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三鸿运当头的那几年，车轱辘都要镀金。
水阳县30个副处，4个正处，34个手握大权的官员，20个都是“兄弟”。他帮兄弟们搞“官场经营”，职权大的官员，就用亲属的身份开公司，围标倒标；职权一般的官员，就帮他们代办经济实体，开人参店、燕窝店、西餐厅，充值卡达标的客户，才能上桌谈事。“兄弟们”的腰包鼓起来，才能在外环运作关系，提拔升官。
县干部的提拔机制，是典型的”双环模型“。外环需要经济实力去运作关系，内环才能启动提拔程序。外环私密，钱色交易；内环透明，程序合法，不留把柄。这些升官的兄弟，变成了海三权势的钢筋铁网，笼罩着周边的县市。政法系统、工商税务、县委办、政府办、教育卫生.......到哪儿都有”自己人“。
”儿子被杀，海三用不着吱声，倪水水再有冤屈，也是死路一条，而且会死得相当合法。“
邢毅军讲这番话的时候，正跷着二郎腿，坐在云岛咖啡的小包厢，一嘴一嘴地抽烟。
“从快从重从严！”
他又补充了一句。
对面的人是老谷，他眼皮都不抬，只管整理公文包里的材料，在桌面上一张张地铺开。
邢毅军：谷律，倪水水的案子，谁管谁完蛋，我不是吓你。
老谷：那你也不能把人家的车占去。
邢毅军：律师讲话要严谨，那是她委托我帮他跑关系，我尽力了，钱该花的也花了，只怪她自己的命不牢，保不下来。
老谷指了指桌上的材料，邢毅军扒拉了两下，看清了，是他的银行流水和开房记录，马上瞪着眼，拍桌子叫：你是律师吗？！调查我的隐私，违法你晓得吗？！
老谷不以为然：车子这桩事，我撇开律师的身份，肯定不跟你走法律程序。倪水水的财产你不吐回来一些，纪委的检举箱里就有你的名字。这个月你跟4个女的开过房，纪委找你，够你喝一壶。
邢毅军又气又恼，想不通了，就贴近老谷，一个字一个字地问：倪水水和你什么关系？
老谷：我是她的法援律师。
邢毅军：骗鬼！你吃饱了撑着啦。
老谷看向窗外：沉没成本太大，多少要捞点回来。
邢毅军没听懂，瞪着眼问：什么成本，怎么还有成本？
老谷：这案子搭进去两条腿，你晓得个屁！
邢毅军懵了。
老谷：少废话，反正就是告诉你，倪水水的钱，你不吐不行。
邢毅军：我只退一半。
老谷：没商量。
邢毅军：她肯定吃枪子，钱也落不进你的口袋，你和倪水水不亲不故，要没一点两性关系，鬼都不信。
老谷：这么肯定别人的命，你手里有生死簿啊？
邢毅军：我没有，海三有。
老谷：我现在是她的律师，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活命机会，我也会给她百分之百地去争取。
邢毅军：百分之一的机会，也是那天我带她自首换来的，我就是她的救命恩人。
两人对视，老谷退让一步：三分之二。
撂下话，他便收拾桌上的资料，推门就走。
回到家，老婆烧好了饭，喊老谷洗手上桌。他也不应，直往卧室里走。老婆追来门口，问他怎么丢了魂一样。他说在茶餐厅吃过了，现在有好多事情要想，把门带上。
老婆损他：当个破律师，一个月挣不来两毛钱，天天苦大仇深，搞得跟研究核武器似的。
老谷自己把门摔上了，摔得挺响。
最近两年，老婆在商贸城搞服装批发，生意吃香，钱赚多了，心气也高，瞧不上他了。刑事律师的收入不比民事，接的案子和到手的钱，来去不大。他十年的收入没抵过老婆最近两年的买卖，家庭地位瞬间矮了一截。难得老婆今天做了一桌饭，他又没胃口，难免人家要生气。
他不在意，专心想自己的事。自顾自久了，就没什么能干扰自己的了。
他想到邢毅军这个人，无疑是个人渣，却是个有文化的人渣。分析干部提拔机制时，提到“双环模型”的概念，表面上他不动声色，内里却被刺痛了神经。
他是77年恢复高考后的头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分配在统计局，工作相当出色，领导有意愿提拔他当商务局的副主任科员。但他没有外环的运作能力，头脑也单纯，对仕途充满了纯洁的想象，最终官位就被一个空降的军转干部顶替了。这人运作外环的能力并不靠钱，是靠哥哥，哥哥是省农调队的掌权干部，能够给水阳县的统计工作带来利益。
他的外环，既没钱也没人，内环的表现再好，也是吃屁。他气不过，笔杆子当武器，每个月都往纪委邮箱里投匿名举报信，半年不到，就被彻底边缘化。
有一次，他参加商业老板举办的宴席，单位去了6个人，宴席结束，每个人都拿了两条香烟和600块的红包。不到两天，就被纪委约去谈话，有人检举他吃拿卡要。他自辩，大家都收自己才收，怎么就只找他一人谈话。纪委说大家收的香烟和红包都上交了，只有你没交。他恍然大悟，这是上面有人敲打自己，再敢写举报信，纪委第一个抓的是自己。
夜里睡觉，他也惊出一身冷汗，索性跳出公门，当了律师。最初几年，律师吃香，赚的也多，老谷的家庭地位一直压着老婆。
今天虽在邢毅军那儿打了胜仗，可听了他的那番高谈阔论，搞得心情很不爽。他蛮悔恨，当年借钱也把外环运作起来，今天至少捞个正科的位置坐着，老婆再有财运，财压不住官，家里不可能翻得了她的身。
老谷掏出烟抽，老婆听见了打火机的声音，推门就吼：床头不要抽烟好不好！
老谷也怒了：平常有事叫你，怎么叫都不坑声，今天打火机刚点着火，就长顺风耳了你。
老婆叉腰就吵：我为这个家操劳了多少？身上起了多少毛病？你关心过吗？这叫选择性耳聋综合征！我想听的就听，我不想听的就聋！
他敌不过了，起身，叼着烟去了楼道，抽了一嘴就啐掉，转身进屋，骂了一声妈逼的，从酒柜里拿走一瓶五粮液。老婆追在身后喊：这是中秋送我爸的酒，不过节啦？！
他头也不回，摔门出屋，一路暴走，走了好几公里，抬头看见“光旺棋牌室”的招牌，上了台阶便喊：朱水圣，起来喝酒。
两人将一瓶五粮液喝得精光，喝酒的时候各自一声不吭，喝完了倒要把肚子剖开，肠子也掏出来，互相看个明白。
朱水圣：我咽不下这口气。
老谷沉默了一下，讲：撞你的车没上保险，肇事司机也逃了，人没抓到。
朱水圣把酒杯摔了，吼道：这是故意杀人！立案抓海三呀！
老谷不劝，等他把酒疯撒得精光，才讲：在水阳这个巴掌大的地方，白天有碗饭，夜里有个被窝，是你眼下最紧要的事。
朱水圣咬牙切齿：老子爬也爬过去，把海三捅死！
说着就翻床头柜，将里头的物品翻得乱飞，翻出一把警用匕首，爬下了床，直往门口爬。满地的碎玻璃渣子，将他的手心扎得冒血，再爬不动了，头埋在血淋淋的臂弯里嚎了两嗓。
老谷扶他上轮椅，要推他去医院，那双血淋淋的手一下抓牢了老谷的手腕：不要让倪水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