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这场闹剧最终以楚睿下了早朝匆匆赶来收场。
林婉被贵妃打得脸庞高高肿起,楚睿深知一切都是我的计谋,但他能奈我何。
我说林婉恃宠而骄,有恃无恐,淫乱后宫,贬为才人。
楚睿气红了双眼,林婉以为他是为自己抱不平,捂着红肿的脸深情脉脉地安抚他。
但我知道他气得不是林婉被降位份。
他气得是我胆敢挑战他的威严。
我自然敢,我有孩子做担保,有兄长正大战匈奴,他今时今日不敢真正下我脸面。
所以他杀鸡儆猴,将贵妃连降为美人。
贵妃何曾受到过这般屈辱,她家是我朝世家大族为首的家族,她是唯一的女孩,自小宠大的。
楚睿此举无疑是不把贵妃一族放在眼里。
这下好了,我就要看楚睿自乱阵脚,众叛亲离。
我就要看他死在自己的自私自利下。
我目送二人离开,也看到了林婉阴狠的目光直直射向我的肚子。
我朝她温婉一笑。
贵妃扑到我怀里泣不成声:
“皇上,皇上怎能如此待我,我爹爹知道我受到这般欺辱不知会心疼成什么模样。”
司美人在旁边也红了眼眶:
“贵妃姐姐,是妹妹对不住你,如果不是我...”
我抬手打断她的话:
“时至今日,相信妹妹们早已知皇上品行,何必还对他抱有奢望?”
众人皆一惊,半晌才有人开口:
“可那又如何,如今我们已经进了这深宫,永不见天日。”
“这是楚睿的深宫,不是我们的。”
贵妃和司美人是聪明人,自然听出了我话中的深意,看向我的眼神也闪烁起来。
我自知这需要时间,不只是她们的时间,还有她们背后家族的思考时间。
就在我准备先让她们回去休息的时候,肚子疼痛不已。
要生了。
9.
一盆盆血水抬出抬进。
可笑的是在外面等待的人里独独没有楚睿,都是后宫的妃嫔。
但在疼痛中的我根本无心思索,我只觉疼得快要死了。
比我年少时落水时还痛苦。
梦里梦外我好似回到了年少时。
那时我刚到庄子上,处处小心翼翼安分守己,怕被责骂。
我虽人小,但我知道一旦来到这庄子上便很难再回去,我想活着就要学会生存。
日子虽不苦,但略显乏味。
这时谢敏进入了我的生活。
他会在我洗衣时在我身旁讲故事逗我笑,那是我一天里最开心的时候。
他会在我晚上饥肠辘辘时躲过众人给我送糕点,我知他家境并不好,他告诉我那是他每日央求他娘出去洗衣时向主人家讨要的一块糕点。
糕点很甜,时至今日我午夜梦回嘴里似乎还有那般甜味。
谢敏是个有志向并有能力的少年郎,不仅生得俊美,待人也极好,街坊邻居对他没有不夸赞的,虽然家境贫寒,但他坚信自己将来会有一番作为报效天下。
我问他,可曾有过抱怨命运不公,不把他生在富裕人家。
我犹记得他当时目光熠熠,似是很高兴我愿意开口和他聊这些,他想了很久才告诉我:
“嫣儿,人生这一世,该经历的都是定数,都是成长路上的一段经历而已。与其怀念抱怨哭泣,不如自省向前看,我不绝对说前方一定是好路,但前方一定有路。”
他的话,我记了一辈子。
上一世我便是这样想的,入宫后我都告诉自己一切皆有定数,这都是我该经历的。
但当我惨死于烂人之手时我便不这么想了,或者一切真的皆有定数,但若上天一声不吭,那一切皆由我定。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想着过往的曾经,一幕幕就像在眼前一样。
有谢敏泛红着脸将梨花别在我耳边时喃喃的细语。
有我落水时,他不顾一切在寒冬腊月之日跳进来凭一己之力将我救回的模样。
但他自始至终都尊重珍爱我,他说当他考取功名必当八抬大轿来迎娶我,让我一辈子都可活得自由,并许我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直到我得知即将前往丞相府的前一晚,我第一次主动找到了谢敏,我没有告诉他我要走的事,我不想耽误他,但我想至少还没进入丞相府,我还可以再任性一次,就这一次。
我告诉谢敏,我愿意把身子给他,就今晚。
谢敏的耳朵红了又红,似是要滴出血来。
他摇摇头,却红着脸将我拥入怀中:
“嫣儿,我心悦你,你是我此生挚爱,我不能让自己在这般无作为的情况下玷污了我心爱的姑娘,你且等我。”
是啊,他是这般好的男儿。
所以即使重来一世,我也不敢去接近他,我深知已经不配。
在我彻底陷入昏迷前,听得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
“生了生了!恭喜娘娘,是小皇子!”
10.
醒后看到我身旁皱着眉昏睡的小娃娃才有了真切感。
我给他起名,如初。
在我休养身体的这段时间,我闭门不见任何人,只专心和我的如初在一起。
挽月时不时告诉我后宫的情况。
听说林婉自我产后便失宠,楚睿已经很久没来后宫了,连如初他也只是在深夜来瞧了一眼便走了。
他自然不是不重视,好不容易在我手里保下的皇子,而是有更重要的事耽误了他。
是了,听着挽月打听的情况我便明了。
朝廷上下现在正整肃前朝往事,楚睿此人自私自利不得民心,不满声发酵得厉害。
楚睿现下焦头烂额,自然无心来后宫安抚林婉。
我虽不得知是如何发酵起来的,也不知是何人如此知晓我心在暗中助我,但一切都在往我想看到的方向发展,我就安心了。
但先皇的根基打得十分牢固,即使楚睿这些年如此败坏,想要扳倒他还是需要一些时日。
而我现下需要的,就是将如初平抚养安成长,再慢慢收网。
如初也如我所期盼那样,慢慢成长为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头脑也极为聪明,后宫妹妹们也颇为喜爱,天天都轮着来看他。
如此过了两年,林婉终于忍不住了。
这两年,我竟一次都没见到过林婉,但我知道她就像一条毒蛇,一直在阴暗处盯着我,想要将我一击毙命。
她选择的是朝如初下手,她似是想要和我鱼死网破,下手时竟丝毫不避讳,像疯子一样将如初扔到冰冷的池子里。
11.
那时我和贵妃正在御花园赏花,挽月带着如初在旁逗弄小兔子。
林婉头发散乱,两年不见脸上竟有苍老之态,眉眼间也尽是疯癫。
她冲过来一把推开挽月,举起如初直直朝池子扔去。
挽月在反应过来的第一秒就跳入池子里将如初救起,而我在片刻的绝望后看到如初获救后也冷静下来,心里却都是愤怒和悲凉。
没想到上一世我就是被这样如此头脑简单疯狂的女人所害,没想到这一世我的孩子还差一点遭她毒手,本想过几年再收网,此时我已经等不了了。
楚睿踏入我宫里时,林婉还在疯癫地咒骂着我:
“贱人,你以为生了孩子就能获得皇上的宠爱吗?皇上爱的是我!皇上爱的只有我!!”
“你给那小贱种起名如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你还期望皇上和你和好如初?做梦!你这个恶心的毒妇,抢我宠爱,生下孩子,看我失宠你很开心是吗?!”
“我告诉你,就算我失宠了,皇上也不会爱你!皇上自始至终就没爱过你!”
我听得直皱眉头,懒得理她,只是看向她身后:
“皇上,你来了。”
楚睿的脸阴沉得像要滴出水,偏偏林婉还没察觉,也可能是她已经疯了,见到两年没见到的心爱的男人,她努力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
“皇上...睿郎,我终于见到你了,我好想你。”
楚睿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厌恶和怒意,一脚踢开她抓着他的手,吩咐道:
“来人,林婉祸害皇子,罪不可赦,打入冷宫,终身不可外出。”
林婉仿佛被雷击中一样,目光直愣愣的,满脸都是不可置信:
“皇上!皇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不是最爱我了吗!皇上!你骗我,你骗我!!”
声音越来越远,林婉已经被拖远。
楚睿丝毫不理会她,径直进去看了眼还在沉睡的如初,才松了口气。
此时他才正眼看向我:
“你就是这么照看朕的皇子的?朕看你这皇后之位是不想要了!”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皇上到底担心的是如初,还是皇位无人继承?”
楚睿膝下只有如初一个皇子,若是他出了事,等到楚睿死后,江山就要改名换姓,他自然是宝贝这个孩子的。
“姜嫣,看来你真是久居后宫不知道朝廷的事,朕不妨告诉你,你的父亲在回京路上遭遇刺杀,现在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的兄长虽打退了匈奴,但被长剑穿胸,怕是神医也难以起死回生。”
他满意地看着我瞪大的双眼,顿了顿俯在我耳边,低声笑道:
“至于谢敏,朕派人调查发现他和前朝旧案有关,已经被朕押入大牢,择日问斩。”
我听得浑身颤抖,咬得唇都破了,流下两行清泪:
“楚睿,你不得好死。”
楚睿并不生气,哈哈大笑起来,抬手让太监拿来早已拟好的圣旨:
“皇后失序,怀不德,教子无方,数违教令,有失妇德,难立中宫,特立废后,打入冷宫,终身囚禁。”
12.
侍卫迟迟没有动静,楚睿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他上前用力掐着我的脖子:
“姜嫣,你做了什么?!说!”
我笑得流出泪,便笑便咳:
“楚睿,这一切都是你自作自受。”
说完,挽月手起刀落,掐着我脖子的手瞬间被砍了下来。
楚睿痛得惨叫,却发现不知何时宫里已布满了御林军,他疯了一样大吼:
“皇后造反!拿下她!杀了她!”
却没人敢动,楚睿这时才明白自己中计,他看着我边哭边笑:
“姜嫣,你杀了我又能如何?!你的父亲兄长都死了!谢敏也要死了!你是孤家寡人!你所珍爱的一切都没有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是吗?”
话音刚落,侍卫来报:
“皇后娘娘,前朝违者已尽数拿下。镇国大将军和丞相他们已经在等你,世家大族皆已归顺。”
我点点头,一脚踩上楚睿断掉的手腕处,鲜血四溅;我蹲下身拍拍他的脸:
“谢谢你啊楚睿,如果不是你,我还要多费一些功夫。”
御林军一拥而上将楚睿压住,我则进屋将如初领了出来,一道熟悉的人影走进门。
谢敏低着头,脸色晦暗不明,拱手行礼:
“微臣参见皇上,参见,太后。”
13.
元昭二十年,先皇病逝,年仅三岁新帝登基,谢太傅辅政。
我悠悠地躺在贵妃椅上,看着窗外的日光,心中波澜不惊。
一切都结束了。
是了,一直在民间制造舆论暗中助我的是谢敏。
如此知我心意的除他无二了,更何况挽月是他的妹妹。
从三年前我们在宫里相遇的那日起,我便知谢敏也是重生之人。
所以我不必多说,他也知晓我今生的目的。
贵妃和司美人也都是我的一盘棋,只靠我丞相府的势力并不足以和楚睿对抗。
但镇国大将军和世家大族的加入就不一样了,本以为这步棋要走很久,没想到楚睿自己将这大好机会送给我。
生如初那日,贵妃和司美人进来看了我,她们二人下定了决心:
“姐姐,我们别无他求。只求这一事变我们二家能在洪流自保,我们姐妹二人也能继续在宫里安享晚年。”
我自然是应了,这一切顺利的就像老天安排好的一样。
如初即位后,我贵为太后,依然和太妃们相处和谐,对她们招男侍卫进宫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我和谢敏,也就是如今的谢太傅很少见面。
只有我去看望如初课业的时候能远远地看他一眼。
谢敏如今越发成熟稳重起来,眉眼间都是沉稳之色,至今也未成婚。
如初告诉我,太傅说他在等一个人打开心扉。
我哑然。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有天听太妃宫里新进来的男侍卫说,世人皆传当今太后命真好。
丞相之女,先是太子妃,再是皇后,如今年纪轻轻又是太后;新帝孝顺,后宫和谐,可以安享安宁,极为美好。
我听了只是笑,笑着笑着却落了两行清泪。
命好吗?
可我自始至终所求的只是想和我心中的少年郎,平凡地相守一生。
14.
如初渐渐长大,开始自己处理朝政了。
受过谢敏的教导,如初行事的风格都和他如出一辙,打理得也极好。
某天,谢太傅单独求见了我。
这是时隔多年,我们两个唯一一次单独相见。
我在上位,他在下位。
他是来请求告老还乡的,我看着他挺直的脊背,轻笑:
“告老?谢太傅莫要说笑了。皇上如今尚且年幼,还需要太傅辅政。”
谢敏的声音依旧清冷,一字一句不卑不亢道:
“皇上极为聪慧,已经学会独自处理朝政,微臣已经没有什么能够传授的了。还请太后准许微臣卸甲回乡。”
我还想说什么,但谢敏堵住了我的话头:
“还请太后娘娘准许微臣,回乡娶妻生子。”
我心下一阵苦涩,直直看向眼前人:
“哀家怎么不知,谢太傅有心悦之人?”
谢敏这时才抬头看向我,眼中已经没有初见时的神采奕奕,只有深不见底的浓厚情绪:
“微臣自始至终只心悦过一人,微臣要回去等她。”
15.
我是楚如初,如今已经是元昭四十年了。
幸得谢太傅教导有方,如今天下百姓安居乐业,边疆无战乱,国泰民安。
他是个好太傅,只可惜早逝。
二十年前他告退还乡后,就在家中病逝了。
母亲很悲痛,我一开始是不知情的,后来从挽月姑姑口中得知了他们的往事。
难怪,难怪母亲总是自己一个人发呆。
难怪母亲在太傅病逝后大病了一场。
母亲说我的名字是她取的,但没有告诉我缘由。
我知道,她是想让一切如初。
母亲是个极好的母亲,也是个很好的太后。
我想若不是我当时年幼,母亲无法抛下我独自一人,怕是会随着太傅一同去了。
母亲于今年春天离开了,那日春和景明,母亲一人倚靠在椅子上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挽月姑姑哭得眼睛红肿,太妃们也都在母亲面前长跪不起。
母亲看了定要笑她们女儿有泪不轻弹,怎哭得如此悲痛。
我也哭了,但是在梦里哭的。
梦里母亲很年轻,她耳朵上别着一朵梨花,脚步轻快,而我还是孩童模样。
她笑着过来摸我的头和我告别:
“如初,母亲走了,你要好好打理江山,如果遇到心悦之人定要好好待她,母亲会在天上看着你的。”
我哭着拽着她的衣角,看她眼角也开始泛红才悻悻松手,哽咽道:
“那母亲自己孤独吗?”
母亲笑着摇摇头,转身往前走了。
我没有再唤住她,因为我已经很久没见到母亲如此欢快的笑颜了。
我看着母亲一蹦一跳地向前走着,越走越远,模模糊糊的一个身影出现拉住了她的手。
我明了。
母亲是去寻她的少年郎了。
16.
我是谢敏,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又或许不是梦。
梦中嫣儿过得不好,最后惨死深宫。
我犹记得在梦中我被楚睿以嫣儿性命为要挟,被他关进大牢。
我以为我以身换来的会是嫣儿在宫里的平安顺遂,却未曾想楚睿未曾做到承诺,嫣儿死了。
我拼尽全力也只是换来楚睿的折磨,最终惨死狱中。
我太没用了,许是老天怜惜我的嫣儿,给了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我深知我无法凭一己之力救嫣儿于水火,我只能靠妹妹挽月传来的消息默默替嫣儿做事。
我的嫣儿,是这世上最聪慧的女子。
一切都如我们所谋划的那样,这一世没有重蹈覆辙。
但我和嫣儿,终究还是回不去了。
从宫变那日,我率众臣喊她“太后”开始,又或者是更早,我和嫣儿就回不去了。
嫣儿是个很好的人,也是个很好的母亲和太后。
她的孩子也很聪慧,眉眼也极其像她。
我教导如初时,总是透过他看到多年前言笑晏晏的嫣儿。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和嫣儿接触,某天深夜我偷偷来到她宫里。
她还没歇下,我听到她在和挽月谈话,她似乎是喝醉了,言语中带着几分醉意和哭腔。
“挽月,我重来一次又能怎样?我想一切如初,但如初不了了。”
“他是那般好的人,我已经嫁过人有了孩子,我的身体已经配不上他了。”
“我也想,我也想抛下一切和他相厮相守,但可能吗?如初需要母亲,朝廷需要太后。”
“我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做不了,挽月,我想他,我真的想他。”
“如果有来生,如果有来生,我定要和谢敏长厢厮守。”
那夜我没进去,我尊重嫣儿,她是个有自己思想的女子。
我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压于她,我能做的就是教导好如初,让她放心。
嫣儿,若有来生,不,定有来世,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