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祁百川盯着桌上的陌刀出神。两人达成成亲的协议后,她便将此刀留下做信物。灯下,他眉头深皱,握着缠着皮条带的刀柄,心里有些发虚。他是没资格握这把刀的,若是林平山得知成亲不过是场利用,夜里会不会来找他拼命。
书房的门被叩了两声,连淮舟推门进来,被桌上的陌刀吸引,扑过来便要拿,被祁百川躲开了。
他爱惜地用皮条将刀刃缠好,放到了背后的刀架上。
连淮舟气道:“这么小气?从前我得了什么宝贝,那次没让你上手?”
祁百川反握住刀,“这把不行,成亲信物。”
成亲?连淮舟眼睛都要瞪出来了,惊讶道:“你来真的?”
这牺牲未免太大了。目前税课司的库房里已催征回两万白银,缺口还有三万两,按照这个速度,再逼一逼那些拖欠大户,五万两是凑得齐的,何必搭上自己的终身幸福?
他能看出祁百川对林绥有几分不同,也只是不同而已,他是吴中祁家的嫡长孙,哪怕弃文从武投身军营,祁家的长辈们也只当他是历练,挣了军功是能耐,挣不到经过一番摔打,日后朝堂上也不会心浮气躁少走弯路,但成亲不同。祁家的长孙媳妇必定是门当户对的世家闺秀,日后内要执掌中馈,外要维持世家圈子的情谊,山野村姑怕是上不了台面。哪怕两人现在成亲,日后也绝不会在一起,祁百川早晚是要回去的。
祁百川擦拭着短刃道:“成亲当日,我带人去城外的白水观迎亲,你将库房的税银转移。”
连淮舟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税课司收上来的银子,除了扣除一分自用,限期内要解往户部。银子到手如何转运到边镇是个问题,孟玦已经对祁百川的身份起疑,时刻留意他的动向,想将入库的银子运出去简直难上加难。他成亲的确是个机会。
“那你怎么办?”库房的税银空了,他第一个要被问责。
“我会想办法。你这边别出岔子。”
他会尽量拖延税银上交的时间,连淮舟转运走第一批后,在事情败露前尽可能筹集转运更多税银。
两人在灯下讨论了行车的路线,吉春府距离边镇大营有三百多里,多是山路和水路,山贼水匪时常出没。为了避人耳目,连淮舟带的人不能多,路途上危机四伏。
连淮舟在他肩上拍了拍,“转运的事情交给我,你踏实当你的新郎官。”
哪怕是假成亲,毕竟是人生第一次。
祁百川将擦拭好的短刃递给他,刀身泛着黑蓝色的光,嘱咐道:“不可大意,万事小心。”
连淮舟惊喜道:“给我的?”
祁百川嗯了一声,又道:“任巍找了祁千江的同窗来确认我的身份。”
连淮舟一口茶喷出来,拂了拂衣襟上的水渍,“是最近追任巍的税,追的太紧,他们要反击了?”
祁百川觉得还是清风寨那次让郭邦宁起疑了。
不管那日他是否插手,他触动了郭邦宁的利益,对方迟早是要对他动手的。
“解决了?”若不是事情处理好了,他此刻哪儿能如此淡定。
“蒙混过去了,事情还没完。”
祁百川拢着眉,灯下他面容有几分疲惫,“我这边自会解决,你安排好车辆,押送税银的人一定要可靠。”
连淮舟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就是转运税银,你要被迫娶个村姑?牺牲未免太大了,若不然换我!不过是个幌子,谁成亲都一样。”
“滚蛋!想得美!”
祁百川一掌拍过来,被他闪身躲过。
看他的反应对林绥是不反感的,连淮舟笑道:“赶不及喝你的喜酒了。洞房花烛夜就不要再装文弱书生啦,小心被嫂夫人看轻。”
祁百川虚踹一脚,“日后记得敲门。”
连淮舟从窗口跳出去,在屋外笑道:“后宅日后我是不敢进的了。”
税课司库房内的税银有两万余两,需要五辆车运送。迎亲的前一晚,他会招待守夜众人喝酒,从库管手里调换钥匙,夜里开库房将税银腾挪到聘礼的箱子中,第二日开城门后,便去迎亲。白水观恰在城西,迎亲队伍出城后,在十里亭交接,用准备好的婚仪箱笼替换税银箱子,再由连淮舟安排的车队运走,直接赶赴边镇。
如此便能光明正大地把税银运走。
为了便宜行事,他必须住在衙署,还需一个合理的理由才行。
夜已深了,他背着手凝眉目视着窗外的雨幕,脑中又将两日后的事排布了一遍。
第二日清晨,祁府的正房的屋顶破了个大洞,李婶张罗着找人修房子,要人务必在主人成亲前将屋子修好,贫穷的祁大人只能暂住衙署的隔间。
祁百川要成婚的事流传的很快,小厮开始采买各种聘礼和婚仪用具,不管流程如何简化,该有的聘礼还是要有的。因为他宅子漏雨正在修缮,禀明上官要借住两日。十几只迎亲的箱笼陆陆续续被搬入了衙署后院。后院的东西厢房本就是作为衙役巡拦住所,空置几年如今正能给他凑合做容身之用。
衙署与朝宁县衙背靠背,孙县令通过小门溜达过来,目光在结着大红绸的箱笼上扫过。
他穿过小门时,便听到祁百川不耐烦的语气:“后日一早便将这些东西抬去白水观,从未见过在道观迎亲的。”
张渠听到此话,安慰道:“大人忘了您也曾为她挺身挡酒之事了?得之轻易,弃之敝履。答应了的事情,总不好反悔。”
孙县令插嘴道:“婚姻大事,祁大人连宅子都没修好便要成亲,草率了吧?”
他觉得祁百川脸上没有半分要成亲的喜悦,此时还在同张渠商议着要重新盘点税册。
听闻孙县令的话,他扔了账册不以为然笑道:“山野女子,在意的不多,成亲便是抬举她了。”
看他这满腹怨气,果然是被迫成亲。公主亲临衙署训斥他的事,早就传开了。
孙县令砸了咂舌,就说嘛,再不济他也是世家子,怎么自降身份娶个村姑?
成了亲,这也是一对怨侣啊!不过一个乡野丫头用尽手段能攀上个世家子,也是大造化了,难不成还奢求真情?
孙县令一副知心好友的模样道:“贤弟匆忙成亲,当真是委屈了你。”
以他的条件,配个县令之女还是绰绰有余,毕竟世家子弟的身份摆在那里。可是林绥不过是个村姑,要家世没家世,要产业没产业,惹事倒是一把好手,对他的仕途毫无助益,这亲事结的真是窝囊。
孙县令深表同情道:“就没得商量?”
祁百川冷肃的脸上毫无表情:“公主面前,我被迫点了头的。”
孙县令一副深表同情的模样,继而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肩。
祁百川要张渠尽快将青安县的逋赋名册整理出来,自言自语道:“娶便娶了,晾着就是了。”
孙县令看了看屋檐下放着的那些箱笼,故作关切问道:“成亲事宜准备的如何?三日成婚实在是过于仓促了,若有什么需要,贤弟说话便是。”
周围人各忙公事,只剩了他们二人后,祁百川摆出副轻蔑神情:“只是为了搪塞她,若不成亲,她打算去拦御史车架告我,说我始乱终弃,不过是权宜之计,哼!”
他表情不屑,语气中颇多愤恨,孙县令故作理解地点头,低声道:“贤弟来日总要高升,届时总不能带着个村姑认祖归宗,你临走前,让人支开她,不让她上船便是了。”
天边云翳堆叠,又要来雨了。这几日催征上来许多粮食和土货,正在衙署的空地上晾着,祁百川吩咐人出来收东西,免得被雨打湿。
孙县令站在他身后看热闹,除了土货,他们还征回来两条看门狗,见人就呲牙咧嘴,吵得人午觉都睡不好。
祁百川见他还站着,回头道:“让孙大人见笑了,待成亲后,再请您喝酒。”
孙县令扫了一眼那些箱笼,质量参差不齐,木料劣质,果然是临时置办了充门面的。从衙署出发迎亲,当真是怪异,不过怪事放着怪人身上,也便解释的通了,孙大人放了心,背着手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