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绥看着眼前的明丽少女。
这就是郭邦宁爱若珠宝的女儿,原来他也能当个慈爱的好父亲。
两人都穿同样的鹅黄色半臂,林绥突然觉得这颜色不讨人喜欢。
郭邦宁如何就没有软肋,软肋就放在她面前。她盯着那少女想,郭邦宁害死了她爹林坪山,那若她害了郭邦宁最爱的女儿,是不是就扯平了?
这女孩对她有好感。
林绥想着要如何制造一场偶遇,最好让自己施恩于她,牢牢将她攥在手里。假以时日,若能令她发现郭邦宁的恶行,父女反目最好。哪怕不能,设局毁了她,她娘必然怨恨郭邦宁,夫妻反目也不错……
突然,她肚子扎一般抽搐着疼起来,疼得她直冒冷汗。每次她想要作恶,就会有这样的反应,都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
那时孟玦拜在林坪山门下学艺三年,他书念得也很好,被鹤鸣书院的山长相中,要他拜在山长门下读书习武。林绥觉得这是背叛,说好了要一起守护寨子,他自己投奔好前程去了。孟玦临行前那日,她将对方家传的短刀扔进了河里。吉春府的隆冬时节,极冷,河里结了冰,林坪山得知此事后,并没有骂她,而是让她站在岸上看着,他跳进齐胸深的冰河里,四处捞着那把被她扔掉的短刀。
飘着冰凌的河里,林坪山冻得嘴唇青紫,一直在水里摸索着,她哭着在岸上喊着要爹爹上来,她再不敢了。林坪山不肯,半个时辰后在下游捞起了孟玦的短刀。
林坪山没数落她半句,回来后林绥便起了高热,梦里一直说胡话。
从那以后,她只要起了坏心想害人,就像是跳进了隆冬的刺骨河水里,肚子疼得她站都站不稳。
林绥脸色惨白,扫了眼她递过来的团扇,弯着杏眼道:“我们庄户人家粗鄙,用不惯如此金贵的东西。”说完不顾张渠的各种暗示,转身退下了。
厅内的氛围又轻松下来。主桌上,郭邦宁没去理会两个女孩,很有前辈长者风范地与祁百川攀谈着。
郭邦宁笑言道:“听闻祁大人不仅是文武全才,更是擅品美酒,千杯不醉,这倒是与我北地儿郎十分投缘。你们还不替我敬祁大人。”
周围几人笑着应和。
祁百川刚喝了林绥的三杯,闻言眼角抽了抽。千杯不醉的那是真特使祁千江,他这个冒牌货之所以不醉,是背着人都吐出来了。
为了不被拆穿,在郭邦宁举杯时,他故作谦逊道:“郭总管面前,我只擅长斟酒。”
言毕,他也只能端了杯子。
有人起哄道:“这种杯子是给女孩儿家用的,祁大人那是海量,来上大碗!”
侍女很快撤了杯盏,全部换成了海碗。
祁百川:“今日还有要事,不能多饮。”
“大人说笑了,也让我们见识见识您的海量。”
祁百川明白这些人不安好心,他也并不慌乱,任由人将碗倒满。这种场面他在军营里见的多了,被逼喝酒也不是一次两次。
既然他们想看,便让他们见识见识。
喝下一碗酒后,祁百川将碗倒扣在桌上,颇有醉意地道:“只看歌舞有何乐趣,我为诸位舞刀助助兴!”
说完他走向孟玦,向他借佩刀一用。
孟玦觑他一眼,只见他眼中清明毫无醉意,知道他也是不怀好意。他也不去阻拦,狗咬狗,都不是好货,看个乐子罢了。
他自顾吃着菜,警告道:“若你今日闹出什么事,兵马司的大狱随时给你准备着。”
祁百川笑笑:“大人言重了,下官有分寸。”
林绥安静坐着,垂着眼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祁百川走到身边她似乎毫无察觉,只盯着盘子发呆。
孟玦没摘自己的刀,向对面的武将使了个眼色,那人解了刀递给祁百川。
他拿在手里掂了掂:中看不中用的刀!重量过轻,刀身短,边地对敌用长刀比较占优势。
只是,耍一耍这些富贵草包够用了。
他像是酒气上头般踉踉跄跄走到厅中央,手里的刀一翻,将舞娘琴师们赶走,趔趄着步伐围着空地耍起刀来。
孟玦突然绷直了身体,凝神打量他。
刀到了祁百川手里后,他身上那股浪荡不羁的气质瞬间便消失了,眼神凶狠,瞳孔里都是潜藏的刀光。
孟玦觉得有点意思,他这几招看似破绽百出,姿势滑稽引人发笑,实则并非全是哗众取宠,若是战场对敌是实打实的杀招。
此人不简单!
林绥也在看他。他像是有了醉意,在场上刀耍得毫无章法,厅中央那点儿场地像是不够他展示,腾挪翻跳,不是失手挑飞了盘子里的鸡,就是砍断了椅子腿。张渠因为站得近,有两次险些就被把帽子削了下来。
宾客们只觉得杯子盘子在头顶乱飞,厅内都是抽气声,说不准就落在谁头上。明明是舞刀,硬是看出了杂耍的效果。
见他步履沉稳,林绥便知他是有意为之,看着众人慌乱的表情,她突然便笑了。
孟玦冲着他翻了个白眼,心道刚觉得他是个可堪比试的对手,他就开始装相演戏了。只是不知若他拿出真本事来,两人对决,谁高谁低?
祁百川将刚刚起哄那桌闹得杯盘狼藉,几人身上满是汤汁菜叶。
他扶着刀向侍女要酒:“拿酒来!小爷我千杯不醉,再给大家耍个拳助助兴。”
他都如此模样了,哪儿还再敢有人拿酒给他。众宾客心有戚戚,日后还是不要引这位祁大人喝酒为妙,省得引祸上身。
见祁百川正挽着袖子打算展示拳法,郭邦宁及时道:“南地的杯自然不能同北地的杯相比,快将祁大人扶过来喝盏茶。”
祁百川落座后,再没人敢过来劝酒了。
侍女们迅速收拾好桌子,琴师舞娘重新献舞奏乐,便听到檐下有吵闹声。
“你们都是死人?他要搬就让他搬?我看谁敢!”
得了下人回禀,老夫人被丫头扶着走了出来。说是老夫人,比众人想象的年轻。
张渠的眉眼里能看到她的影子,想来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如今一副刻薄相,头上缠着攒珠勒子,穿着绛紫色的丝绸罩衫。
老夫人在窗口便瞧见孙儿对着一人又是作揖又是赔笑,瞬间变了脸。
简直反了!又是抢寿礼,又是骂他孙子,芝麻大的官儿就敢跑到她们家耀武扬威来了。
她被丫头扶着,快步走到祁百川面前,嚣张骂道:“蝙蝠身上插鸡毛,你算个什么鸟!来我们府上抖威风,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祁百川扫她一眼,这泼辣老妇身量娇小,高颧骨,耷拉着嘴角,目露凶光,凶悍刻薄,毫无长者的慈祥宽厚。
他向郭邦宁笑笑,借着酒劲道:“您瞧,张府主母治家无方啊!这种缺乏礼数的下人竟能留在府里。”
四下一片静默。
郭邦宁摇着扇子道:“祁大人定是看错了,哪有什么下人,这位就是今日的老寿星。”
张渠面色很不好看,上前急道:“祖母,您怎么过来了?”
开席之前,这老夫人推说身体不爽利只露了一面。
老夫人将他护在身后,竖着眉毛道:“我再不过来,家就要给人搬空了!当我们府上是什么破落户,随意欺负?芝麻地里撒黄豆,小杂种也敢猖狂了!”
祁百川在军营里什么浑话没听过,受此辱骂眉头都不皱一下。有如此德行的祖母,才养出了张渠这样的不肖子孙。
他轻蔑一笑:“这张嘴,怕是几年没净口了!先用香茶漱漱嘴再来同本官讲话吧!”
老夫人被他气得脸颊抽动,骂道:“你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张府在吉春府可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
他慢慢喝着茶,笑道:“看来你也没见过什么体面人家。”
他示意手下书算手上前,摊开税簿,打开税册推到老夫人眼前。
“今日本官是来催征逋赋。张渠欠税数额,明细,时间,都在税簿上,张渠手里也有单据,依法征缴,跟你是什么人家毫无关系。”
老夫人眼一横:“欠什么欠,只有别人欠我们的份儿!想从我们府里抢钱,除非我死了!欺负我孙儿老实,欺负老婆子我不识字,也不知哪儿弄出来的断头债,硬摊在我们身上啊!断子绝孙的东西!后脊梁长疮,肚脐眼流脓,真是个坏种!天理难容,让他出门轧死,吃饭噎死,一泡尿淹死。”
她说着脚一跺,摘了头上的珠花,一头撞向了祁百川。
林绥嗑着松子,看着祁百川被她一头撞在了腰上,那狠劲儿看了都觉得疼。
祁百川纹丝不动,站得笔直如青松。
林绥翻了个白眼,心道错过了大好的机会。
这疯妇既敢撞,便顺她的意。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儿,被撞后顺势在地上一躺,张渠想赖都赖不掉。殴打朝廷命官,又是吏部派下来征收逋赋的特使,还不够张渠喝一壶的?
对付这种滚刀肉,他还是太嫩了,拉不下脸来。若换做是寨子里的翠姨,最后定让这老妇假哭变真哭。
张渠怔了怔,表情羞愤难当,忙要侍女扶起祖母。
他向众人道:“祖母久卧病榻心情脾气暴躁,请、请大人多多包涵。”
祁百川没空听他解释,整理了下腰带,向手下的人示意:“搬东西!”
几个吏役应声上前。
郭邦宁轻咳一声:“祁大人,此举是不是不太妥当。”
祁百川一脸吃惊地凑过来,做恭听状道:“传言称,张渠敢抗税不交,是您——背后的瑞王府给他做靠山,此事当真?张府抗税不交,您看下官怎么做才妥当?”
听他把“抗税”都抬出来了,郭邦宁笑了。
“是我失言。便按大人的意思办吧。”
老夫人一见他当真要搬东西,突然挣脱了侍女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指着祁百川的鼻子破口大骂。
厅内赴宴的都是体面人,听到如此污言秽语,频频皱眉。
老夫人不理会众人,已经被怒气冲昏了。
这年轻人气度不凡,眉宇间透着凛然正气,她闹得再厉害,对方只笑看着她。
那眼神让她想起了在瑞王府为奴为婢时,主子看厌弃的下人的眼神。
她孙儿有出息,哪怕到了瑞王府也似半个主子,七品的县令都不放在眼里,更何况是什么特使。
她扬手就去抓祁百川的脸。
祁百川抬袖一挡,向众人道:“依律缴税,违者重罚,是写在政令中的。张府银钱紧张,便以礼品冲缴。此乃……”
老夫人从袖子里掏出一罐东西,冲着他就是一泼。
祁百川今日穿一身石青色官服,被泼中后胸口和衣襟处一片狼藉,臭味瞬间在厅内散开。周围的小姐夫人们纷纷抽出帕子掩鼻。
是臭大酱!不知放了几年,味道实在令人作呕。
祁百川手里刚掏出的折子也被污了,他面色顿沉:“放肆!”
老夫人被他气势震慑,打了个激灵,骂人的话也憋了回去。又觉得在众人面前跌了面子,坐在地上扯着嗓子哭嚎起来。
等张渠看清他手里是吏部的催征批文时,暗道不好,也来不及想怎会如此巧合,他突然就掏出了吏部的批文来,慌里慌张地上前求情。
“祁大人,我祖母久病心情抑郁,做出这种事来,并非有意冒犯,她是病痛折磨,控制不了自己。”
祁百川睥睨冷笑,抬手在张渠肩头拍了拍,“这上面有吏部印信,众目睽睽之下有意玷污,日后追究起来,张府在你这一代怕是真的要绝后了。”
众人深知他所言不虚,判个流放都是轻的。
张渠腿都软了,今日的事若处理不好,喜事变丧事。他心知这姓祁的是有备而来,不好对付,否则谁会随身带着吏部的催征批文呢?
他敢说,就算没有祖母泼臭大酱,这姓祁的也会逮到机会诬陷他。
老妇人还坐在地上哭嚎。
众多宾客在场,她如此撒泼胡闹,孙媳封氏实在觉得挂不住脸面,想上去扶她,被她一个巴掌扇出了五道指痕。
“小贱人!我孙儿吃苦遭罪赚钱为了这个家,你不能分忧也就罢了,还想帮着外人欺负我祖孙俩?”
老夫人明白了这祁大人不是软柿子,只能拿孙媳出气。
宾客们看得皱眉。
张渠的这祖母众人都是知道的,毫无老人家的慈爱祥和,以磋磨孙媳为乐。她年轻时在王府不被善待,等出了府自己做了主子变本加厉地磋磨下人。
家里家财万贯,一年到头不允许孙媳吃肉。明明有丫头服侍,夜里一定要孙媳亲自打扇子照料,稍有怠慢便是不孝,骂人脏出花来,街坊邻居从不敢招惹。
张渠什么都清楚,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跟祖母争执,声称内宅妇人的事儿他一个大男人不该插手。
老夫人在家也便越来越无法无天的。
厅内味道让人掩鼻,祁百川顿觉头晕眼花。酒有问题,中招了!眼前出现了重影,当中是一双带着狡黠笑意的杏眼。
他向林绥的方向瞟了一眼,人已经不见了。
张渠见他眉头紧皱,心知再有片刻药效便要发作了,故作歉意道:“大人请随我去后院换件衣裳,让张某赔罪。逋赋的事,容我几日,我必定全额清缴。”
祁百川强忍眩晕抬了抬手:“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