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水水什么都不知晓。
不知晓女儿倪昕没死,正在自己的身边帮灶;不知晓陈畅的死,尸体被封进了一只铁箱子,也不知晓朱水圣的死;更不知晓钢铁铸造的海三,被一根网线就轻飘飘地扼住了咽喉;不知晓,先前开出租积攒的善业,二娘报了恩。
不知晓也没关系。
她早都改头换面,所有的冤苦仇恨,都被水阎罗一笔勾销,生死簿上重开了一条活路。
水阳县的人都晓得水鬼湾,这里是长江下游的浮尸聚集地,很多失踪人员的家属到这来捞尸认尸,水鬼湾的岸边甚至发展起殡葬一条街。
老汉是捞尸人,外号水阎罗,他记性好,记得从前的水鬼湾,吃捞尸这碗饭的人有十几个,都是渔民。江上缺失了公共救援的机制,救援或打捞尸体的警力有限,而且水警的年龄偏大,水性也不好,出警速度慢。难以查明身份的浮尸,水警就移交民政部门处理。民政部门更加犯难,查不出身份信息的尸体,晚上又放回水里。
渔民靠水吃水,久泡的浮尸会污染水源,起先有人自发捞尸,后来岸上有人付酬认尸,渔民便把捞尸变成了职业。行情好的那几年,遇到有人溺水,有黑心的渔民直接不管,只等人淹死了,去赚捞尸的钱。水阎罗不一样,救人捞尸全是义务。他水性极好,又天生神力,旁人捞一具尸体,他能捞走两具。岸上人来认尸,他又分文不收。其余捞尸人聚集起来,讲他毁人饭碗,经常驱赶他。
71年10月,固臼湖发过一次洪水,冲垮一座村庄,淹死了村庄十几位老幼和几十头猪羊。渔民抱团,挟尸要价,唯独水阎罗不参与,还挨了一顿打,鼻青脸肿,划船去南泥湾下鳝笼,反倒救起一个小生命。
一对县城的夫妇来南泥湾买野鳝,女人是个大肚婆,忽然破水早产,男人又体质弱,对付女人拖不起也抱不起,他便将女人拽到木划子上,抄近道,划出4里水路,又背女人上岸,赤脚又跑了两公里,将人送进了乡镇医院。
10月的天黑得快,乡镇医院又停了电,他又一口气跑回南泥湾,背来两个捕鱼的电箱,给医院续上电。小生命降世,父母将取名权让给他,他推让不得,平日里也只认得捕鱼电箱上的几个大字,便将电箱牌子叫了出来,“水圣”。
这番劳苦,将来也得了回报,朱水圣认他当干爹,他不肯,只说爹不好当,我们当个忘年交就好。朱水圣十八岁练了拳脚本事,常来帮他撑腰,驱赶水阎罗的人加起来还不够他一只胳膊的打,水阎罗这才在水鬼湾立稳脚跟。
近几年,方方面面都完善了,水上也不再是治安盲区,捞尸被定为非法职业。渔民捞尸不准收钱,谁也都不愿沾晦气了。唯独水阎罗不歇,掌管水鬼湾30多年,江水送来了千余具浮尸,每一具都被他记录在案,一沓一沓的记事本,被岸上人比作“生死簿”。
倪水水命苦也命硬,八字里虽有金钟罩身,死没可能,却也不让她好好地活。她索性赖在水阎罗的住家船上,捡起船上的家务,一门心思搞厨艺。
水阎罗起初头疼,后头察觉,疯女人的厨艺了不得,藏着劝生的功德。好多轻生的人,上船吃一顿饭,思想转变很大,全都放弃了求死的念头。
水阎罗索性将住家船改成一个劝生驿站,取名“上坡”。渔民在岸上置家置业,水上人称之为“上坡”,也是混得好的意思。轻生的人大多经历了人生滑坡,进了驿站,吃饱喝足,有力气了,重新上坡。
倪水水每顿都做下饭菜,鳝片鲜辣,桂鱼椒麻,韭菜螺肉里也放小米椒.......轻生的人吃得脸上直冒汗,恨不能端盆造饭。肚皮吃撑了,这人便好了多半。无论一个人遭遇了什么,只要把饭吃好,就垮不了。
一切都是造化,水阎罗认定,船上来的,不是疯女人,是渡人的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