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周末的天气格外得好。天蓝如洗,絮状的云层滤去部分的暑气。空气湿度没有往常那么高,阳光明媚,也没有过分毒辣,却不过分得炽热。是适合外出郊游的好天气。
程映竹的睡眠一直很浅,尤其在于莺死掉之后,她很少再睡过完整的一觉。
但在昨天夜里,她睡得出奇得很好,而且还梦到了于莺。
这是于莺死后,程映竹第一次梦见她。
说起来,她和于莺其实并不相像。她们的个性和家庭背景完全不同,可是却莫名遭遇了许许多多相似的事情。
于莺父母健全,但活在被控制和支配的恐惧中。当时于莺并不想上研究生,也不想学什么计算机,是她爸爸说学计算机将来就也好,硬逼着她继续读研。而程映竹是单亲,苏运芬又从来不管她的死活,比起回到令人窒息的家里,两人都更喜欢待在学校。于莺花钱大手大脚,债务在不知不觉中就滚了起来,程映竹则是被迫要为“家里人”还钱。脱离家庭束缚的于莺骄傲张扬,程映竹为掩藏自己泯然于众人,但都逃不过被班上同学霸凌的命运。
初中是程映竹人生无数个噩梦的其中一个,和苏运芬一样,都是她挥之不去的阴影。
程映竹梦见已经长大成人的自己重新回到了初中。教室外,她看见柳春依手里着自己的数学书,倚靠在栏杆是那个,转头对自己笑说:“你们扔我的课本有什么用呢?反正我参不参加中考,都不影响我上重点高中啊,你们这些臭鱼烂虾能懂吗?”
说完,柳春依笑得前仰后合,没有注意到于莺是什么时候从教室走出来。于莺面无表情地穿过程映竹,从背后一把将于莺抱住撞向了栏杆。因为惯性,两人直接翻身摔下了教学楼。
正是课间,来往的学生们被眼前这一幕吓得尖叫。程映竹在惊愕之中下意识伸出手去捞人,低头看见的却是一地鲜血。
醒来以后的她,并没有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于莺的确死了,而且最后就是死在了她的面前。
程映竹也不明白,眼下正是自顾不暇的时候,竟然还有余力想起了过去。
洗漱好以后,程映竹面无表情地从书桌上拿起帆布包,然后走出了宿舍的门。
她要去给崔雅凡上课了。
崔雅凡看起来心不在焉,她转动着手中的圆珠笔,无论如何都读不进去卷子上的题。程映竹看出了她的如坐针毡,于是淡淡开口:“如果不想做题的话,我们可以先来聊聊天——你是不是有心事?”
崔雅凡欲言又止。她抬头看向程映竹,一瞬间她想要倾诉,也想要质问,可是最后还是把话通通吞回了肚子里。
她并不想把谢知微的秘密暴露给外人,她可以批判自己的姐姐,但是别人不可以。
最后她还是重新拿起了笔,低声说:“我想做题。”
这一堂课,崔雅凡上得很不轻松。注意到程映竹几次在往卧室外面看,她一边收拾着自己的文具,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说是天气好,她和魏阿姨上天台晒被子去了。”
崔雅凡要比自己想象中的更细心,程映竹微微笑了笑,“我知道了。”
崔雅凡又从旁边拿起一只崭新的单肩包,直接塞到程映竹的手里,“对了,这是她送给你的。”
天台是公用的区域,程映竹坐电梯来到顶楼,又网上走了一层楼梯才找到通往天台的那扇厚重的门。
推开门,程映竹首先闻到的是洗衣粉的香气,她抬头看见晾衣绳横穿东西,上面悬挂着五颜六色的被子,它们在微风中鼓动,像是风帆,又像是校服的裙摆。程映竹很快又闻到了香草和巧克力的味道,透过层层叠叠的被子,她看到了花架上正灿烂盛开的橙红色花朵。
那是凌霄花。
阳光明媚,微风拂过,此情此景是如此的宁静柔软,和暴烈破碎的台风夜晚全然是两个世界。
魏阿姨正在认真地掸被子,而谢知微戴着一顶宽大的遮阳帽,细致地在用剪刀修剪着花架上的枝条。
谢知微似乎很喜欢养花——程映竹心想,她的家里、办公室里还有天台上都有她的花。她不知道谢知微怎么还有精力照顾这些花花草草,明明她那么忙。
谢知微的余光中看到了程映竹的身影,她并没有感到意外,只是柔声道:“你们上完课了?”
魏阿姨很有眼力劲,她抱上装被子的盆,笑说:“小凡说晚上想喝猪肺汤,我去煮饭,顺便把煲汤料准备上,你们聊着。”
“煮上映竹的饭吧。”谢知微又嘱咐了魏阿姨了一句,“对了,不要让小凡上来,天气这会还热,容易中暑。”
魏阿姨答应了下来,很快消失在天台那扇厚重的门后。
谢知微的注意力仍然在面前的花架上,并没有看程映竹一眼。她的声音很轻,“小凡正怀疑我们两个有秘密呢,你特地上来找我,她没有说什么?”
程映竹平静地回答:“我说来找你要课时费——谢谢你送我的书包。”
谢知微的语气悠然,仿佛只是在闲聊,“小凡的课时费我会打到你的卡里,希望能解决你眼前的难题。”
程映竹愣了一下。
“盛夏的藤蔓最会缠人,绞杀主干的枝条必须清理干净,这样在雨季来临的时候才不会烂芯。”谢知微侧头将剪刀递给程映竹,“你来试试看。”
程映竹犹豫了一下,还是朝谢知微走了过去。她站在花架前,嗅着凌霄花浓烈的香气,握住剪刀的手却有轻微的发抖。
谢知微站在程映竹的旁边,盯住她手中的剪刀,冷淡地开口:“我说过,你必须听我的。”
一朵凌霄花从程映竹的手中跌落。随即,她又听见谢知微这样问道:“为什么还不从凌云离开?”
看着掉在脚边的花朵,程映竹心想自己这刀简直是歪到天边去了。她低声笑了笑,“谢老师,你担心我发现你和蔺美云的关系,是吗?”
程映竹没有等谢知微的回答,她缓缓抬头,眼睛落在对方惨白的脸上,一字一句地把话说下去:“雷弘深,是你和蔺美云一起杀的,是吗?”
下一瞬间,谢知微紧紧抓住了程映竹的手臂。她的眼角发红,厉声道:“这些和你没有任何的关系!你不该知道这些的,马上从凌云离开!”
程映竹没想到谢知微看起来一副柳弱花娇的样子,力气竟然这么大。但程映竹偏偏是挨打长大来的,这点疼痛对她来说几乎等同于没有。她只是平静地望向面前的人,“我不明白,谢老师,你收到我的勒索信没有慌,知道我杀了人没有慌,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件事上?”
谢知微愕然地松开自己的手,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人。
程映竹却没有打算放过她,她前进一步,竟然是在质问:“是因为我脱离了你的控制吗?还是因为,我窥探到了你真正的杀人秘密?”
谢知微想要转身,却被程映竹反手抓住了胳膊。她听见程映竹那嘶哑干涸的声音在耳边尖锐地响起:“告诉我,你究竟为什么要杀雷弘深?是他们夫妻胁迫了你吗?你有你的委屈是不是,你是被他们逼的是不是?”
刹那之间,谢知微莫名有些恍惚了。
程映竹有时候真的和小凡很像,她们同样坚韧和倔强,好像也同样心软。不,程映竹不是小凡,她并不会心软,她和自己一样,都是薄情冷漠的杀人犯。
“不是。”过了许久,谢知微将程映竹的手指轻轻掰开,她笑着回答对方的话,“我没有委屈,也没有被逼,全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什么?”
“我说,是我自愿要做雷弘深情妇的。”谢知微全然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柔软,她从程映竹手中拿回自己的剪刀,“这个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也不是所有人都在按照法律和道德的标准活着,映竹,你不是很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