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昕想过,人生若分四季,姆妈在的时候是深秋,舒适却也蛮多的凉意,要多加小心,夜不闭窗,就有邪寒侵体;爹爹接管她的天数全是酷暑,臭气熏天,什么都在发馊;上了红堡,就是一个漫长的春天,枯枝抽芽,花草皆香,只是过于丰沛富足,心里处处长满苔藓,时不常烦闷;18岁一过,便是愈来愈冷的冬季,永夜末世,不见天日,严寒哈气成冰,不给人留一丝丝的生气........四季的顺序虽然混乱,却也对称着自己一步步失序的人生。
有天,陈畅安排她进“春风阁”,那是红堡上招待高官的顶级包厢。那天,海三为神秘大领导祝寿,领导是个雅官,钢琴便推进包厢,宴席之间她则弹琴助兴。
生日蛋糕有方桌大小,分上下两层,下层是领导家乡水阳县的地图,用一颗寿桃标注了领导的出生地,上层则是全省地图,插着一面五星小棋,正是领导的权位之地。
陈畅也在席间,那天倪昕亲眼所见,性在一个成熟女人的身上是多么可怕的一桩事。她看见领导的手伸进陈畅的裙子里,陈畅发浪扭腰,手探入领导的裆部。这些寻常见不到的成人动作,吓得她直抖,弹琴追不上谱调,弹出好些颤音。宴席结束,她立刻跑回房间,头蒙进被子,哭也没声,泪却不止,认定成人世界有一道恐怖的分水岭,跨不过去,就是万丈悬崖,摔得粉身碎骨,跨过去了,也是原始丛林,要被万千的野兽撕皮啃肉。
不知过去多久,湖面下夜快,天色漆黑,有人推开房门,她蒙头在被子里,听那人的脚步声,听得出是陈畅,头便越蒙越深。
隔着被子,陈畅的手轻轻抚在她的后背上,不知抚了多久。姆妈也没过这样的耐心。她的身体就不抖了,体温也渐渐回来,头从被子里钻出来,面孔通红透亮。
陈畅:你养过小猫小狗吗?
倪昕:想养,姆妈从来不让。
陈畅:我养过四只猫三条狗。
倪昕:可我从来没见过。
陈畅:猫我养不过8个月,狗就不过一年。
倪昕一愣:为什么?
陈畅:因为发情。根本上我和你现在一样,也觉得它是脏的,可怕的。但我也跟你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躲不过它,那就不躲也不让,我把它当登高的梯子,也当扶自己一把的拐棍,有时还能当称手的武器。
倪昕:我也躲不过去是吗?
陈畅不作声,只将她揽入怀里。
她起初一惊,有些别扭,身体也发僵。记忆里,姆妈还从未抱过她。适应了一会儿,身体也软了下来,她开始享受这个怀抱,放肆大哭,泪水将陈畅的后背打得湿透。
这是她最应该保留恨意的一个人,在这艘注定要沉的船上,却处成了心心相惜的人。
大领导登堡的前两天,海三喝着红酒、叼着雪茄,听倪昕弹琴,听到兴处,便对陈畅讲:这才像样,刚来的时候,弹琴就像锯木头。
陈畅:进步是挺大的,考级也有个七八级了。
海三:不管几级,反正高级,高级就要配高级。过两天有大领导要来,宴席就安排在春风阁,一切都要高级。
陈畅下意识间帮倪昕挡了一句:倪昕最近脸上发痘,新来一个小雅,钢琴十级,人也水灵,和倪昕同岁,你要不要听小雅弹一段,我去安排。
海三:晓得你和倪昕亲。
又换了个话题:你上回跟我讲,什么“转运”秘术,从哪听来的?
陈畅:小雅爹爹那。
海三:这次登堡的大领导在澳门输了钱,情绪不好,这个秘术管不管用不提,情绪价值挺高,你给领导安排。
陈畅赶紧应下:那我安排小雅吧,她钢琴水平更好,模样也比倪昕洋气......
海三打断她:畅畅,小雅的事情我听人讲过。这些年你的变化最大,往后比我厉害。
陈畅不敢喘气。
海三:我晓得你为倪水水的事,所以关照倪昕。春风阁的事情由你做主,这方面你有水平,我也信任;但我今天还要布置另外一桩事,对你是个考验。
陈畅:我一定办好。
海三:晓得我为什么收养倪昕吗?
陈畅不作声。
海三晃荡着红酒杯:你品一下这酒。
陈畅接过酒杯,尝了一口酒:入口像咬爆一颗黑樱桃,香料、松露的香气层层炸开,酒体好顶。
海三:罗曼尼康帝,几十万一瓶,这个酒贵,贵在酿酒有一套玄学,纯手工种植,每株葡萄藤像祖宗一样伺候,酿出的酒自带香气和丝绸一样的口感。
陈畅还在琢磨这话背后的意思,海三点她:只有舍得下本钱,才能得到极致的体验。我在倪昕的身上,可下了不少的本,光放任她买东西,要不是不帮着扔,就堆了快半个红堡。倪昕是我这辈子最贵的一杯酒,就候着倪水水出来的这一天,才能品。
陈畅原地定住,心里说不出滋味。
海三:我打听过,她表现蛮好,减过刑,还有一年出狱,今年的9月6号。其实,我花点钱,找人在里头弄死她不难,但这样的体验不好,太虚了。所以,你算算时间,倪昕能不能变成一杯罗曼尼康帝,能不能让我得到极致的体验?
陈畅听得一惊。
海三:你现在蛮有手段,做事我不担心,但你心肠还软。我晓得你和倪昕处得像姊妹,那我就帮你定一个标准,让倪水水再当一次司机,再捅一次人。
陈畅:她不配合呢?
海三:你就捅了倪昕,她丧女我丧子,拉平账本。
陈畅这才明白,倪昕是一杯红酒,自己同样也是。倪水水逃过的劫,就是海三高息放出的贷,利息就是自己和倪昕。她双腿打颤,后背的毛孔透出一阵冷汗。
海三起身,拿来一只高脚杯,倒了一杯罗曼尼康帝,递给她:这桩事是我的分界线,事情办妥了,我以后缩起头来过老百姓的生活,你也自由了。
这话的潜台词便是事情不容办砸。
陈畅端酒的手在抖,海三帮她扶稳,盯着她:西方礼仪,喝红酒要看着对方,不然7年没性生活。
海三的话,令陈畅恐惧,像面朝深海,见识到人的可怕同样没有尽头。
陈畅消化了很久,当晚就做了一个噩梦。
梦境是多年前的认亲仪式,排场并不大,只有一桌人,海三坐在主位。陈畅被渔婆子引着,手心捂着一张黄纸,上面写着生辰八字,跪到主位前面。渔婆子奇装异服,浑身都挂着铃铛,端一把桃木剑,挑着咒符做法。海三的手心也有一张黄纸,等法式做完,两人掌心相合,认亲仪式结束,开席吃饭。
屋外鞭炮炸响,足足炸了三天,水阳街面的空气质量差得不行,哮喘病人不敢上街,行道树蒙了炮灰,全部不见一点绿色。
“你把他捅死,你跟我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以后我一根手指都不沾你,认你当干女儿。”
认亲过后,她马上就感受到了干爹的信用,可这万分可怕,信用的背后像隐匿着某种可怕的决心。
天亮后,她找半仙解梦,半仙讲这里头有文章,这叫合大运,她的八字旺海三。她恍然大悟,海三这信用的背后,是一位豪强丧子后的复仇决心,决心不饶倪水水。海三养了倪昕12年,只为当着娘的面毁掉一个女儿,丧子的仇恨才会平息。海三也决心不饶她,只是她的八字有利用价值,护了自己12年。
回到住处,她像被抽筋的虾肉,蜷曲一团,倒在床上瑟瑟发抖。
这些年,她过得足够奢侈,住处搬到了雅园的大平层,春潮花园的老房子,一步也不再踏进。她像从沼泽地逃生了一样,眼看爹爹跟充满霉味的屋子一起衰败、一起沉底,心底却不见一丝怜悯,只是暗暗得幸。
爹爹的存款早已见底,她报复他,再不给他钱。每日单手骑一辆三轮车出门,翻找各个小区和各条街道的垃圾桶,拾废品换钱。她便每天掏500块,雇了两个又丑又能干的工人,沿着爹爹的骑行路线,提前收走所有的废品。
爹爹每天空手而归,吃饭已成问题。她躺在红堡的豪华套房,暗爽极了。说不出这是一种怎样扭曲的心理,像应对恐惧发生了能量转移,转移到最熟的人身上。
红堡上一共4间套房,只有她的这间重做了装修,定方案的时候,她执意将一辆杜卡迪大魔鬼当作装饰雕塑,悬在床头。县城的装修公司摆不平这事,没见过这样高难度的设计,况且船板的承重有限,海三依着她,花大价码请市里的公司协作完成。
海三什么都依她。
同样,这次的事不容出岔子。不然,兴许她就成了海耀祖一只华丽的祭品。
这个“兴许”,吓得她浑身发抖,她从几十万块的床垫上翻滚下来,直往床下头钻。
前些日子她刚训过菲佣,让她做卫生不要只做表面,床下才是重点。她戴着白手套,去抠床下的地板缝,抠不到灰,卫生才达标。
床底一直是她的安全屋,值钱的鞋子统统从鞋柜里拿出,堆来“安全屋”。它们给不了她逃命的脚力,可不管路道的黑白夜亮,至少能让她体面地走。解梦的半仙劝她不要总贪鞋,兆头不好,走得早。耳朵听进去了却管不住手,还是见鞋就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