发捐赠的。”
林绥这里指一下,哪里点一下,就怕他闲下来乱看。
祁百川看着损毁的铠甲战袍,正色道:“令尊与令叔伯们都是高义之人。”
同为征战沙场的血性男儿,祁百川对着灵位深深一拜。
林绥嘴上不说,心中冷笑,高义又如何?她们这些遗属不但未受到半分优待,连土地都要保不住了。
“大人身上亦有种气质,同我爹他们很像。”林绥并非随便一说,这位祁大人给人的感觉很奇怪,气质冷硬,勇毅果敢令人生畏。可他只要一开口说话,那油滑市侩劲儿便颠覆了先前的想象。
“姑娘是第一个说此种话的。”祁百川面上笑着心里警惕起来,她是怎么看出来的?他站姿也不敢再笔直如松,微微塌着腰,故作散漫样子。
说话之间,林绥眼尖地看到供桌下郭月莹露出来一只脚,她惊得魂都要飞出来了。
她恨不得立马飞过去把脚塞回去。
祁百川正转头看过来,冷不防林绥扑上来,握着他的手快走几步一把按到墙上。
祁百川一脸不解。
林绥挤出个笑容来:“大人,祠堂的砖被山神舔过,是有灵性的,您细细感受一番。”
祁百川木着脸看着她,她的小手按着他的手背贴在墙上,一脸的期待。
“大人可感受到了?”
没感受到别的,他只是觉得不大自在。听人赞美说美人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他想象不出凝脂是何触感,现在明白了。
她在山间长大,明眸皓齿,目光灵动,笑起来眉眼弯弯,行止间都透着轻灵。若这龙泉山当真有灵气,定被她独占了一分。
他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出来。
为掩饰尴尬,他装作对供桌前的画像感兴趣,林绥哪敢放他过去看,顺手端起供桌上的香炉。
香炉里积攒了半炉香灰,她没有半点犹豫地冲着祁百川一扬。
香灰四散,泼了祁百川个措手不及。他头上肩上睫毛上都是灰,有一瞬根本睁不开眼睛。
林绥趁机将郭月莹的脚塞了进去。
赶在他动怒前,她上前帮他拍灰,见他闭着眼面沉似水鼻子翕动,想来是在极力压制怒气。
林绥用帕子轻柔扫着他的鬓发,故作歉意地嚷着:“呀!呀!扬多了!大人莫怪,忠烈祠的香灰有驱邪镇祟的功效,便想着这等好事也要让您沾一沾。”
她越帮越忙,在他身上胡乱又拍又捏,灰尘更大了。
“明日便要拜山神,这几日山里的孤魂野鬼四处游荡,我是想帮您镇镇邪祟。”
她又抄起摇铃,围着祁百川上蹿下跳,嘴里喃喃有词。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驱邪缚魅,保身护命。”
祁百川此时已没空理她,他被灰迷了眼,泪水横流根本睁不开眼。
林绥将他请到外面,让人去打水净面,见众衙役都忙着搜院,冲着牛夏递了个眼色。牛夏立刻便明白了,忙进去将郭月莹挪了个地方藏。
净了面,祁百川头上还挂着水珠,他便急急折回祠堂,掀起桌幔扫了一眼。
竟然什么都没有。祁百川觉得她如此折腾,定是为了掩藏什么,只是经过刚刚那一闹,定被她趁机转移走了。
失算了。
被祁百川冷觑着,林绥委屈地搓着手道:“大人还在生气呢?我并无恶意,真得是一心为您好。”
祁百川豁达地抬抬下巴,表示他并不介怀。
不管她如何闹腾,今日清风寨必须交出一千两税银。
出了祠堂,他盯着泥土路上杂乱的牲口蹄印,伸手摸了摸了当中的一枚,判断牲口上山不过小半个时辰。
他站起身,笑着对林绥道:“少寨主备饭吧。山路难走,吃饱了才有力气下山。”
说完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吊钱扔给她。
林绥心里总觉得不安,觉得他笑得不怀好意。
“到了寨子里便是客人,不过吃顿饭,怎好让大人破费。”
祁百川执意让她收下,给众人准备餐食。
一听这话,牛春等人着实松了口气,可算是要结束了。
林绥却不这么想,他大张旗鼓的来,什么都没得到,就打算空手而归了?
这不太像是他的行事风格。
不过,寨子里没钱,他又不能当真将所有人关起来,似乎也只能如此了。
危机解除,牛春等人觉得这祁大人虽是个小白脸,待人谦和有礼,样貌俊秀,也难怪会被绥绥中意。
既然到了寨子里,吃一顿饭总不为过。牛夏等人立马准备做饭,粮食都藏起来了,土豆苞谷炖山菜一锅出,吃饱肚皮是没问题的。
寨子里没什么好茶,祁百川随意咂两口,似也喝出了意趣般。
开饭后,祁百川扫了眼桌上的白水土豆白水乱炖,故作不满地一放筷子,养尊处优大老爷的姿态道:“靠山吃山,就算没有山珍,不至于连块肉都没有吧。”
林绥知道他又开始挑事儿了,耐着性子道:“没有。寨子里也只有除夕才吃得上两口肉。”
祁百川抬眼看她:“你们不是养了不少牲口?”
林绥摊手:“看您说的,大寨主误伤了您,为了凑钱我们是能卖的都卖了,要不赔您的一百两从哪儿来的?”
祁百川拂了拂衣摆,撇嘴挑眉:“少寨主恁小气了。”他起身望了望远处山梁:“诸位有口福,今日我请诸位吃肉。”
他突然朝着群山打了个细长尖锐的呼哨,似乎是召唤马匹的。林绥脸色一白,读书人竟然也会这个?
不过清风寨的牲口都是牛冬训出来的,不是说叫就能叫得走得。
果然,呼哨声过后,山中一片平静。
林绥笑容一松,“大人这是做什么?难不成,还能蹦出……”
她话音刚落,远处林间树枝摇晃,草木倾斜,一匹高头大马从林间向着祁百川奔来。
这是匹很老的马了,毛发失去了光泽,腿脚也有些跛。
张渠忘了啃着苞谷,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这、这还当真蹦出来一匹野马。”
什么野马,就是清风寨的马。林绥不明白,他为何能召唤寨子里的马,这匹马平日里连擅训牲畜的牛冬的话都不听。
等马跑到近前,祁百川反手抽出衙役的佩刀,挥刀便向马首斩去。
“给诸位加菜。”
林绥一声惊呼,转身拦在了马前,“住手!”
祁百川漠然道:“山中野马与你清风寨又无关,让开。”
他握着刀时如同换了个人,浑身杀气让人为之一寒。林绥心跳得厉害,这匹马是她爹林平山从前的马,寨子里都不需要它再干活,剩下的日子不过颐养天年了。
他竟然想杀它。
她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怒气:“大人何必如此。”
祁百川在边镇待了一年,已经熟悉了游骑召唤马的呼哨,他刚刚查看了马蹄印,确认这应该就是在军中服役过的马。一试果然便是。
祁百川很是“善解人意”地松口:“明日拜山神,不便在寨子里杀生。钟大,拉去外面宰了,向少寨主借口锅煮肉。”
“是!”
林绥拦在马前,不许衙役靠近,她这一刻是极恨祁百川的。
他定是知道了什么,才故意拿捏她,只是为了逼她屈服。她是不交税嘛?本就不该她交,一文都不该。
若她交了,是不是当年那场大火,就当真变成了林二叔的过失?不是,根本不是,她只想要个公正。凭什么郭邦宁这样的人能随意驱赶她们,夺取她们的宅子和地,烧屋杀人,还让寨子里背上重税,不公!
不能冲动!避其锋芒,他若是一柄快刀,那要让他的刀锋对着郭邦宁那伙人才行。
必须表现出倾慕之意,让他觉得她是陷入单恋中的傻女人才醒。
她委屈地嘟着嘴,埋怨道:“大人!山神节前怎能杀生,这马瘦骨嶙峋又上了年纪,肉难吃的很,不如放它归去。”
祁百川晃了晃刀身,林绥的眼神便跟着晃了晃。
他开恩般道:“少寨主心生不忍,相救它,可以放生。”反手将刀插回刀鞘,“一千两,现银或是银票。这钱绝对不进本官口袋,就冲抵税款吧。”
一千两,真想给他一千拳!
“你若觉得不值,本官将它拉回城内宰杀,马肉口感的确不好。就看少寨主是不是愿意做这个活菩萨了。”
说来说去,都是想从她手里抢钱。
林绥气得眼角都在抖,她知道今日若拿不出银子,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咬着嘴唇逼迫自己冷静,照着他的脸来一拳这种事想想便好,明日的拜山神至关重要,她不想费心思与他缠斗了。算算脚程,邓虎应该是已经回城了,她们也要准备起来了。
“大人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