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每周末去给崔雅凡上课的时间。
在前往御海花园的路上,程映竹忽然想起了那位朱小姐。她记得朱小姐苗条又漂亮,泪眼盈睫的模样妩媚动人,看着就叫人心疼。但蔺美云没有心疼,还要将对方逼上死路为止。在蔺美云看来,朱小姐就是一件该丢得远远的垃圾。
程映竹又想起了谢知微。
谢知微没有朱小姐身上的娇弱气质,相反她是骄傲的,她绝对不会允许自己陷入朱小姐那样的境地里。她似乎从始至终都戴着一张精致的面具,没有人能轻易透过她的美丽风情看穿她的一切。
程映竹庆幸自己能成为她的学生。但为了避嫌,除了探讨课题和项目,师生二人尽量避免在校园里接触。偶尔有交流,也只在给崔雅凡上课的前后空隙里。
今天谢知微没有在家。给崔雅凡上完课,程映竹收拾着手中的卷子,忽然漫不经心地问:“谢老师去哪了?”
崔雅凡合起手中的笔盖,干脆利落地回答:“不知道。”
魏阿姨正巧送课后的水果进来,听见她们的对话,她笑说:“谢小姐骑马去了。”
程映竹有些好奇:“谢老师会骑马?”
“骑马很好学的,我初三就会了。”崔雅凡说完又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自己的马术课就是谢知微给安排的。
程映竹知道现在的孩子有很多的特长课,这是她以前想象不出来的。对她而言,能有学上就很不错了,根本不敢奢求上任何的兴趣班,以至于她除了学习之外,什么技能和特长都没有。
崔雅凡想了想,拉住程映竹的手说:“你要找她吗?我带你去马场吧,正好我去看看我的小马。”
魏阿姨拗不过崔雅凡,只好开车把两个人送到了穗东的马术俱乐部。
崔雅凡换好了马术服,带着程映竹穿过更衣室进入室外的休息区。偌大的休息区只有分散的两三桌会员在休息,其余的人都在马场上。
程映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她的目光落在烈日下奔跑的马儿身上,只觉得面前的场景新奇。
她远远地认出了谢知微。只见谢知微轻盈地从马背上翻身而下,长发在阳光下随风飘动着,整个人看起来潇洒又自由。
谢知微也看见了她们。在往休息区走的时候,她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神情。
谢知微的脸颊被晒得有些红,她的语气听起来淡淡地,“你们怎么过来了?”
崔雅凡没有回答谢知微的话,程映竹也没有。
看着面前的两个哑巴,谢知微直接开口:“小凡,你去跑两圈,我和映竹要说一会话。”
崔雅凡没想到谢知微竟然直接把自己赶走,她狐疑地打量了两人片刻,最后还是咬牙,头也不回地朝马厩方向去了。
谢知微摘下手套,拧开矿泉水却递给了程映竹。她柔声道:“我想着你这两天也该来找我了。”
程映竹没有接过谢知微递来的水,紧紧凝住对方那双美丽的足矣摄人心魄的眼睛。她没有试探,也没有含蓄,只是将挤压在心中的那句话一字一句地说出:“你的那个男人,是雷弘深。”
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谢知微眼底的光连带嘴角的笑意慢慢消失了。
她放下手中无人接收的矿泉水,已经将视线侧开。她没有正面回答自己学生的话,只是反问:“你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程映竹忽然笑了,她的笑声是如此嘶哑难听,“谢老师,说实话,我还挺惊讶的,比当初知道你杀了人还要惊讶。”
谢知微将手套放在面前的茶桌上,伸手去解耳侧的头盔扣子。她轻飘飘地开口:“你的道德感似乎很强。”
程映竹摇了摇头,直视谢知微的脸:“如果你一直都知道他是谁,那么你的动机就不可能是背叛。”
“我以为你会更关心你自己的处境,毕竟那些警察追得那么紧。”谢知微把帽子也摘了下来,她浅浅地笑着,没有再避程映竹的目光,“你不是也没有对我说实话吗?咱俩不过是半斤八两而已。”
当初主动发出匿名邮件的结局在此刻重演,谢知微再一次反客为主。
程映竹站在原地,睫毛在不知觉中抖了抖。
谢知微一双美目似乎要看进程映竹的心里去,但口中的话却依旧轻描淡写:“映竹,于莺那些小打小闹对你来说算是欺负吗?真的至于让你萌生出杀意吗?也许你真的很需要钱,但以我对你心性的了解,你不会因为什么奖学金,或者是多帮了几个忙就决定让一个人死。”
谢知微是何其敏锐和聪慧。在程映竹窥视她的秘密的同时,她也悄然刺探出对方内心深处的丑陋和疮痍。
她谢知微不是什么完美被害者,雷弘深不是,程映竹和于莺也同样不是。
身旁偶尔有风声和马蹄声穿过,两人站在边缘角落里细语轻声,没有人注意到她们——除了崔雅凡。
马场里,崔雅凡熟练地控制着手上的缰绳,骑在自己的小马上却不断地回头望。她好奇谢知微和程映竹在聊什么,因为远远看去,两人的气氛莫名有些奇怪。
谢知微的目光久久落在程映竹的身上。
在对方的沉默中,她率先坦然:“我知道你很好奇,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个男人是谁,那么应该也知道他是有家室的。”
谢知微说完,慢慢脱下身上的马甲,又伸手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衫的扣子。
随着谢知微胸口的皮肤露出,程映竹看到了两条深粉色的缝合疤痕,从右肺上叶蔓延到心脏,长度将近十公分。
谢知微慢慢将自己的衣服拢起,冷淡道:“他欺骗我、伤害我,彻彻底底摧毁了我的生活,这难道不是背叛?难道不比背叛更可恨?”
程映竹眼眸黯淡,仍然是沉默。曾经的她在家里、学校里也遭受过相同的暴力,所以她对眼前所看到的一切并不震惊,反而还麻木。她只是忽然想到,如果崔雅凡知道姐姐受过这样的伤,大概是真的心疼吧。
程映竹俯身拿起刚才被谢知微放下的矿泉水,仰头吞下了半瓶。
她用手背缓缓擦干嘴角残留的水,终于开口,和面前的人第二次交换自己的杀人原因:“我只是想保护自己而已,她脱离了我的控制,因为她知道了,她知道了我勒索你的事情,所以她也准备勒索我——杀她不是我的本意,那天是一个意外。”
程映竹的话说得并不连贯,但谢知微还是听懂了。
“原来霸凌者另有其人啊,这倒像是我认识的你了。”谢知微轻轻地笑了笑,眼角随之微微吊起,“只是勒索也要以命抵命的话,那么,你程映竹也该死。”
也许,这才是谢知微的真实想法。
她觉得程映竹该死。
这个学生不但知道她犯下的谋杀罪行,还将自己卷进了另一件凶杀案里。
但程映竹却恰恰相反,她需要谢知微,并且如同恶鬼一般缠上了对方。这绝对不是处于信任,而是程映竹在厄境之下,权衡之后的唯一选择。
她当然也清楚地知道,谢知微之所以帮她,是因为不得不帮。
帮,两人尚且还能活,不帮,她们就会一起死。
一开始,明明是程映竹在威胁谢知微,可是状况却全在谢知微的掌握之中。谢知微有能力反客为主,也有能力直接将她一了百了,就像是对雷弘深那样,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从始至终,两人之间没有丝毫的信任可言,她们的关系也从来没有对等过。程映竹和谢知微彼此防备,却又不得不相互保守对方的杀人秘密。
从马术俱乐部出来,魏阿姨将程映竹在地铁站放下,然后带着谢知微这对姐妹回家。
路上,谢知微全程没有说话,只是闭着眼睛假寐。崔雅凡当然也不肯说话,因为她们每次对话总会吵起来。
进家门以后,谢知微独自回到房间里洗澡、换衣服,出来的时候又交代魏阿姨:“我晚上有饭局,晚饭不用等我。”
谢知微换了一件招摇的露背礼服,胸口虽然捂得很紧,但崔雅凡看到以后,嘴角撇得很是难看。身为三好学生的她实在说不出难听的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姐姐走出大门。
吃完晚饭,崔雅凡坐在餐桌前写卷子,眼睛却不自觉地往墙上的钟表看。
已经半夜十一点了,谢知微究竟去参加了什么饭局?为什么非要穿成那个样子不可?难道又去找那个男人了吗?
这些疑问直接让崔雅凡的脑子宕机。她烦躁地捂住耳朵,努力不让自己去想那些恶心的画面。
看见崔雅凡还在写作业,魏阿姨心疼道:“先睡觉吧,明天还要去学校补课呢,谢小姐可能没有那么快回来。”
崔雅凡仍然用手倚住脑袋,像是没有听到魏阿姨的话。魏阿姨忍不住叹了口气,“小凡,其实谢小姐知道你是关心她的。”
谁说我关心她了。
崔雅凡下意识地攥了攥脖子上悬挂的的玉牌吊坠,然后把头埋进了臂弯中,没有搭理魏阿姨。她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一个姐姐,妈妈甚至还以上学为由,直接把她丢到了这个房子里来。
没有人的家里会平白无故多出来一个姐姐,这不是正常家庭中会出现的事情。她讨厌每次开家长会的时候,总有同学来问她那个美女姐姐是谁。
崔雅凡回答不出来。
她不想承认谢知微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
她没有给别人当情妇的姐姐。
凌晨一点,谢知微醉醺醺地回到家,崔雅凡直接扭头回了自己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