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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舒正陪着老妇人说话,看到罗英子和邱华进来,一下子站起来,兴奋地介绍着:“宋阿姨,我的两个搭档来了。罗姐,邱姐,这就是宋阿姨,宋阿姨,这位是罗律师,这位是邱律师。”
“您好您好。”罗英子笑着和宋阿姨握手,她的手刚触碰到对方就马上收回,握的点到即止。
宋阿姨微笑着微微躬身:“幸会。给二位添麻烦了。”
罗英子和邱华交换了一个眼神——“老太太还挺有教养”。
两人坐下,夏舒张罗着要给她们要喝的,罗英子急忙阻止。
“夏舒,别浪费了,你们已经点了,我们坐一会儿没关系的。阿姨,我听夏律师说您想打官司。法律意识强,是件好事,但您对诉讼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对于一般的民事纠纷来说,诉讼途径,是双方完全没有协商的余地,不得已而为之的选择。也就是说,他就是你和对方彻底撕破脸皮,再没办法重归于好的选择。而且诉讼讲究证据,闹上法庭,说理讲情都是没有用的,万一最后没得到想要的结果,浪费司法资源,消耗双方感情,有什么意义呢?”
宋阿姨很认真地听着,还频频点头。
罗英子觉得差不多了:“宋阿姨一看就是个明事理的人。那么咱们就……”
宋阿姨有些为难地说:“可是对方欠了我三百多万呢。”
罗英子打量一下宋阿姨:“宋阿姨,话都是可以说的,可上了法庭,哪怕你说对方欠你一分钱,也是需要证据来支撑的。”
夏舒赶紧接话道:“宋阿姨有,我刚才把她手里的欠条和银行流水又仔细看了看,是真的。”
罗英子再掩饰不住不相信的样子,她又看了一眼面前的老太太:“真……真的?”
夏舒兴奋地说:“宋阿姨,罗律师和邱律师很厉害的,她们曾经把一个死刑犯打过无罪,您把证据给她们看看。”
宋阿姨把塑料袋打开,从里边抓出一大把纸来,有从银行里打印的流水单,有各种尺寸的欠条,罗英子和邱华一起凑上来看,越看越沉默,两人低着头交流着眼神,都一副不敢相信,又好像被什么砸中的样子。
罗英子近乎无声看向邱华:“好像是真的。”
邱华微微点头:“是真的,先问问再说。”
罗英子把那些纸交给邱华,邱华仔细地整理着,罗英子抬起头来,已经换了一副甜美的笑容。
“夏舒,给我叫一杯拿铁,给邱华叫杯茶。阿姨,宋阿姨是吧?我看这些欠条和银行转账记录,您这三百多万都转给了一个叫何巧慧的。您为什么要借这么多钱给一个人呢?”
宋阿姨看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说起来话可长了,只是要耽误三位律师的功夫。”
罗英子积极道:“没关系,我们开业大优惠,法律咨询不收费的,您说吧。”
邱华抬头道:“咦,不刚刚说收十块吗?”
罗英子赶紧摆手:“六十岁以上免费。宋阿姨您说吧。”
宋阿姨点点头,开始介绍自己的情况。她声音柔和,语速也很和缓,一看就是受过良好的教育。
“我姓宋,叫宋书敏,原来是一所中学的教师。我老伴,原来在大学教物理,手上有两个专利,后来辞职下海,就利用他的两个专利办了公司,生产的产品在市场上很受欢迎,我们家衣食不愁,所以我先生就不让我再教书了,五十岁冒头,我就回了家。”
罗英子忍不住羡慕着:“宋阿姨,您是个有福之人。”
宋阿姨苦笑:“也许。不是有句话,叫身在福中不知福嘛。我年纪轻轻回了家,成天一个人在大房子里转来转去,打麻将,我没兴趣,跳广场舞,拉不下那个架,先生没白没黑地在生意场上,根本顾不上我。呆了两年,我觉得自己都抑郁了,每天吃完饭没事干,就一个人在窗前站着,经常的,产生跳下去的冲动。”
罗英子问:“那您家孩子呢,就没来陪您?”
宋阿姨叹了口气:“早年有个女儿,可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夭折了。我花了很长时间也没能从这件事里走出来,后来我和先生也没再要。”
宋阿姨说着,眼眶红了起来。邱华赶紧拿出纸巾递过去。
宋阿姨擦了擦眼睛,稳定情绪:“不好意思。我太失态了。”
邱华看着借条上的人名:“您和我们说说这个何巧慧吧。”
宋阿姨叹了口气:“那是三年前的一天……”
几年前的一个午后,宋阿姨一个人站在窗前向外看着,身后的屋里空空荡荡。宋阿姨家在五楼,楼下院里传来小孩子们的尖叫和嬉戏声,宋阿姨呆呆地看着,热闹是别人的,她却显得更加寂寞。
她扒着窗台向下看,大地显得时远时近。她忽然感觉,自己似乎受到了某种诱惑。
门铃响了。宋阿姨没动。门铃继续响着,她如梦惊醒,回头看着大门,近乎恐惧地:“谁啊?”
门外传来一个甜美的声音:“大妈,是我啊。”
宋阿姨过去打开门,一个相貌甜美的女孩挎着一个大包站在门外,就是现在欠了宋阿姨几百万的人——何巧慧。
宋阿姨一脸茫然:“闺女,你找谁?”
何巧慧一副自来熟的样子:“大妈,我就找您啊。那天我们在小区广场做产品展示,咱们不是见过了?”
宋阿姨迟钝地想着:“见过?”
何巧慧被引进来,她亲热地拉着宋阿姨的手到沙发上坐下。
“见过呀,大妈还约我到家里玩。真对不起大妈,我这穷忙,一直没顾上。大妈您好吧?哎哟大妈我看您有点黑眼圈,是不是没睡好啊?”
宋阿姨脸上挂着回味的微笑:“那闺女,长得甜,说话也甜,可真叫人爱呀。”
罗英子问道:“她去找您干什么?”
宋阿姨笑笑:“她是卖保健品的。”
三个律师不由得一起哦了一声。
罗英子拿起杯子喝一口:“太阳底下无新鲜事哈。接着说吧宋阿姨。”
宋阿姨那时的家很大,虽然装修得不豪华,但可以看出家境富足。当时的宋阿姨也衣冠楚楚,细皮嫩肉的,一副有钱有闲的阔太太模样。
何巧慧正弯腰站在她身边,巧舌如簧地向她推销着手里的一盒保健品。
“大妈,大妈您看这一款,这一款最适合您了。这是美国进口的专门针对更年期女性的产品,比如心悸啦、失眠啦、月经不调啦、面色潮红啦、气血双亏啦等等,总之,简直就是咱们更年期女性的护身宝典。价格呢,也不贵。您要是在外面专卖店里买,那可不便宜,我这儿是厂家直销,没有中间商。您要是买两盒呢,咱们打八折,一共六百八,两盒只需要……”
宋阿姨等她把话说完,这才抱歉地说道:“可是闺女,我早就过了更年期了。”
何巧慧一愣,把两盒药放进随身带来的包里,又拿出两盒来。
“那大妈,这款药一定适合您。这是欧盟专门针对咱们中老年女性朋友研制的钙片。大妈,这可不是一般的钙片。一般的钙片不好吸收,这个针对咱们中老年女性朋友专门开发的,特点就是宜于吸收,而且它含丰富的维生素D3。这么和您说吧,您平常是不是不大出门,也不大晒太阳?大妈我一看您脸就看出来了。您服两片这个,就等于您一天晒了两个小时的太阳,并且等于您喝了四瓶牛奶。我上一个客户坚持用这个,走起路来刚刚的。”
“闺女,你看你进了门连口水都没喝就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停一停,喝口水吧。”
“大妈,谢谢您。您觉得这款药怎么样啊?”
“对不起,我先生从美国给我买回来好几瓶钙片,那不还在那儿放着呢。”
何巧慧不屈不挠,又从包里取出两盒来。
“大妈,那您看看这一款呢?这一款是专门针对咱们中老年女性朋友气血不足,失眠健忘的。这是纯植物产品,里边不含一点化学成分。大妈我看您眼圈有点发黑……”
“真不好意思,我先生经常去美国出差,回来的时候成天给我捎这些保健品,我一直放那儿没用呢。”
何巧慧把这两瓶放进去,又换了两瓶出来。
“没关系大妈,他捎的是美国产的,咱们是中国人,还是喜欢咱们中国货。您看看这款产品……”
咖啡厅里,宋阿姨还在轻声讲述着。
“那天她在我那儿呆了半下午,我一样东西也没买。可是我也没打断她。我在家里一个人呆得太久了,我需要有个人陪我说话。听她声音甜甜软软地和我说话,一口一个大妈,我心里说不出的舒畅。后来,一直到快天黑,我才抱歉地告诉她,我家里什么也不缺,我什么也不买。她也没难为我,还是陪着一脸的笑向我告别。我有点过意不去,留她在家吃饭,她说还有两个客户要跑,坚持要走,就走了。可她刚出门……”
宋阿姨站在门口,恋恋不舍地送何巧慧离开。宋阿姨一脸的抱歉,而何巧慧还是笑容甜蜜,说话像唱歌一样。
“你看看,说留你吃饭呢。”
“我不啦,谢谢大妈,我走啦。”
她出了门,宋阿姨冲她摆手再见,关上了门,正准备回去,突然听到门口有动静,宋阿姨打开房门,看到何巧慧蹲在门口,抱着她的那个大包,呜咽出了声。
宋阿姨吓了一跳,赶快去扶她:“闺女,闺女,你这是怎么啦?赶快起来,起来和大妈说说。起来呀。”
何巧慧撇开宋阿姨的手:“大妈,我心里憋得慌,您让我哭会儿,我哭一会儿就走。”
宋阿姨还是把她扶了起来:“闺女,快下班了,来往的人多,这不叫人笑话吗?你回来,回来和大妈说。”
她把何巧慧扶起来,又把她拉进屋来。
片刻后,何巧慧坐在沙发上,仔细地擦着自己的脸,抬头冲宋阿姨一笑:“大妈,叫您看笑话了。我好了。”
宋阿姨把放在她面前的水往她面前推了推:“这是怎么啦你和大妈说说。”
何巧慧眼圈又一红:“大妈,干我们这一行太难了。我在您这儿呆了大半天,说话说了有两火车,嘴皮子都磨出泡来了,可结果您一点也没买。您不买,我就一分钱也挣不到。我已经三天没推销出去一款产品了。我没妈,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老爸,一个痴呆的哥哥,一家人全靠我养活着。可是我……可是我……”
她一边说着,声音又开始抖了。
宋阿姨心疼道:“这闺女,你早说啊。这样吧,你给我两种。”
何巧慧闻言大喜,赶快把包打开。
“大妈您要哪两种啊?”
“随便哪两种,你看着给吧。”
何巧慧眼睛闪了闪,拿出两种来。
“大妈,您看这两种行吗?一款就是我刚给您介绍的钙片。钙片这东西不怕多,放那儿慢慢吃呗。还有这种护眼睛的,纯植物的。”
“你看着给吧。一共多少钱?”
“大妈我给您打个八折,钙片一盒一百二,打八折一盒九十六,两盒一共一百九十二。这款护眼睛的一瓶二百三,打八折一盒一百八十四,两盒一共三百六十八。再加上一百九十二,一共是五百六。”
宋阿姨起身回到屋里,拉开抽屉。一摞摞的钞票,就这么满满当当的放在抽屉里,她从中抽出六张来。
“给,闺女,这是六百,不用找了。”
“那哪行呢?大妈您能买我的产品,我已经很感谢您了。”
“不不不,您陪我说了半天的话值多少钱啊?别找了,不用找了。”
“不不不,和大妈说话,大妈心里也高兴。”
两人为这四十块钱推搡起来,推来推去,宋阿姨到底把那六百块塞进了她的口袋里:“闺女,说不找就不找,你大妈不缺这四十块钱。”
何巧慧感动得眼泪汪汪:“大妈,让我说什么好呢?我妈死得早,从小也没个妈疼,大妈我看到您就和看到我亲妈似的。”
宋阿姨说着,脸上浮现出异样的光彩。
“从那以后她就经常来,她不再叫我大妈,她就叫我妈。她来了就给我锤背、洗脚、陪我遛弯和说话,顺便推销她的保健品。那些保健品,我从来没用过,可是我还是不断地买,慢慢地,攒了大半间房。”
“她陪着我翻我女儿的旧照片,我看到那些照片就忍不住流泪,她就说以后她就是我的女儿。”
“我的头发白了,她就帮我染头发。她之前没弄过染发剂,给自己弄了个大花脸。乐的我不行。”
在宋阿姨的诉说中,何巧慧为染好头发的宋阿姨细心地梳头,给宋阿姨看她新买的发卡,接着将新发卡别在宋阿姨头上,宋阿姨摸着发卡,又握住了何巧慧的手。
何巧慧陪宋阿姨遛弯,给宋阿姨拍照片,她从包里拿出一条纱巾给宋阿姨披上,教她摆姿势,二人自拍,宋阿姨笑得开心。
宋阿姨把她与何巧慧的合照放在去世女儿的相框旁边。
何巧慧把十几瓶保健品放到宋阿姨面前,宋阿姨照单全收,从抽屉里拿了一大摞钱给她。
宋阿姨把那些保健品送进了另一个房间,这房间里的保健品已经堆积如山,宋阿姨不在意地把这些保健品又堆了上去。
咖啡厅里,宋阿姨轻轻搅动着杯中的液体,平静地似乎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到我家败落的时候,我大概算了算,我从她那里光买保健品买了六十多万。”
罗英子惊讶道:“什么?您说一间屋子几乎都堆满了,您先生看不见吗?他不管吗?”
宋阿姨摇摇头,依旧微笑着:“一开始我先生确实说过让我不要乱买这些保健品,可我告诉他巧慧如何照顾我、陪我聊天、陪我解闷。除此之外,巧慧还和我家闺女是一年生的。我先生听了也很高兴。自从认识了巧慧,我的心情的确是越来越好了,也不忧郁了。当时就觉得这是老天爷给我的补偿。我先生也说只要能换来我高兴,买就买吧。”
罗英子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巧慧就不去推销保健品了,她说她放心不下我,放弃了别的专门来陪我。她每天一早就到我家来,陪着我说话、逛街、帮我家打扫卫生,几乎成了我家的保姆。当然,我也没亏待她。我每个月给她两万固定的工资,平常零碎给的不计其数。公平地说,自从她推销保健品进了我家,到我家出事,那三年是我生活得最充实的三年。就在那三年里,她还开了公司,交了男朋友,我待她也像待自己亲闺女一样。她结婚的时候,我出钱给她办了嫁妆,婚礼她也安排我坐在主桌上。”
罗英子捂着脸:“天哪,我怎么当初没认识您?”
此时邱华问道:“她欠您的那五百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宋阿姨叹了口气:“自从她不再推销保健品专门去陪我就开始了。”
“以什么理由?”
“什么?”那时宋阿姨正在看书,听到何巧慧的话,蓦地抬起头来。
何巧慧抹着眼泪:“妈,我实在没办法了。原来说好的向银行贷款,可是银行那边又说审批需要时间。我都签了购车合同,还交了两万定金,要是这两天付不上钱,那两万人家也不还了。”
宋阿姨放下书,找过手绢为她擦眼里:“你看看,为这点钱还哭鼻子,别哭了,哭得妈心都疼了。还差多少啊?”
何巧慧难为情地小声道:“妈,起码得八万。”
宋阿姨咬了咬牙:“八万是吧,妈给你垫。”
何巧慧破涕为笑,绕到宋阿姨背后:“妈,您放心,贷款一下来我就还您。您的肩周炎好点儿了吗?我这几天被这事儿弄得焦头烂额,也没顾上过来看您。”
她一边说一边给宋阿姨按摩着,宋阿姨闭着眼睛享受着,一脸的沉醉。
“巧慧啊,生你的时候,老天爷肯定是打盹了,你本来该生在我家的。”
“谁说不是呢?我也觉得我就是妈的亲闺女。以后好了,我有了车,来看您就更方便啦。”
罗英子忍不住问道:“她不是说贷款一下来就还您吗?”
宋阿姨看向窗外,脸上依旧挂着失神的微笑:“没过多久她的确把钱还给我了。”
一天午后,宋阿姨坐在沙发上,看着一旁的巧慧从一个崭新的包装盒里拿出一把筋膜枪。她摆弄了两下就开始教宋阿姨怎么使用。
巧慧殷勤道:“妈,您看到这个键了吗?这个是调整挡位的,您想让它力道重一点呢就按这儿,想轻一点按这儿。妈您转过来,我给您试试。”她端起筋膜枪给宋阿姨按摩肩膀:“感觉怎么样?舒服吗?”
“挺舒服的。但妈还是想说你,你以后别在妈身上乱花钱了。”
“怎么叫乱花钱呢,我听别人说这个对治疗肩周炎特别有帮助。再说了,我的钱不花妈身上,花谁身上。”
宋阿姨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对了妈,上次借您的钱我也给您带来了。”说着巧慧放下筋膜枪,从包里掏出一个装钱的袋子:“妈,里边是八万块。”
宋阿姨不好意思地推辞:“怎么,上次说的银行贷款下来了?你那要是还缺钱就先留着自己用,妈这儿不急。”
宋阿姨想把钱推还给巧慧,巧慧把它按在宋阿姨怀里。
“昨天刚通过的审批,我今儿一早就来给您送了。妈您就放心吧。您点点?”
“傻孩子,咱们娘俩还点什么。”
宋阿姨继续回忆着,笑容里有了些许苦涩:“因为开始有借有还,所以当她再借钱的时候我才没多想。”
巧慧刚进家门,宋阿姨就看出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闺女,这是出啥事了?不高兴?”
“妈,大民想和我明年结婚。”
“这是好事啊!你怎么还不高兴呢。”
“可结婚就得买房,以他家的条件肯定没戏,我想过自己贷款买,可是现在我连首付的钱都凑不上。实在不行这婚我不结了。”
“那哪成。巧慧你岁数也不小了,大民这孩子总听你说起来,是个踏实的人。不就是钱么,差多少,妈先帮你垫上。”
“妈,不用,上次和您借钱买车,拖了一个月才还您,这次我哪还好意思再借您钱啊。”
“你这孩子,咱娘俩之间怎么还计较这个,告诉妈,需要多少?”
何巧慧低下头,看起来有些难以启齿。宋阿姨反倒着急起来。
“跟妈说啊,需要多少?”
何巧慧嗫嚅着:“少说五十万。”
“五十万妈还拿得出,明天跟妈去银行取。”
“妈。”
何巧慧感动地抓起宋阿姨的手。
“从那以后,她又以各种理由不断地向我借。”
“妈,真不好意,昨天刚还了您五万,谁知道今天大民他妈就病了,住院加上手术费一起算下子得交十来万。我拿不出来就寻思不交了吧,可又觉得当儿媳的,因为心疼钱就不给老人看病说不过去。妈您看能不能再借我点。”
“妈,大民每天上班,早出晚归的,一个月就挣那几千大毛,太辛苦了。我俩寻思着还是自己开公司,自己给自己当老板。他给别人代理名牌,稳赚不赔。上次还您的十万,能不能再借回来用用,可能十万还不够。但您放心,只要有了这个公司,前面借妈的钱也能早还回来。”
……
“就这样,在两年多的时间里,这孩子每次都是还小头,借大头。陆陆续续地从我这里借走了二百多万。”
宋阿姨说完,三个人都已听得目瞪口呆。
邱华问道:“那您先生呢,您借出去这么多,他就什么也没说?”
宋阿姨叹了口气:“一开始他不知道,他的心思都用在公司上,我也没告诉他。直到巧慧再开口借一百万的时候,我才觉得有必要告诉我先生一声。当时他提醒过我别借,可我哪听得进去啊。他实在拗不过我,才叫我留个借据,虽然我那时觉得怪不厚道的,但还是让巧慧给我打了欠条。”
罗英子一副无语的表情:“您说她借一百万?这次她的理由是什么?”
“她说她公司的资金周转出了问题,再找不到钱资金链就要断了。”
“天哪,这个您也借?她借钱做生意,您的钱可是用来生活的。”
“可是她知道我有,总不好意思不借不是?”
“看起来您还是真有钱,搁我我也给您借。”
宋阿姨点了点头,居然好像很赞同吧的样子。
“那时候我家是真有钱,先生挣钱的能力好像是无穷尽的,钱像流水一样进来。当然我自己也从来没怎么花过,除了给巧慧。谁知道我先生的公司能说垮就垮了呢?”
“啊?”三个人一起惊呼。
宋阿姨脸上露出失神的微笑:“是的,说垮就垮了。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楼塌了,财富来得快,去的也快。开始我只觉得先生好像比以前更忙了,忙到晚上大半夜才回家,后来发现他忌了好久的烟又抽上了。可是我一直不在意。我每天有巧慧陪着,在我耳边妈长妈短的,我怎么会注意到他呢?再后来,他在家里放了二百万的现金,告诉我,一定要把这二百万放好,不要轻易地花。可是、可是……”
罗英子意识道了什么,低声问道:“这二百万让您也借给何巧慧了。”
“是。她公司资金链又断了,在我面前哭。家里放着二百万呢,我怎么能说没有?就这样,她又分几次把这二百万借走了。”
“她公司出现问题,和您有什么关系?”
“可是她每天陪着我,一口一个妈叫着我,总不忍心看着她在我面前哭。”
“宋阿姨,如果她有自己的公司,她哪里有时间每天去陪您?”
“后来我也想过来了,可当时,有个人每天陪在我面前可真好啊,其他的我也没多想。”
“好吧。那后来呢?”
“后来,我先生说倒下就倒下了。”
一个平常的不能再平常的夜晚,宋阿姨躺在床上已经睡了,外面门响,她抬身叫了一声:“家声,你回来了?”
外面答应了一声。
“你吃饭了吗?我起来给你做点饭?”
“我吃过了。你睡吧,我一会儿在次卧睡。”
宋阿姨答应一声躺下了,转过身欲再睡,听着外面传来水声和脚步声,突然,外面发出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家声,家声!”
宋阿姨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起身从卧室出去。
许家声倒在洗手间的门口,地下一滩血。
宋阿姨去拉他:“家声,家声,你怎么啦?”
许家声艰难地抬起手,嘴里含混不清。
“叫救护车,叫救护车。”
“啊,好。救护车的电话是多少啊?”
随后,便是救护车尖利的叫声。
“我先生是胃癌,已经是中期了。其实在那以前我已经发现他不对了。他经常胃疼,不想吃饭,瘦得也很厉害。我几次催他去看,他总说公司忙,一直没去看,终于倒在了地下。也就在他倒下的时候,我才知道,他的公司破产了,我们的房产也已经被他抵押,他已经成了失信人,也就是俗称的老赖。他往家藏的那二百万,就是我们唯一的财产了。”
三人又一起啊了一声。
“我忘不了他有病床上把实情告诉我的那一刻。”
许家声虚弱地躺在病床上。
门开了,宋阿姨奔进来,一进门就哭了:“家声,家声,你怎么到了这一步啊。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许家声握了她的手:“书敏,你别哭,我现在感觉很好,比倒下以前还好。你擦擦泪,我有话要告诉你。”
宋阿姨赶快擦泪:“我听你的,我不哭,什么话,你说吧。”
“书敏,我对不起你,我破产了。”
“啊?”
“已经是很久的事了,公司从去年就不行了,同类的产品太多,市场竞争很厉害,我又盲目扩大了几十个连锁店,结果----资金链断了。对不起,我曾经发誓让你过上好日子的,可现在,你老了老了,却要跟上我过苦日子。”
宋阿姨又流泪了,伸手掩住许家声的嘴。
“别说,我不许你说。只要你好好的,我们就什么也不怕。苦日子我们过去不是过过吗?再说了,就算你没收入,我一个月还有一千八百块的退休金呢,足够我们生活的了。”
“书敏,我的话还没说完:咱们的房子,去年为了救公司,就让我抵押给银行了。可是银行的钱我没还上,他们把我告了,法院判决咱们腾房。书敏,房子可能很快就不是咱们的了。我病着,你一个人,马上就要无家可归,可怎么办呢?”
“啊?没关系,没关系家声,你在的地方就是咱们的家。只要你活着,咱们就有家。”
“希望是如此,希望我还能活。书敏,我一直不服气,我觉得自己还能东山再起,没想到……书敏我要好好治病,我要争取多活几年,多陪陪你,也希望还有机会翻身。到我临死的时候,能给你留下充足的生活费。你跟了我,听我的话没再生孩子,假如我现在走了,你可怎么办?”
宋阿姨忍不住又哭出声看来:“别说了家声,你不会走的,我不会让你走的。只要你活着,咱们就还有希望。”
许家声压低了声音:“所以,我存在家里的那二百万,你要留好。治病、维持家用,就全靠它了,也就是说,我只剩下这二百万了。”
宋阿姨愣在了那里。
“不久,我们原来的房子就被银行拿走拍卖了。”
那是个雨天,宋阿姨站在楼下,看着工人进来出去把她的东西搬出来,放到一辆货车上。
一个穿着法院制服的人过来了,礼貌地说道:“大妈,法院帮您租了间房子,付了六个月的租金,您可以暂时到那里生活。谢谢您的配合。”
宋阿姨只微笑了一下,没说话。
一个工人擦着汗过来:“老板,您那一屋子保健品怎么办?”
宋阿姨不知如何作答。
医院办公室,宋阿姨忐忑地坐在大夫的面前。
大夫将一叠诊断报告递给她:“他的情况还算不上太糟,现在算是胃癌中期吧,如果及时手术,乐观地想,活个三五年不成问题。你交上押金,我们下周就安排手术。”
宋阿姨怯怯地问:“押金得交多少?”
大夫低头开着单子:“先交十万吧。”
宋阿姨手里攥着那张单子在缴费窗口前面走来走去,她眼睛始终盯着窗口,却始终没有过去。
“我在那儿转了半天也没去交费,因为,我没钱了。”宋阿姨闭上眼睛,似乎强迫自己不再回想那个场景。
罗英子失声道:“啊?全借出去了?”
“是。我从来没想过我们家会没钱,所以往外借的时候也没想过给自己留后路。当我需要钱的时候,我的银行卡已经被银行冻结了,而我的工资卡上只还剩下一万多块钱。”
“找何巧慧要去呀!”
“巧慧自从知道我家破产后,就消失了。”
收拾好住院用的东西,宋阿姨望着空荡的房间垂泪。门开了,何巧慧甜美地声音出来:“妈,我来了。”
宋阿姨赶快过去开门,一看到巧慧就拉着她的手哭了起来:“巧慧,这可怎么办啊。”
何巧慧吓了一跳,急忙搀着她到沙发上坐下。
“妈,您怎么啦?别哭别哭,这不还有我呢吗?赶快告诉我,出什么事了?”
“巧慧,你叔叔的公司破产了。”
何巧慧这回是真吓了一大跳。
“啊!”
“他还病了,胃癌,刚刚住上院。”
“妈,那赶快给叔叔治啊。”
“他还告诉我,连我们的房子也被他抵押了,法院判我们要腾房。”
“啊?不能,不能。您放心吧妈,您这么大岁数了,他们还能把您赶出去吗?妈您别哭,赶快想办法呀。叔叔的公司破产了,可他总给自己留了后路了吧?”
“他不是前一段在家里放了二百万,就是你拿走的那二百万。我现在才知道他为什么在家里放现金。”
何巧慧眼神闪烁着。
“妈,我叔叔是多精明的人啊,他肯定还有,您放心,他肯定有,您回去再问问他。妈,我公司里还有点事儿,我两天没来,不放心,来看看您。妈我先回去,改天再来看您。”
“啊,好。巧慧,你可来啊。妈六神无主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宋阿姨看着匆匆离去的何巧慧,恋恋不舍。
罗英子脸色有些不好看,她呷了一口咖啡,这才说道:“不用说,从此以后她就消失了。”
宋阿姨好像自己做了错事:“是,她再也没来过。”
“山不就你你就山啊。您没去找她?”
“开始有点不好意思,上门催债,太尴尬了。可最后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去了,也见到了她和她妈。我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什么?”
“巧慧成天到我家来,一口一个妈叫着,她家里是完全知道的,过去,有一回她父亲还由巧慧带着到我家来过。可是,当我上门的时候……”
何巧慧家的单元楼内,宋阿姨吃力地把着楼梯扶手,气喘吁吁爬上来,按响了门铃。
半晌,门开了,何巧慧的父亲出现在门口,宋阿姨一看到他就陪出笑脸来。一看是她,何巧慧的父亲立刻冷下脸来。
“何大哥。”
“你怎么来了?”
“巧慧在家吗?”
“不巧,她不在。”
“爸,和谁说话呢?”
话还没说完,何巧慧从里边出来了。一看到是宋阿姨,她下意识地想回去,被宋阿姨叫住了。
“巧慧,巧慧,我找你有事的。大哥,我能进去说吗?在这里说,怪丢人的。”
“干妈,我公司里还有事,得马上出门。”
宋阿姨把手搭在门框上,近乎恳求看着何巧慧。
“就几句话,让我进去吧。”
何巧慧的父亲不情愿地让开身子。
何巧慧家不是什么大富之家,但看得出生活不错,宋阿姨怯怯地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何巧慧父女大模大样地坐在她对面,连杯水也没给她倒。
何巧慧有些不高兴地问:“啥事啊不能电话上说,还大老远地跑过来。”
宋阿姨倒像是欠钱不还的,陪着笑脸,终于还是小心地表明了来意。
“那个啥,大哥,巧慧,就巧慧借的我的钱,有几笔早就该还了。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我先生住院了,癌症,需要动手术,可我实在是没钱了。”
“干妈你啥意思啊?大老远的上门逼债来了。你怕我不还还是是咋的?”
“当然,我当然知道你是要还的。可是我眼下确实没钱了,你叔叔等钱动手术呢,巧慧你能不能先还我一些。”
“干妈你突然上门,堵住我就要钱,我也得想办法去筹啊。”
“你没有多,先少还一点也行,先得叫你叔叔把手术做了。大哥你帮我说说。”
“说啥?你叫我说啥?你什么时候借的她,到底借没借我不知道,我咋说?”
“啊?大哥,你咋这样说!巧慧有一回借钱的时候,您就在跟前。还有一回巧慧给我借的时候,我手头一时拿不出来,没当时给她,你给我打过电话,在电话上说巧慧如何如何可怜,我才又从我先生那儿拿了钱借给她。”
“我不知道,你们的事我哪知道?”
何巧慧的父亲干脆拿起张报纸,不去看宋阿姨。
何巧慧拿了瓶矿泉水递过去:“干妈,我借钱能不还吗?你先回去,我筹到钱就给你送过去。”
宋阿姨为难地摇摇头:“不行,你多少还我一点好不好?啊?求你了,你叔叔的病拖不起啊。”
何巧慧立马不高兴了:“干妈我还不知道您会哭穷呢。老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您还朝我哭穷啊?”
这时何巧慧的父亲直接站起来送客。
“我有事得出门,你走吧。”
“我拿不到钱,没法走啊。”
老头的脸板了起来。
“巧慧现在没钱,你看着能把她怎么样吧,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拿去吧。”
咖啡馆里的三个人一起叫起来:“什么?”
宋阿姨难为情地低下头:“让三位笑话了。”
夏舒愤愤道:“这还叫人吗?”
邱华问道:“也就是说,到底没要回来?”
宋阿姨摇头:“没要回来。那以后,她一直躲我,而我如果再上门,她父亲就堵住门骂我,还有一次拿了根棍子比划,说我再去就砸断我的狗腿。我没办法,想起了那一屋子保健品。”
宋阿姨的家已经现在已经换成了个一室一厅,六七十平的小房子。客厅直接当做了卧室,宋阿姨打开另外一间屋,屋里纸箱子几乎摞到了房顶。
她颤巍巍地搬下来一箱,打开封条,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保健品来,戴上老花镜一看,愣在那里。她把这一瓶丢开,又拿出几瓶挨个看着,每一瓶都让她目瞪口呆。她丢下这一箱,又打开另外一箱,结果一样,再打开两箱,结果还一样。
“直到那时候我才发现,她卖给我的那六十多万的保健品,几乎全部过期了,起码也是临期了,我不可能换回一点钱来。”
三人又一起惊呼:“什么!”
破旧的单元楼里,宋阿姨站在楼道边,看着收废品的把那些纸箱子一箱箱搬出去。
“大妈,我就收你几个纸箱子,还得帮您处理了这些药,咱们两抵了吧,我不找你收力气费,你也别要我纸箱子钱了。”
宋阿姨没说话。
故事讲完了,三人迟迟缓不过劲儿来。
罗英子终于先开口了:“宋阿姨,如果您家没有败落,是不是她再问您借钱您也还会再借?”
宋阿姨缓缓摇头:“我也不知道,如果她知道我有钱,又向我张了口,我总不好意思说没有。”
夏舒深为理解似的点点头:“是啊是啊。她说有困难,宋阿姨总不好意思见死不救。”
邱华咳了一声:“英子,你出来,我突然想起董总那案子一点事儿,得马上处理。”
两人走出来,罗英子猛吸了两口外面的空气,想借此从压抑中逃离出来。邱华的脸色也不好看。
“英子,这案子咱们不能接。”
“不接,不接。这种人,天生就是给骗子预备的。咱们今天就算帮她把钱打回来,明天也照样被人坑了去。再说了,她现在说不定连代理费也交不起。”
“肯定交不起啊。咱们现在自顾不暇,没功夫去可怜别人。再说了,你听她说的那个何巧慧,和这种人打交道最麻烦,不够功夫钱。英子,咱们可说好了,一会儿你别看她可怜又动摇。”
“你放心,坚决不接!咱们回去就叫她走,今天的咨询费……算了,我刚才许愿了,不要了,就权当尊老爱幼了。”
夏舒还在那陪坐着,宋阿姨往门口看看,有点不安。
“夏律师,你这两位同事是不是不想接我的案子?”
“不是。我这两位师姐可正义呢,要是连您这样的案子都不接,那可真是良心叫狗吃了,您放心吧。”
正说着,两人回来了。
夏舒急忙道:“罗姐,咱们现在就和宋阿姨签代理协议吧?”
罗英子没看她:“不慌,慌什么?咱们律所刚成立,公章没刻,代理协议也没印呢。宋阿姨,我刚才和您说什么来着?熟人之间的纠纷,打官司可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我们虽然是做律师的,但也不能挑讼架讼,能协商的事情,尽量还是不要对簿公堂。拿您这件事来说吧,我看您到现在提到这位何小姐,还一脸母爱,可如果一旦走上法庭,双方撕破脸,你们的母女之情可就完了。”
宋阿姨也深以为然:“是啊,要不是我先生动手术急等着用钱,我实在没办法了,也不想走这一步。”
罗英子立刻点头:“所以,我们的建议,您还是去和对方协商。”
夏舒忍不住道:“罗姐……”
邱华咳了一声:“夏舒,听英子说。”
罗英子继续道:“如果协议不成,您再考虑走法律救济的渠道。不过像您标的这么大的案子,一定要找有经验的律师,像我们这种初出茅庐的根本不行。”
夏舒看着她,小声道:“罗姐……”
罗英子不理她:“不过呢,有个必要的提醒。我刚才看您的欠条,有一张一百万的欠条距诉讼时效到期已经很近了,您要是还打算要回来,赶快自己去法院提出起诉,立上案。过了诉讼时效,哪怕有证据也不行了。”
宋阿姨听出了罗英子的意思,她笑着点头。
“既然这样我再另想办法吧,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就不耽误三位的时间了。那个,咨询律师应该付费的,可我现在……”
“不用了。这次咨询费免费,您的案件有一定诉讼难度,和您聊天很高兴。”
“谢谢。那,我就走了。”
宋阿姨站起来,看了夏舒一眼,走了。
夏舒一脸懵地看着宋阿姨走远,这才反应过来。
“罗姐,邱姐,你们什么意思啊?让我去拉案子,怎么我拉来了你们还往外推呢?宋阿姨有些钱的诉讼时效马上到期了,咱们不管,你们再让她去找谁啊?”
邱华安慰似的:“不是不管,是管不了。咱们的律所刚成立,连个章都没有,怎么接?”
夏舒站起身,拿了包就要走:“我现在就去刻章,一会儿就拿回来。”
罗英子按住她:“不是章的问题,是咱们百废待兴,实在是没有精力办这个案子。”
夏舒还站在那:“你们俩忙,我没事儿啊。不就是去法院门口撒名片拉案子吗?案子拉来了还撒什么呀?你们如果实在不想接,我自己接行吗?”
罗英子看着她:“夏舒!”
邱华认真道:“夏舒,你如果非要接我们也不拦着,但这个案子远没有表面上这么简单,你可想清楚。”
夏舒看向门口,宋阿姨早就出去了,站起身想去追。
罗英子叫住她:“夏舒。”
夏舒一停。
“你干嘛去,你还真想代理宋阿姨的案子?你出过庭吗?”
“出过啊。那回跟着你。”
邱华道:“就是差点让我们丢了命的许建设那案子?”
夏舒不说话了。
罗英子认真地说:“她这案子里,起码有两条人命:她的和她先生的。你觉得你担得起吗?”
夏舒看着她们:“可是,能担得起来的人不担,想担的人担不起来,叫她怎么办呢?”
罗英子有些不敢看夏舒的眼睛,邱华说道:“这世界上需要解救的人多了去了。比如咱们三个现在就需要解救……”
夏舒忽然笑了:“不就是怕宋阿姨交不起代理费吗,我可以帮她交啊。我那车卖了八十万呢,你们开个价。”
罗英子激动道:“夏舒!你当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邱华不是说得很清楚吗,这个案子比想象中要困难很多。不只是代理费的问题。”
“好吧,那既然你们不愿意,我再想别的办法,反正我不能见死不救。我在法院门口撒名片,这么多天谁都不肯正眼瞧我,只有宋阿姨信任我,我不能辜负她。”夏舒说完就往门口走。
“你上哪去?”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律师不多得是。”
“夏舒……”
罗英子起身要去追,邱华按住她。
“英子,别劝了,不管你现在说什么在她眼里咱俩都是见死不救大恶人。”
夏舒快步走了出去,剩下的两个人心里都有种说不出的憋屈。罗英子看看邱华,邱华始终低着头。
罗英子试探地开口:“邱华。”
邱华没抬头:“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知道就这种结果。”
“不是,你理解错了。我是说,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反正咱们现在也没案子。你也看到了,夏舒铁了心要帮宋阿姨,这孩子缺心眼,万一碰上个老韩这种律师,咱们不能看着她往坑里跳呀。”
邱华不说话。
“你不说我也看得出,夏舒最近的表现,你对她是有改观的。你看这样好吗,咱们就让夏舒代理宋阿姨的案子。我们没事儿的时候在边上稍微指点指点她,她现在没有依靠了,总要给她成长的机会。哪怕先让她代理起诉,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呢。”
“你确信就算打赢了不是拿到一张白条?”
“邱华,你还是要对法律有信心嘛。”
邱华叹了口气。
“到时候别怪我没提醒。”
“这么说你同意啦?”
“她是你助理,又不是我的,她接不接案子不用向我打申请。”
“谢谢你邱华。但有件事我必须得和你商量,毕竟你是合伙人。你说这个案子如果咱接了,代理费你怎么看?”
“风险代理吧。”邱华无奈地摆摆手,罗英子笑了。
“你还总说我,你不也是刀子嘴豆腐心。”
马路上,夏舒坐在台阶上翻着手机通讯录,一连打了几个都不接电话。
“真不是人。我今天还就不信了。”夏舒咒骂了一句,继续翻找下个号码。
宋阿姨一脸抱歉地看着夏舒:“夏律师,实在不行就算了,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话音未落,罗英子打来了电话。
“罗姐,你不用劝我了……什么?真的?罗姐我爱死你了,也爱死邱姐。宋阿姨,罗律师和邱律师愿意接您的案子了。”
宋阿姨一脸惊喜:“真的?”
二人回来,宋阿姨充满感激地看着罗英子和邱华。
罗英子已经恢复往常谈业务时的干练:“宋阿姨,请坐。见死不救不是我们瑛华律师事务所的风格。您这案子,我们接了。刚才我和邱律师算了一下,您手头的证据就能证明标的有三百多万,诉讼费就得三万多。这笔钱您打算怎么办?”
宋阿姨啊了一声,为难地:“可是我现在连我先生看病的钱都拿不出。”
夏舒大声道:“诉讼费我替宋阿姨交了!”
罗英子白了一眼夏舒,叹了口气:“这样吧,宋阿姨,如果我们接了这案子,我们按全风险代理您同意吗?也就是前面我们不收费,等帮您把钱打回来,我们提成百分之十五,您同意吗?如果同意,咱们现在就签协议。”
宋阿姨连连点头:“同意,同意。别说百分之十五,要真能帮我打回来,分你们一半也是应该的。”
夏舒狐疑道:“不是还没刻章吗?”
罗英子没理她,从自己包里掏出了章和一本协议来,抽出两张放到宋阿姨面前:“您看看,要没问题您就签上字,我们就代理了。”
邱华苦笑:“真是皮包公司。”
宋阿姨赶快地找出笔:“不用看了,我同意,没问题。在哪儿签?”
罗英子却把协议,又向前推了下。
“宋阿姨,从现在起您要改掉这个对人无限信任的毛病。还是看看吧,我等您。”
三人陪着宋阿姨,从咖啡厅出来,夏舒向罗英子要过钥匙跑去开车。
罗英子看了看时间:“邱华,你先回家吧,我和夏舒陪着宋阿姨去立案。”
邱华点头:“行。不过有几句话我要嘱咐一下宋阿姨。”
宋阿姨赶忙道:“什么话?您说,您说。”
邱华面无表情地说:“宋阿姨,您自己经历过了应该知道,您这案子事实清楚,有凭证的这300万,证据也没问题。困难的是如何执行。所以,您起诉的事情,一定要对何巧慧保密。她要是知道了,我估计连送传票都是问题。记住了吗?”
宋阿姨有点为难,但还是答应了:“谢谢您邱律师,我记住了。”
罗英子则有些不以为然:“这还用嘱咐?这不是常识吗?夏舒过来了,咱们走吧宋阿姨。”
几小时后,法院门口,罗英子和夏舒陪着宋阿姨从里边出来。
罗英子嘱咐道:“这不立上案了?那,宋阿姨您先回家等着吧,等着法院安排开庭。夏舒,你把宋阿姨送回去,我还有事需要到别处去一趟,不送了。”
宋阿姨感激不已:“不用送不用送,可谢谢您了罗律师。”
罗英子想起来:“对了,给先生救命要紧,他现在不急等着动手术吗?他在生意场上运营多年,信得过的伙伴还是有的吧?你问问他,从谁那里可以借出钱来,先把手术费借出来交上。”
宋阿姨为难地嗫嚅:“这个……我再想想办法。”
夏舒打断她:“罗姐,这事儿您就别管了。”
罗英子走后,夏舒拿出一个鼓鼓的信封。
“宋阿姨,您先生手术费要多少钱?我先垫上。”
“啊?这怎么好意思,不能再给您添麻烦。”
“什么都不如治病要紧,等您要回钱来再还我不就行了。”
“可是……”
“您别可是了,您再这样我可不帮您打官司啦。”
“好吧,太感谢了您了夏律师。我回去问问大夫。我借您的钱,肯定会还的。不光还,咱们还要按照做生意的规矩,把利息规定上。”
“宋阿姨,我和您不是做生意。”
“我知道。可是借别人钱对我是件大事,我得认真。我回去问问大夫,到底需要多少钱,回头我再找您。”
“好吧。您家在哪我先送您回去。”
“不用了,这里离回医院不远,走着就到。我在医院找了份护工的活,这样守着先生近点。”
“那好吧,您回去当心。”
宋阿姨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夏舒疑惑地跟过去。
“对了,夏律师。”
“怎么?”
“您说我这样不声不响地把巧慧告了,是不是亏理呀?”
“亏理倒是不亏,是她先欠咱们钱不还的。”
“我知道。可是不宣而战总觉得不是那么光明正大,好像我自己心怀鬼胎似的。不说好吗?”
“要说起来,咱们占理,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没准儿她一听咱们要来真的,一下害怕了主动把钱还上也说不定。”
“好,我知道了,那我走了,夏律师。”
医院不远处的街道上,宋阿姨一个人提着塑料袋走,犹豫着,到底还是掏出了手机拨号,响了一阵,那头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干妈。”
“巧慧啊,真是对不起,干妈做了件对不起你的事,你可千万原谅干妈呀,干妈实在是没办法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明显的警觉起来。
“什么事啊干妈?”
“巧慧,干妈实在是无路可走了,干妈想借助法律来解决自己目前的困境。巧慧实在是不好意思了。”
“什么?”